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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血月 ...

  •   “哈哈哈——”年轻的声音发出与其音色不相符的张狂笑意,“你也知道鬼兵?”

      他饶有趣味地“啧啧”两声,“带向何方?你觉得呢?区区一队鬼兵,怎够我驱策?怎么能让你心甘情愿交出肉身,诚心诚意邀我入主?”

      曾弋心头升起一丝凉意,“你要将这城中人都杀了吗?”

      “他们配得上叫‘人’吗?”厌神负手站在城门阴影之下,“一群苟且偷生的畜生罢了——戴罪之身,早都该死了!被我炼成鬼儡,像你忠心耿耿的侍卫一样,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他说的是青桐。

      刚才那“咯咯”作响的声音来源,那被他险些化作齑粉的人,竟真是青桐。

      鬼儡?不能说话、手足僵硬,触之如铁石冰凉……曾弋回想起与青桐重逢后接触的瞬间,心头又痛又怒:“你杀了青桐?!”

      一时间,曾弋心头想的是,她宁愿听到是青桐背叛了她。至少——那样至少他还活着。

      被背叛的痛远远比不上得知青桐已死之痛,更何况如今他被厌神所控,连死了,也不得安宁。

      “呵,公主殿下,你还不知道吗?”这称呼被不坏好意地叫出来,直刺得曾弋发抖,“他护不住你,只好自绝身亡,就在那鹧鸪岭上,用的正是你那柄闻名于世的飞鸣剑啊……啊哈哈哈,你竟不知吗?”

      曾弋耳中一阵嗡嗡直响。

      厌神不知何时已掠至她身前,语调森森道:“你身边的人,所有人,你的子民,你的师长,你的同窗,你的挚爱亲朋……统统都是因为你而丧命的,他们一个二个死状凄惨、痛不欲生!你生来就不祥,除了献祭于我,别无他用!你还不明白吗?!”

      曾弋脑中一时闪过无数画面,先生的目光,学兄们的笑闹,还有青桐与阿黛的争执声,交替着如幻影般浮现。“弋儿啊——”她看见了父王和母后站在荷花池边,母后正温柔地向她招手。

      “弋儿啊……来这里吧。”他们站在柔和的光晕中,脸上皆是慈祥笑意。

      若是我现在过去,就能与他们永远在一起了吧?

      曾弋恍惚中望向荷塘边的人群。父王和母后在,阿黛和青桐也在,晏氏兄弟、元真学兄……他们都在。还有先生——先生背对着她,像是不肯转身。

      我……

      曾弋吞下喉中哽咽,使劲眨了眨眼。荷塘中的荷花在如梦似幻的光影中摇曳,好像伸出手就能触碰。

      不。

      曾弋捂住了双眼。那双曾被轻纱覆盖的、曾经盛着漫天星光的双眼,此刻像是荷塘那侧朦胧又美妙的画面灼伤了一般。

      太美好,也太不真切了。

      她感觉双目滚烫,像敷上药贴后那般令她坐立难安。血光中的一幕幕与光影中的梦幻场景交织而现,像两股不同的力量,狠命拉扯着她的神经。

      从前都是很好很好的。
      她的骨肉至亲、她的挚爱亲朋、她的学友恩师、她的善良子民,都是很好很好的。她拥有他们,他们也拥有她。至少他们曾经真诚地信任过她、袒护过她,在她身上寄托过他们对光明和未来的期许。

      就像青桐,即使死了,被厌神做成了鬼儡,仍然发自本能地想要保护她。

      她怎么能忘了呢?

      她怎么能就这样藏进壳里,对过去避而不见呢?

      往日时光像一道暖意融融的风,吹过她几乎被冰冻的四肢与面庞。眼中灼热的烫意融化了某道无形的堤坝,热泪滚滚而下,像是被冰封万年的波浪,一旦开始融化,就汹涌不止,奔腾不息。

      像是把有生以来的眼泪都流了个彻底,曾弋伏在驼峰上哭了个天昏地暗。被背叛的痛苦悔恨与对自己无知又无能的深深厌倦,都随无尽热泪宣泄而出。

      晕轮中的荷花与池塘,熟悉的旧日亲朋,皇城中那些面带笑意的人们在泪花里模糊了模样,他们在飘然远去前对她挥手——
      “天下安乐,世间太平,殿下,这并没有错啊。”
      “没有错啊——”“没错的!”
      无数声音重复着。半透明的人影在苍穹间相携远去,小童像是长了翅膀,像燕子一样叽叽喳喳——
      “殿下——”“殿下!”“殿下,你看看我们,我们也是你的子民呢!”
      “我们渴望安乐,我们想要太平……”
      “不要放弃喔!”
      ……

