《灰度》银羊之翼

205、尘封往事-1

　　艾峰两人到达的时候已近晚上十点，本来按着艾峰的性子，是想直奔杜凯家老宅去看看的。最后考虑到时间实在太晚、天又黑，他们就算进村也不可能自己找到路，势必要惊动老所长，这样太过打扰，于是只能在镇上找了间旅馆住上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艾峰就急不可耐地退了房间驱车出发，早饭就在车上凑合吃了昨天路过休息站时买的面包饼干。
　　到村口的时候，老所长已经在老旧的门牌楼下等着了，牌楼两侧挂着老式的红灯笼，中间一块写着“慎终追远”的匾额边装饰上了红绸，地上散着些爆竹碎屑，这大概就是村里全部的新年气息了。
　　老所长想是知道艾峰的心情，也不多客套，打过招呼之后便直接领着他们去了杜凯家。一路上甚是冷清，只偶尔能看见一两个小孩子在自家门前玩甩炮。老所长不禁叹道，现在外出打工的青壮年过年也不太乐意回乡，反倒是越来越多把父母孩子接近城里的，使得村中更萧条了。
　　说话间，前方出现了一座土坡，土坡脚下，一间两进平房孤零零地立在道边。老所长说那就是杜凯家，原本周围还住着几户人家，出事后也都觉得晦气，先后搬走。之后杜凯外出求学，杜大勇释放回家又病逝，这里几乎成了一片死地。
　　老所长开了锁，三人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霉腥味。占较大面积的外间算是个客堂间，进门右侧摆着方桌和一排柜子，左侧依次安置着水缸，木材堆放区，和一座不小的石砌灶台。墙上的挂历还停留在2014年12月，房中杯盘杂物收拾一空，早已没了任何生活气息，唯有灶台一角一滩已然暗淡模糊的褐色斑痕，诉说着这个三口之家悲剧的开始。
　　不，也许从郑老师过分苛求儿子要优秀开始，这个家就已经慢慢失衡。
　　艾峰不无唏嘘地走进里屋，这里应该以前被一道布帘分成两边，左边是一张单人床和书橱，右边是张大床、衣橱和五斗橱，如今布帘早已取下，只留下天花上一根铅丝横跨房间两端。视线沿着铅丝尽头往下，可以看到并排联放的两张书桌前、斑驳的土墙上，满墙的奖状蔚为壮观，三好学生、作文比赛优胜、数学竞赛一等奖、英语辩论赛金奖……名目繁多，令人目不暇接。
　　艾峰不禁感叹：“还真是优秀啊！”
　　“这孩子可真是，付出了多少努力好不容易得来的荣誉，他怎么一个也没带走？”老所长无心的一句话，倒是引起了艾峰的注意，果然整面奖状墙，丝毫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不独如此，五斗橱上摆放的几张家庭合影，书橱、床下成打的参考书、习题册，箱柜里折叠规整呆板拘束的衣物，也都原封不动地在那儿，就好像它们的主人离开时对这个家没有一丝的留恋。
　　结果艾峰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圈，也只发现靠单人床内侧的墙上，有两块比别处淡了些许的地方。
　　此时徐子轩先他一步开了口：“这里好像挂过东西？唯有这里的东西被拿走了，又是放在床边，看来是他在这个家里唯一在意的东西。”
　　原来徐子轩也有一样的感觉，艾峰于是问老所长还记不记得床边墙上挂过什么？
　　老所长苦思半晌，却只是摇头：以前杜凯小的时候，没怎么进过他们屋，串门的时候，从外间透过隔窗就只看见他在桌前用功的背影。后来他去读大学，老杜从牢里放出来，一直卧病在床，倒是来看顾过几回，那墙上就已经是空的了。
　　艾峰此时突然想起来，杜凯家中看到的那几幅昆虫标本确实不一样，有的用料上乘、制作精良，有的却是年代久远、手法生涩。
　　莫非他带走的就是两幅昆虫标本？
　　果然那个送标本的人很早以前就跟杜凯熟识，应该就是这个村子里的某个人，也许是杜凯的儿时玩伴，只是因为母亲管得严，才不在人前来往。
　　艾峰赶紧问老所长村里有没有哪个年轻人喜欢或擅长制作昆虫标本的。
　　不想老所长却显得十分意外，问他们怎么知道村里有这么个特色工艺品。原来贵州山里有不少稀有美丽的蝴蝶、昆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漂亮的标本便成了村民们靠旅游创收之外的另一门生意，村里有大小十来个手工标本作坊，在这方面村里的男女老少多少都会两下子。
　　这么个结果叫艾峰不免傻眼。
　　还是徐子轩脑子转得快，又问：“杜凯做不做标本？”
　　“倒是没见他做过，不过男孩子嘛，总有一两个自己的爱好，孩子以前有阵子喜欢过船模。”老所长抬眼望向窗外，想起往事忍不住叹气，“可郑老师多望子成龙一人，哪容许儿子玩物丧志。杜凯虽是背着妈妈偶尔玩玩，当作枯燥学习的调剂，却终究被他妈妈发现。郑老师是又打又骂，还觉得不够，干脆把他所有的工具作品都丢了砸了。”
　　“这也太过份……”艾峰心里倒有些同情起杜凯来了。
　　“谁说不是呢，郑老师这个人就是做事太绝对，没有转圜的余地。那次真把孩子的心给伤狠了，之后杜凯就变得更沉闷了，我就再没见他笑过。”
　　“这样就算是有人送他标本，也没可能挂在床边了吧，给他妈看见肯定要说影响学习，又要扔了。这若是重要的人送的，就更不敢冒险了。”徐子轩若有所思地接道。
　　老所长似乎被他提醒到什么，转过头来：“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他床头挂的应该是一张元素周期表和一张数理常用公式表，记得那时候我亲眼看郑老师做的，说要贴孩子床头，好让他随时温故知新。
　　“……不对啊，我记得郑老师头七那天，两张表被杜凯拿出来扔在遗物里一起烧了啊。而且就大小来说，和墙上这两块印迹也对不上。”
　　啊，艾峰仿佛看见了那个备受母亲控制的少年将两张大纸从墙上揭下，露出原本隐藏着的标本框。可能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他终于在长久的阴霾中看到了一线光亮。

