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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寻踪 ...

  •   他走出逢春堂大门不过片刻,曾弋却有种奇怪的感觉,适才精神尚佳的葛大夫,好像在这咫尺之遥中苍老了许多。

      他须发皆白,身形干枯,站在门前像是一株与木门同根的百年老树。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轻拍岳云岚的手,朝前走了几步。

      “是你要我诊治吗?”他站在大郎跟前问道。

      大郎膝行数步到他跟前,将头叩得砰砰响,口中直道:“恳请葛大夫、葛爷爷、葛神仙救我阿公一命!”

      “不是我不想为他诊治,”葛大夫的声音显出几丝空茫,“是我有心无力啊……”

      “师父!!”岳云岚失声道。

      人群中一阵骚动,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叫。“啊,葛大夫!影子!他没有影子!”“啊啊啊——是鬼吗?”

      人们轰然而散,如平地水流般四方倾泻,转眼便入水入黄土,消失得无踪无影。只有那客栈墙边几人,犹自强作镇定,遥遥望着逢春堂门前的葛大夫。

      日光明亮,照耀着申屠城。葛大夫仿佛身在一卷墨迹淡去的画纸上般,双手负后,站在门前,面上看不出忧惧恐怖。

      “云岚啊,你手中的书卷,便是为师这三日所著行医心得。”他的须发骨骼在日光中逐渐变得透明,“本来以为还有时间,可以慢慢传授予你,奈何天不从人愿啊。”

      “望众位街坊邻居、父老乡亲周知,逢春堂第十七代传人为岳氏云岚,以后请大家多多帮衬,要找我这老家伙,可真是不行,怎么都不行啦……”葛大夫的声音越来越轻,在人群散开后略显空旷的大街上生出些许回声来。

      适才四散而去的人群,渐渐又从街角屋后走出来,心中惴惴,又不知将有何事发生,茫然不安地四下张望。

      白发苍苍的一代名医,如今已行将化作枯骨。大郎的阿公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斜靠在大郎身上,呼哧呼哧地直喘气。眼见葛大夫身化白骨,他一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口中只道:“神仙饶命!我不是有意,不是有意……”

      一来二去间,风将化作粉末的人形吹散。葛大夫的身影消失于烈日下,声音飘散于半空中:“我一个已死之人,全凭这点执念徘徊于世,如今执念已了,便要烟消云散啦。”

      半空中的声音如耳语般喃喃:“铜铃啊……铜铃……”

      “师父!!”“师祖!”岳云岚与众学徒嘶声大喊,纷纷朝葛大夫此前站立之处伸出手去,像是能将这四散入天际的人留住一般。

      街头人群寂然,不知不觉循着他消失的方向聚集。这当中有许多曾自小便经葛大夫之手调养长大,又有许多家人亲朋得他妙手回春诊治,适才一阵惊慌奔逃之后,恐惧散去,往昔记忆便纷至沓来,涌上人们心头。

      “他曾治好我祖母的头疾哩。”“我小时候不肯喝药,是他塞了糖给我……”

      不舍淹没了最初的恐惧。人们从四处走出来,不约而同地站到逢春堂前,被那群悲痛哭泣的学徒们感染了情绪,斯情斯景,令他们眼眶发红。

      “都怪你们!”人群中不知是谁朝着大郎祖孙二人喊了声。

      “就是,”人群中响起数声附和,“若不是你们胡搅蛮缠,葛老兴许还没死!”

      群情汹涌,从一阵微澜汇聚成涛涛怒浪,将瑟缩在逢春堂门侧的大郎祖孙拍得晕头转向。

      浪潮亦未放过站在他们那边的申屠嫣然一行。几名侍卫闪身上前,护住申屠嫣然。后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默然站了片刻,少顷才伸手拦住欲拔刀的侍卫。

      “此事蹊跷,我定会查明真相!大家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老先生冤死,更不会让恶人再得逞!”

      申屠嫣然留下这句话,便带着杜兰叶与一众侍卫匆匆离去。大郎祖孙俩在一众斥骂声中也已逃得不知所踪。

      日头西移,曾弋站在客栈小楼拉长的阴影里,心中涌起一阵更为强烈的不安。一切发生得太快,那条锁链已隐隐露出了狰狞面目,但她还没找到破解的线索。

      死后仍徘徊不去、最终化作粉末消散于风中的葛大夫,与那群如同行尸走肉般被带往申屠城中人,是被同一人所控吗?那为何葛大夫还可以行动如常?

      燕草也会如这般消散吗?