      光影消失了,声音也散入了云端。曾弋终于流完了最后一滴眼泪。
      像是身体里所有力量都随着眼泪消失了,她感觉周身都软绵绵的,精疲力竭,整个人仿佛散了架。

      可她听见了自己心脏的声音,“扑通——扑通——”,一下下有力地跳动着。眼前的黑影在月色中渐渐显出他蓬发下的面庞。

      “你……?”曾弋望着那线条秀气的下颌,有片刻出神,“你是……?”

      半空中突然传来了振翅声。她知道是极乐找来了。
      眼前黑影一闪而逝,掠至城门下,带着僵硬如石的青桐,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日后,我等你啊。”消失前,他留下了这句话。

      “哗——”一只华丽的大鸟如天神降临般从半空俯冲而下,及至发现了月色下骆驼上的曾弋一人,才匆匆敛翅,落在骆驼身侧的黄沙上。

      “殿下,”极乐一落地就拉起了曾弋的手,将她整个人上下检查了一遍,“有没有事?”
      曾弋垂头端详着极乐。月光洒在他脸上,眉如墨染,鼻梁挺直,依旧像初见那时一般俊美得不似凡人。此刻面上那层焦虑担忧的神色,倒为他平添了些许人间烟火气,让那双墨蓝的凤目也变得亲切了些。
      他没有一点变化。

      曾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两年多了,他似乎没有一点变化——时间不长,对曾弋而言,却彷佛已经过了大半生——
      “怎么……了?”极乐似乎察觉到凝视着他的那双眼,和平日有些许不同。他抬起头,迎向曾弋摘了轻纱的双目。

      “殿下……?殿……你!”极乐眸中渐渐生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他双眼紧紧盯着曾弋的眼睛,“眼睛好了,能看见了?!”

      少年眼眶泛红,一手激动地抓起了曾弋的手。“早该如此,我知道肯定能治好的,殿下,太好了!”

      骆驼被折腾了大半夜,再有灵性也觉得烦躁起来。极乐将曾弋抱了下来,看那样子,像是恨不得能抱着曾弋转个几圈。

      “我们回去吧,极乐。”曾弋揉了揉重见光明的双眼,“我还有许多事,要同你说。”
      “好。”极乐将骆驼重新带回胡杨树下,随后背着曾弋,如风一般掠回了巷中小院。

      颓圮的城楼上,一只红羽大鸟扑了扑翅膀,翅膀下一个晃悠悠的酒坛子露了出来。
      “切,我就知道。”李大满显出人形来,抱着酒站在城门楼上,抬头打量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又把我给忘这儿了。还说终于干完了正事儿,喝个酒庆祝下,结果!你看啊,月亮,就咱哥儿俩,都是形单影只的,你也别可怜我,我也甭可怜你,醉狂沙——咱俩一起喝吧!”

      苍穹中的圆月洒下淡淡月芒,几缕浮云飘过,遮住了几分月光。
      李大满背靠着城门楼破旧的砖石,仰头灌了口酒,自言自语道:“真想不明白,又心仪别人,又不肯说,还不肯涅槃,就现在这幅毛都没长齐的模样,还想不想讨媳妇了?!”

      有个声音从城门楼下传来:“讨媳妇做什么?讨个规矩回家供着?”

      李大满顺着声音望过去,城门楼下有个靠墙而眠的黑影,此刻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兄弟——”他口齿又些含糊,城门楼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脸,“兄弟,都是黄沙城中人,老哥我跟你讨口酒喝!”

      “得嘞,”李大满灌了口酒,“谁跟你是兄弟,我他妈没你这种藏在暗处的兄弟!你鬼鬼祟祟躲在这城门楼下做什么?”

