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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太荒 ...

  •   曾弋带着燕草坐上了太荒门的牛车。

      车上堆着戏班的箱笼,几件来不及收拾的戏服胡乱扔在上头。周沂宁跳上车,将戏服一刨,腾出点地方,算是曾弋和燕草的座位。
      “小师妹!来!坐这里!”他乐呵呵地拍拍木板。

      谢沂均在前驾车,掌门坐他边上。曾弋左右看了看,不见柳沂人和李沂世的影子。

      “不用管他们,大师兄喜欢他那把剑得很——叫远山——上山下山都要飞一飞,咻——御剑飞行,你知道吧?二师兄有新阵法要练习,等会儿我们就能见到他!”周沂宁递给她主仆二人两个馒头一壶水,随即开始吭哧吭哧地啃起来。

      曾弋啃着馒头,才发现已经快一天一夜滴米未进。燕草拿着馒头,想想小姐从前,再看看小姐现在,一个冷冰冰的馒头都能啃得津津有味。

      “燕草,吃不下吗?”曾弋嚼完口中馒头,喝了口水,见燕草握着馒头,眼神定定地望着她。
      这小丫头虽然跟着个痴傻的小姐,想来却应该没受过这番罪,凉水就馒头这种事,别说亲自体验,估计她闻所未闻。若要跟着她,日子可不会好过,再说她要是哪天一命呜呼了,可如何是好?

      留在裴家是不行的,幸好没留。为今之计,只有将燕草送回原籍了。之前一直没开口跟她提,怕她激动之余出什么事。如今正是个机会。

      “燕草啊,你看,我现在准备去太荒山修行。修行呢,自然要舍弃身外物,吃下苦中苦,你知道吧?”她对捧着馒头的燕草循循善诱。

      周沂宁在旁边听得支起耳朵,侧头看着她。

      曾弋再接再厉,道:“日子苦,跟着的人也受委屈。你看,没有哪位修道之人,还随身带着侍女伺候,对不对?”

      周沂宁一口馒头堵在喉咙,瞪大眼睛,对这不负责任的说法表示不能接受。“不是,我们也就今天……”

      只听那不负责任的家伙继续说道:“所以……等你上山休整好了,我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燕草毫不含糊地拒绝了:“不,我要照顾小姐!”

      好姑娘!照顾小姐的同时也顺便照顾下小姐的师父师兄们呗?

      曾弋眨了眨眼,住口不提。看来上山后得找个机会跟这死心眼的丫头摊牌了。她埋头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在嘴里嚼来嚼去,一边在心里打着摊牌的腹稿。

      我不是你家小姐,你家小姐落水后就死了,现在是个在世上飘了百八十年的幽魂在跟你说话?

      你家小姐命丧忽沱,我只是被召来的孤魂,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你看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要死了你怎么办,回家去吧啊?

      要不就一句,我要修行历练了,带着你麻烦得很,你快请回吧?
      ……

      她几辈子加起来都没有治愈的毛病,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柔弱女子好好讲话,尤其是那种会哭的。不用说,几乎每次开口都能把人讲哭。
      她就不爱哭。

      自从她发现哭没有什么用,就再也不哭了。哭有什么用呢,平不了叛,除不了魔,也救不回人。有时间哭,不如该杀杀,该毁毁,该埋埋。

      有人可以依靠的时候,才有哭的资格。若是天地间只剩你自己孑然一身,再哭又是哭给谁看呢?

      牛车晃晃悠悠,却又前行如飞。曾弋一边啃馒头,一边望着道旁飞逝的树木残影。周沂宁啃完馒头,已经靠着箱笼安然入睡。燕草还在小口小口地嚼着,时而偷偷看看她。

      曾弋叹口气,伸出手指正要擦过鼻尖,身旁燕草突然递过来一张锦帕。那锦帕不知藏在何处,历经艰难仍洁白如新。曾弋指尖颤了颤,不情不愿地接过。

      车身震了震,周沂宁醒过来,正想探头相问。却只听师父与三师兄低声细语。“竟是此物……?”“如何……”“需加固……”

      上山之路崎岖不已,箱笼高高堆起,却在晃动中稳如磐石,不得不说谢沂均驾车之术十分高明。穿过一段溪石裸露的半山干河,便到了太荒山门外。

      曾弋下了车,忍不住回望那干涸的河床,天色未晚,另一边的山林却已有几分模糊。回过头,但见琼宇巍峨、恢宏气派的一座宫观耸立于前,正门左右各有照壁,上书“九天正道”“三界至明”八个大字。

      掌门已上到一半,站在半途喘息。半空中落下个人,收了剑便急着上前搀扶。不是那柳沂人又是谁?