　　幽蓝的火苗轻轻摇曳，边缘透出一圈未完全燃烧的橘红色。令他想起了过往的很多个瞬间，有快乐的、温暖的，也有伤心的、绝望的，如今已很难分清究竟是哪一件最终引他走到了今天的地步。
　　“……宇……浩宇哥？”
　　火苗消失，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回过神来。
　　少年小麦色的脸庞俯身凑近，一份热气腾腾的餐点也随之放到了他面前：“早餐，煎蛋培根和土豆色拉，抱歉，我会做的东西不多。”
　　“别这么谦虚嘛，小天很会做饭。”他笑起来，眼睛弯成一道细细的新月，“这两天我每餐都吃得很满足，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家的味道。”
　　“没这么夸张吧。”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子，“我也就只会做几个家常菜，顶多是不致于让自己饿肚子的程度。”
　　“已经很厉害了。”
　　“怎么办呢，谁叫小时候常常被一个人留在家里，必须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为什么，你父母工作很忙吗？”
　　“……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记事起就只有姐姐两个人相依为命，姐姐一个人要赚够两个人的饭钱和房租，就只好每天工作到深夜。”
　　他默默吃着煎蛋培根，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很惨，母亲给了他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富足，可除了钱他一无所有。然而比起眼前这个少年，他又不知自己该算是幸还是不幸了：“你姐姐就是那个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的人？她很关心你。”
　　“嘁，哪里是关心，她什么都要管，什么都看不顺眼，就知道数落人，我看她就是把我当作她的所有物。我巴不得她能离我远点，别来烦我。”
　　“呵，知道吗，我有个朋友，他妈妈就是个控制欲特别强的人，我以前看着他总觉得他好痛苦，连我也跟着一起感觉快窒息了，那时候他总说要逃离那样的生活。我以为他肯定是恨他母亲的，可……后来他终于自由了，又突然对母亲开始不舍起来。
　　“人大概就是这么复杂的生物，对于一个人可以又爱又恨，虽然在眼前时会令你痛苦不堪，可一旦失去了，又会发现有所依恋。”
　　小天没有立刻作答，他眨了眨细长的杏眼看着浩宇，似有所思。这时窗外传来刹车声，车门开关的声音。小天的手机也同时响起消息提醒，小天拿着手机站起来，望向窗外：
　　“啊，接我的人来了，我得走了。对了，盘子……”
　　“没关系，放着我来洗就好。”浩宇也好奇走去窗边瞟了眼楼下，看见那辆黑色大奔，他微微挑起了眉尾，“他就是你喜欢的那个人？”
　　“怎么可能，那家伙现在是我最讨厌的人！”
　　“那就是，他抢了你喜欢的人？”浩宇歪了歪脑袋，眼睛盯着黑色大奔里朦胧映照出的身影。
　　“瞎说什么呢，那种柔弱秀气的家伙我才不喜欢！”
　　浩宇微微勾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