      “我这不是喝醉了吗?”楼下那黑影扶着墙站稳,“下来老哥陪你,陪你喝……你那儿太高,我,我上不来……”

      李大满手指一勾,那人便觉得自己像是被扯住了后领,转眼便腾空而起,若是他清醒着,怕是早已吓得屁滚尿流。然而此刻他尤带三分醉意,是以便觉如同腾云驾雾般兴奋不已,直到一屁股跌坐在李大满跟前,仍旧是一脸意犹未尽的满足神情。

      “我……我见到神仙了吧?”他揉了揉后脖颈,瞧着李大满,倒头便拜了几拜,“仙人——仙人好!小的……小的张……”

      “张复古,”人一拎上来,李大满就认出此人乃是经常偷醉狂沙喝的张复古,“你认得我吗?”

      “仙人竟晓得小人名字,可是来渡复古升仙的?”张复古一听眼前这位容貌可称得上艳丽的仙人叫出了他名字,一时得意忘形,一屁股坐在城门楼上,双腿一盘。

      “就你每日那偷鸡摸狗的所作所为,也妄想一日升仙?”李大满嗤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认得我吗?”

      张复古侧头又打量了李大满半晌,认真地摇了摇头。“仙人啊,盗酒可不算盗,我这个……可是让更多人尝到它的滋味,帮它招徕生意呢。”

      “我说,你是怎么来这黄沙城中的?看你样子,当初可不像是会犯事的人——怎么,难道还真是为了升仙?”

      “嘿,在下不过是一时酒瘾上头,喝了府君待客的佳酿——”

      李大满看着这个头戴儒巾,一身读书人打扮的酒鬼,不由得摇了摇头。“邪了门儿了,怎么净遇到这些疯子?一个为了人不要命,一个为了酒也不要命……月兄啊,还是咱俩喝吧!”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若有美酒伴,生死皆寻常。”张复古不急也不恼,双手枕在脑后,倒在城楼上看月亮。

      “真不知我为何要救你们这群……”李大满摇了摇头,“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随后将酒坛递到张复古头顶,看也不看他一眼。“喝吧,都归你了。”

      酒坛挡住了眼前圆月,张复古抽出脑袋底下枕着的右手臂,接过了酒水汩汩响动的酒坛,另一手撑起半个身子,仰天喝了一口。

      李大满无言地仰头望着空中圆月,口中喃喃道:“净空,你瞧瞧,你那百年修为和一条性命,就是为这些人丢的吗?”

      浮云缓缓遮住了月轮,清冷夜色中,黄沙沉默不语。连风声都消失了。
      李大满第一次听到完全静谧的黄沙城之夜,幽咽塔上的铃铛声,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张复古喝了酒,情绪很有些昂扬。“仙人,你这话就不对了。若是付出什么,都要算值与不值,那就有违付出的初衷了啊!”

      “喝你的酒罢,话这么多。”李大满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神鸟天生的直觉让他警惕起来。
      张复古朝他笑笑,不再开口。

      浮云渐渐散开去,李大满望着苍穹中的满月,一颗心急促跳动起来。
      “血月!”他站起身,眼角余光扫过醉醺醺的张复古,一把夺过他手中酒坛,往地上一摔,同时大袖一挥将他卷在其中,扑棱棱下了城门楼。

      “哎——仙人,你怎地摔我酒坛?!”张复古被笼在袖中,口中兀自含混不清地叫嚷,“好生不讲道理——”
      酒坛落地的声音并不响亮,惊不起多少眠鸟,也唤不醒多少梦中人。

      倒是张复古嘟嘟囔囔的声音,隔了大老远,还在黄沙城鳞次栉比的民房顶上回响。
      “仙人——仙人,放我下来罢。”穿过黄沙城西,一路如同小鸡被老鹰抓着一样拎到了深巷中的小院门口,张复古早已酒醒大半,腾云驾雾原来这般不轻松,他感觉终日醉醺醺的自己,第一次有了想吐的冲动。“我,我可以自己走。”

      李大满将他甩到小院门口,一转身便穿门而入,没了影踪。
      院中远比他想象的热闹。

      隔壁俩混世魔王都在,他的王正站在那人族公主身后,面上是他从没见过的神情。

      那位公主殿下手中握着一根树枝,在沙土上划出了横七竖八的无数道。

      众人一见他现身,纷纷露出了欣喜神情。
      周小江更是如小鹿般跳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大满哥!大满哥!我们一队儿!”
      啥?谁跟你是一对儿?李大满奋力甩开周小江的手,一脸怒容瞪了他一眼。