      周沂宁还站在台阶入口等着她。曾弋紧走几步上去,燕草亦步亦趋,两手空空的主仆二人就这样踏进了太荒门。

      进了门,曾弋才明白过来,这山为何叫太荒山,这门为何叫太荒门——太,荒,凉,了。

      只见恢弘高门之后,却是一片荒芜杂草,杂草尽头,有一株孤零零的松树,倚峭壁而生,半边焦枯坏死,半边仍不屈地长出松针来。周沂宁给曾弋引路,见她望着那松树发愣,便好心提点道:“小师妹啊,这边走……那峭壁边去不得,你看那松树没,年年都要遭天雷劈一次,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听师兄的,没事儿别去那边……”

      “那峭壁……也是雷劈的?”曾弋问。

      “怎么会?”周沂宁摇摇头,“太荒山啊,山如其名,荒,那峭壁后都是山石,连根草都不长。传说早年极乐神君降神,这山上不知道有什么妖怪,神君跟它杀得昏天暗地,烈火真焰一焚,满山植物枯焦,就剩下一片荒山了……”

      “别听他瞎说!”谢沂均停好牛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赶上来了,打断周沂宁道:“山就是荒山,早年师父也带着我们去撒过草籽,种过树苗,哪个晓得杂回事,就是养不活。这小子,成天就知道极乐神君极乐神君,一说有妖怪又怕得要死……”

      周沂宁不干了,跳起来要锤谢沂均的肩膀,两人拉拉扯扯互相拆台,一路向前去。

      曾弋含笑看着他们打打闹闹朝前走,感觉山风送暖,便将那崖边松放到了一旁。几人沿着杂草丛中的小路又行了一刻钟,终于到了一处房前。

      “到了。”周沂宁在门前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是山顶一处灰墙青瓦的房子,朱红大门上挂着两个灯笼,一左一右写着“太荒”二字,此外既无牌匾,也无楹联。说它是个道观,倒不如说是个富庶之家更像样。

      曾弋主仆二人被安排在偏院中暂住。这是曾弋醒来后度过的第三个夜晚。洗漱完毕,换上上山前在山脚镇里临时买的单衣,曾弋站在窗前,望着一轮皎皎明月发呆。

      了嗔依然没有反应。曾弋盘算着此刻的处境,顶着个疯小姐的身份,没钱,没灵力,还带着个小丫头……她其实不太想回来。生生世世轮回里,她尝遍人间酸甜苦辣,每到临死,神魂苏醒,回望一世记忆,却又觉得不过如此。

      一切都没意思透了,只要不得到,就不怕失去;只要不期待,就不会失望。可她心里总觉得,有个什么声音在拉着她,让她就算匍匐进尘埃里,也不想丢了性命。即便是在船上答应那桃妖的时候,她也隐隐存有借生死一线召出掌心莲的念头。

      掌心莲虽是命尽之兆,也是救过她的。她摊开手掌,在月光下细细察看。
      是什么要我死?又是什么要我生?

      偏院的灯灭了,屋檐上一只灰雀扑棱棱飞进夜空。

      这一晚上曾弋睡得也不太好,后半夜噩梦连连,她梦见太荒门上下都被杀了个一干二净,周沂宁浑身是血,梗着脖子问她,你为什么要去碰那棵树,不是说了不能碰吗?

      醒来她仍觉得心悸,五更天不到,窗外只有隐约微茫。一股异味飘来,随即前屋传来一阵噗啦噗啦乱响,她豁然翻身坐起,披上外衫就朝外跑。前屋中亮起了灯,谢沂均的大嗓门极易辨认:“师父,怎么不杀了她?”

      曾弋停住脚步,只听那挥翅般的噗啦噗啦的声音渐渐小了。周沂宁在旁兴奋不已:“二师兄真厉害,这都能抓到!师父师父,我们要驯了它吗?”