      “我有要事禀报——”李大满看向曾弋身后的极乐,那是他不肯涅槃的王。
      极乐点点头:“你说。”

      李大满吸了口气,沉声道:“君上,我看到了血月。”

      出乎他意料,所有人都仿佛心知肚明般,沉重地点了点头。

      手拿树枝的曾弋站在院子中央,闻言抬起头道:“看来我的推测没错。血月现,凶灵出……他们要来了。”

      “谁?哪个他们?”李大满显然还没整明白。

      “鬼兵怨灵。”一旁的丹珍看了眼他,像是好奇他大满哥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一般。

      “我们不是已经将黑壁中的怨灵……清理干净了吗?再说就算有漏网之鱼,不是还有个继承了净空全部修为的家伙在那儿守着呢?”

      曾弋道:“大满,莫急。你可曾想过,若鬼兵怨灵早已不在幽咽塔下,那他们的出口,还会不会是那块黑壁?你再仔细回想一下,你们……你与极乐,在黑壁中所见的、所清理的,是怨气,还是怨灵?”

      李大满被问住了。黑壁中黑雾缭绕,怨气冲天,一团永无天日的暗。若说有光,也是来自那云雾间偶尔闪过的、有如天神之怒般的电光。
      他还真没见过成型的怨灵。

      一念及此,他抬头望向曾弋身后的极乐。只见他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身前的曾弋,脸上一副悠然自若的模样,仿佛那跟着冲进黑壁里做了一番无用功的鸟不是他一般。
      我的王啊,你怎么被拆了台还瞧着这般心情大好的样子?

      “不在幽咽塔下?那是谁……谁能如此轻易……”
      “厌神。他唤醒他们,将他们藏于黄沙之中,等待着时机。”
      “等待什么时机?”
      “杀进黄沙城的时机。”
      “他为何要这么做?”
      “他要更多更大的力量。他要这城中众人,都成为鬼兵一员。”
      “既然如此,何不趁现在带城中众人逃离黄沙城?若等鬼兵怨灵重现,要再走就来不及了!”

      众人闻言,看他的目光都有些奇怪。
      “我们能去哪儿呢?”丹珍问道。
      周小江也道:“靠我们的速度,就算骑马,也不可能在短短数日内走出大漠啊!”
      “我等皆是凡人,并无仙人无边法力啊。”院门外缩着的张复古不知何时已经溜进了进来。想是众人皆专注讨论,竟未发觉院中多了个人。

      “所以,只有守城死战一途。”曾弋举目向院中众人扫了一圈,“城墙已荒颓,鬼兵亦非凡人,即便城墙完好无损,也挡不住他们进犯。更何况,短短三日内,我们也无法重铸城墙。怨灵惧火光,所以我们要在东、南、西、北四角均设一红柳垛,燃不息之大火……”

      曾弋将守城部署一一与院中人交代清楚。眼下最大的问题其实是人手。光靠这院中寥寥数人,显然是不现实的。但要说服城中其他人相信,数日后那仅在传说中听过的鬼兵怨灵要攻城,只怕比让他们相信明日要下雨还要难。

      李大满抬头望了一眼圆月,长叹一口气——更何况是让他与周小江去挨家挨户劝说备战。此子向来跳脱,凡事经他口一说,真经也会添几分假意。

      像是看出了他的郁闷为难,张复古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仙人……我愿与仙人同去。”

      李大满刚想开口拒绝,就见曾弋的目光循声而至,紧接着就听她道:“若有张先生助力,自然能事半功倍。”
      事倍功半吧。李大满眉头皱得更紧了。

      -

      事实果然如李大满所料。次日一早,周小江就拖着李大满挨家挨户去敲门,毫无意外均遭无视,并获推攘及白眼若干。

      “走走走,嘴上没毛的小娃娃,乱说些什么丧气话!”

      张复古拎着坛醉狂沙,懒洋洋的靠在巷口,不知究竟是来当说客,还是跟过来当监工的。

      一上午下来,城中走了不到一半,听进去周小江劝说的不过寥寥数户人家,还大多是与他家熟稔的老主顾。“要我们做什么?”他们问。

      这时才轮到李大满上场。他将如何收集红柳枝、如何与沙草捆绑一一讲予诸人听,就有人发出了疑问:“如此一来,也只能驱逐怨灵,暂时不受其扰,但驱除得了一时,驱逐不了一世啊!在这黄沙城中,岂非永世难安了?”

      张复古拿开嘴边酒坛,不紧不慢道:“你我寻常人,能驱恶灵,保自身平安即可。斩杀恶灵,还天地清气,自然还是由仙人们来啊!”

      李大满看了他一眼,没再开口。周小江却从旁道:“满哥,你要上场杀敌吗?我也想和你一起去!”
      “一起去?你有兵器吗?”
      “有啊!”周小江骄傲地挺起了胸脯,“我棍子使得很好的!”
      李大满撇了撇嘴:“你以为是跟丹珍打架呢?”
      “哎,满哥,你这就瞧不起人了,我这棍法据婆婆说,可是当初玉山派的不传之秘……满哥!满哥!走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啊!”

      -

      深巷小院中,曾弋还对着眼前的地图出神。
      鬼兵怨灵战斗力如何,目前尚不可知。仅用红柳枝头火攻击,并不足以打退他们。须得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好。

      他们原本是沉睡在黄沙中,被幽咽塔镇住的怨灵。如今被厌神唤醒,又被其控制,要破黄沙城之危,无非只有两个途径——重新镇于塔下,或是将其全部绞杀。

      厌神能将他们从幽咽塔下带走,足见此塔封印之力已弱;那么为今之计,自然只有绞杀一途,先且不论他们当日冤屈未白,死后又得遭灰飞烟灭之祸——她如今飞鸣已失、山河不再,又如何杀得了这许多?
      曾弋蹙紧眉头,右手指一下下擦过鼻尖。

      或者,还有第三种途径——给他们自由,与他们约定,今后永不来犯。

      若选择这第三条路,则意味着找到两个关键:第一,厌神是怎么唤醒他们的;第二,如果能将他们从厌神的控制中解救出来,她又要如何劝说他们永不来犯?即便约定了,他们真的就能守约吗?

      ……看来最不麻烦、最能永绝后患的,还是第二条路。

      灰飞烟灭,自然就不会再有鬼兵怨灵之祸。
      曾弋揉了揉眉心。天祝灭国后,她已经很少想这些事了。漫无目的在尘世间如微尘般飘浮了这一两年,如今再取舍权衡,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起来。

      她抬起头,正好撞上极乐那双清亮的眼。
      先……守住吧。

      -
      敌情宣传队深入民居间,花了整整一天,周小江难得地一直讲得绘声绘色、口沫横飞,奈何听得人多,买账的人少,愿意参与到防御工事建设中来的人,就更加屈指可数了。

      城西那片区域的人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还有人拉着他们问:“鬼兵怨灵可是永生不死?我若求永生,是不是变作鬼兵就好了?”

      周遭众人爆发出一阵戏谑的哄笑。周小江本来一到城西就浑身不自在,感觉衣服上长满了毛刺,这一阵哄笑声至,他干脆拽着李大满头也不回地走了。

      “早知道就不该来!这块儿的人,个个都不拿性命当回事儿,说了也白说!”

      李大满扫了扫衣袖上的尘灰,将被他拽皱的地方理好,这才随他一道回了小院。张复古摇摇晃晃东倒西歪,一整天都泡在酒意里,不知怎的,竟还能跟上他们的脚步,一同进了小院门。

      丹珍已经驾着马车,驮回来许多红柳枝,将小院一角堆得满满当当。曾弋挽着袖子,正在往极乐绑好的柳枝上绕沙草。

      没有办法。若是城中人皆不为所动,他们自己也得动起来。

      一天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两天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城中人见无事发生,很快将周小江专程上门告知的鬼兵怨灵一事当作孩童臆想——哪怕这孩童已年满十六。他们如常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走街串户的戏班唱曲儿声中咂摸着各式各样的故事。

      鬼兵怨灵?不过也是传说罢了。
      院中的红柳枝整整齐齐地垒了起来,但曾弋心中清楚,这还远远不够。
      不止是红柳枝的数量不够,只有红柳枝本身,也是不行的。

      她还需要一柄趁手的兵器,一柄用来杀敌的剑。
      这天,她推门而出,信步走到隔壁铜匠铺前。
      “掌柜,劳驾——”
      铺中蓝色布帘后,叮铛叮铛的敲击声停了下来。约莫过了半刻,才见一个佝偻的老叟掀帘而出。