      谢沂均专业拆台二百年:“师弟啊,你睡醒了吗?噬魂鸟是能驯的吗?这种魔物,留它作甚?”

      原来是抓住了一只噬魂。

      只听师父徐徐道:“倒不妨一试。”
      “啊?”
      “驯是不能驯,但可以用。沂人,明日你便下山,查清近日何处曾有噬魂鸟出没。”
      柳沂人低声应是。
      “沂世,丹炉不可熄,还魂丹的材料若是不够,就遣沂均去山下买。”
      谢沂均嗯声,没听到李沂世发声,估摸着是点了点头。
      “沂宁,你的纸皮人还在做吗?近日可多备一些,噬魂鸟重现,桐溪竟也有妖物出没,如果我没猜错,那阵法应该是化魂……”
      “化魂?!”
      “不错,能祭出化魂大阵,该是法力近圣的妖物,一般不轻易现身,如今妖魔均已出世,鬼怪又如何肯安宁?百余年太平,怕是又将不保了……”

      曾弋想起忽沱河上那可怖的歌声——太荒掌门看似其貌不扬,其实心思细腻,聪明敏锐。
      她三步两步,冲了进去。

      “谁?!——呀,小师妹!”谢沂均长刀在手,一见曾弋,眉目立时缓和下来。
      众人围着干瘦的掌门站在堂屋中央,他身侧是个被囚于铁笼中的怪鸟,因被缚住利爪与双翅,周身魔秽之气被封,故而腥臭味尚不明显。

      “掌门,可否让我看看那……噬魂?”曾弋向诸位师兄弟点点头,对掌门恭敬道。

      昨日桐花树下,掌门虽一口答应“好呀”,却并未言明是否收她为徒,于情于理,她也只能喊一声“掌门”。

      干瘦的掌门点点头,曾弋上前仔细查看,复又转身朝柳沂人道:“柳兄,可否借您长剑一用?”

      柳沂人将手中长剑递给她,她右手扣握剑柄,便朝那笼中鸟尾羽刺去。

      众皆被她这毫不中用的剑法惊呆了,心道,果然毫无根基,连剑都不晓得怎么拿。

      “嗤啦——”长剑剑尖毫无悬念地擦过尾羽,滑落到地面。虽说剑是宝剑,但拿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手里,要是能削掉几片羽毛,也算她厉害了。

      唯有掌门垂目不语,少顷,他开口道:“姑娘,我恐怕不能收你为徒。”

      的确。不过师父也太直白了,这么直白的拒绝,小师妹……姑娘不会哭鼻子吧?

      曾弋已将长剑还给柳沂人,闻言点了点头,道:“是,我也没想拜掌门为师。”

      众皆绝倒。伶牙俐齿啊!刚被师父拒绝就立刻反咬一口,是个狠人。

      然而掌门的下一句话令太荒门诸弟子如遭雷击:“鄙姓乐,名千春,叫你一声师妹,可还行?”

      曾弋却面色凝重地盯着适才划过的尾羽,微微皱眉道:“你怎会姓乐?”仿佛很不满意一般。

      “你……”谢沂均要开口,却被师父拦下,那“什么意思”就堵在喉咙。

      “师父赐了姓,我便姓了。我听师妹却姓曾?”掌门像是与这出言不逊的小姑娘打哑谜一般,绕得门下几个弟子张口结舌。

      曾弋站起身,点点头:“师父不肯赐我姓,我就只好姓曾了。”

      掌门乐千春摇头道:“不是不肯,是不敢。”

      曾弋牵起嘴角笑了笑,眼中却没有笑意。她盯着笼子道:“裂了。”

      话音未落,适才她剑尖划过的地方如石块般龟裂,扑簌簌掉下些石块石粉来,那噬魂鸟的尾巴瞬间便秃了。

      乐千春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曾弋在剑尖划过时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此刻事实摆在眼前,心中再无侥幸。

      她心如冰水浇过,任谁面对这种情况,都不会比她好过。拼尽全力,耗费所有,终于以自碎生魂的法子杀掉的那个称不上是人的东西,又卷土重来了。

      这化尸为石,复活后供其驱使的邪术,除了厌神,还会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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