      “姑娘,可是要定做首饰?”
      “掌柜,我确有一物想要定做,却不是首饰。”
      “那便爱莫能助了,小店如今除了首饰,其他物品都做不了。”
      “无妨,我要的东西,掌柜早已做好了,不必专程再做。”
      “哦?店中可从未……”
      “我要的是一柄剑。”
      老叟愣了片刻,旋即摆手道:“血光不吉,姑娘怎的跑到我这小店来要这样东西?快快请回吧!”
      “掌柜,若是不吉,为何您要在家中收藏那许多兵器?”
      老叟神色几度变幻,随即平静道:“姑娘说笑了。”
      “习惯不会骗人,掌柜。”曾弋道,“据我所知,有位专司兵器铸造的大师——他精通铸造之道,崇尚人器合一,所铸刀剑无不锋锐特别,就连圣师所铸‘飞鸣’剑,也是受他启发而成……世人称他为‘七翁’,不止因他在家中排老七,更是因为他铸剑时的敲击声,也习惯以七下为一组。”
      老叟默不作声。

      曾弋恭敬地朝他深深行了一礼,道:“七翁,沥日山曾令君在此向您求剑,实因鬼兵怨灵进犯在即,令君手无寸铁,实难与之抗衡。”

      七翁被揭穿身份,既不惊也不忧,只是四下望了一圈,发现并无他人,这才叹了口气道:“曾姑娘,你是沥日山的人,照理我该将平生剑器尽数呈上供你挑选……哪个铸剑的不希望自己的心血能到让它举世瞩目的人手中?人器合一啊……我的那些宝贝,若是落到庸人手中,才是折磨。只是,只是……我早已答应了人,今生今世,都不能再将我铸的东西,落到任何人手中——”

      “为何?”曾弋瞧着七翁的神色,的确十分为难。
      “……从前只当铸出神器,便此生无憾。后来才知,铸剑不过让我生,遇着一人,才能让我活。若那人不在世上,我只是生着,却不曾活过。”七翁抖了抖胡须,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这一说,便有些停不下来。

      “我因铸剑,薄有名声,陆续有人来找我为他们铸刀铸剑。初时我醉心铸造之术,只想着如何将刀剑铸出客人的特点,后来……有个人找到我,要铸一柄‘藏锋’——就是初看平平无奇,其实暗藏玄机的剑,如今听来,当知其心术不正,但当时我只道是个极有意思的挑战,于是冥思苦想数月,要将藏锋铸出来……”

      曾弋心道,用此剑者,多半专为取人性命。

      果然,随后又听七翁道:“后来,这人的女儿找到我,恳求我不要为她父亲铸此剑……我那时年轻气盛,这剑也已初初成型,怎么舍得将它毁掉,是以并没有听那姑娘劝解……过后不久,便听闻啸剑关下发生了一桩惨案——原本守卫啸剑关的总兵满门被杀,连带着临时借宿在他府上的赶路人也没逃脱……是夜敌国来犯,啸剑关中平民百姓被屠戮干净,血流成河。名动一时的扬花楼,也在那一场战火中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当日那总兵家中人,就是被藏锋所杀?”
      “不错。来铸此剑的人,便是敌国埋在啸剑关多年的一个……”七叟犹豫片刻,像是不知道如何措辞。曾弋突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道:“奸细。”

      她心头一凛,回头一看,就见申婆婆大步走来。“我都听孩子们讲了,你啰啰嗦嗦讲这一大通,可记得我们当初怎么说的?”

      “刀剑无眼,伤及无辜。从今往后,所铸之兵,尽封于库,再不予人。”七叟讲起话来颤颤巍巍,这一段话却讲得中气十足、万分流畅,足见日日在心中默诵。

      “那便是了,”申婆婆道,“如今这孩子是要救人,而非害人,你还死抠着你那些个宝贝作甚么?”
      七叟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申婆婆又道:“莫说给她一柄剑,若鬼兵怨灵真要攻入黄沙城,你库中兵器,尽数予人又何妨?守得城在一日,我等方有一日之安宁;若此城破沦,你我尽皆化作无魂之鬼,徒留在这茫茫黄沙中,生亦不得,死亦不能,永生永世不得安息,纵使还有满库神兵,又有什么意思?”

      七叟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申婆婆的话却如醍醐灌顶般,让曾弋茅塞顿开——
      鬼兵怨灵,最想要的,怕不是自由,而是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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