      一声沉重的佛号在街头响起,曾弋心头一跳,是了嗔。

      紧接着,曾弋耳听一阵衣袂翻飞,伴着几声稚童牙语,一道黑影掠过大街,投下一闪而过的飞影和一串鬼魅般的轻笑。
      “和尚,我早说过啦,你赶不上的!哈哈哈……”

      曾弋足尖轻点,掠上屋檐,便见前方一道灰色僧袍的人影,飞掠向前,如同一道灰色剑影。

      “抓住我,”风岐朝她伸出一只手,“我带你追上去。”

      曾弋扶住他结实修长的手臂,风岐身形一晃,她只觉耳旁风声呼啸,眼前移步换景,了嗔的身影顷刻间便出现在眼前。

      他止住了脚步。

      一道超度经文旋转于半空中,数丈之外,是一道摇晃的莹莹魂火。这魂火在日光下飘忽不定,若隐若现,与当日姚七娘一般微弱。

      了嗔朝曾弋合十行礼,低声道:“殿下。”

      曾弋眼皮跳了跳,用眼角余光瞟了眼风岐,发现他面色如常,既不吃惊,也不惶恐,恍若未闻。

      “大师这是要超度葛老的神魂么?”她急切地开了口,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此刻欲盖弥彰的紧张神情,已尽数落在一旁看似八风不动的风岐眼中。

      “葛老……似有话要说,但他魂灵太弱,已不能言。”

      曾弋从袖袋中将老大不情愿的绿珠摸了出来。

      “不行,不可以,”纸皮绿珠虽然不能抱手撅嘴,这不快的语气却能让人眼前浮现一个骄纵少女的模样来,“我一个小姑娘家,怎么能跟个老头儿待在一个纸皮人里?”
      “若是他知道九凤的事呢?”
      “……那好吧,不过先说好,就一会儿啊!我给他腾点儿地方出来。”
      “真懂事。”
      “呃,腾一半,多的真没了。”
      “行吧,够了。”

      曾弋将手中纸皮人往那团随时可能湮灭在白日中的莹绿魂火一抛,一半少女一半老翁的纸皮人便从半空中坠下来,落到了曾弋掌中。

      “铜铃……铜铃……”葛大夫的声音从纸皮人口中传了出来。
      曾弋道:“葛老,什么铜铃?”
      葛大夫喃喃道:“……所有来来诊病的人,都听见了铜铃声……”
      曾弋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忽沱河上燕草被控前那阵诡异的铜铃声。铜铃,铜铃,为何这么熟悉?当时她也心中一震,差点被扰乱心神。

      哪儿来的铜铃,这般厉害?
      半个纸皮人的灵力勉强能让葛大夫说上了话。他粗喘一口气,像是十分精喜,“咿,我居然又能喘气了,这真好——诶,小姑娘,你不要那么恶狠狠地町我嘛,我说完就走啦。”
      “葛老,您可知这铜铃声来自何处?何人所执?”
      “铜铃声皆在梦中。”

      几人在一座阁楼顶上站住了脚,听葛大夫喘着气将这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原来一月前,葛大夫便诊治了一个奇怪的病人。此人望之无恙,却自述不思饮食、夜间难眠,常有闷闷不乐、心思郁结之感,有时还会无端流泪。葛大夫此前从未见过此种病症,稍一把脉,便发现此人手腕冰凉,脉象近乎不显,呼吸几近无声。

      “但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纸皮人坐在屋檐上,发出葛大夫苍老的感叹,“哎——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三魂七魄已去了大半,只有残存一魄,因眷恋家人,徘徊不去。”

      从那天开始,陆续便有三个类似症状病人找到了葛大夫。三人年岁不同,身份各异,自述唯一相同之处,便是曾在梦中听见铜铃声。

      “那铃声,有如鬼哭,阴森寒冷,听了就觉得手脚冰凉,让我想起,想起……一些过去的事。”其中一个这么说。
      “铃声啊,吵得很,嘈杂得像菜市场,听了只觉得心生烦躁……”另一个这么讲。
      第三个则说:“我听见铃响,就觉得头皮发麻,像是手脚都被捆住了一般……但是又觉得很累,好像走了很远的路……”

      一开始,葛大夫怀疑有人下毒,是某种毒素令几人产生了幻觉。他翻遍了医书典籍,也没有找到能让人对一种声音生出多种幻觉的毒药。
      “我真没忘咒术方向想。直到有一天,我也听到了铜铃声……”

      葛大夫听到的铜铃,像是从前学堂里敲的铃响。承接父亲衣钵前,他曾在学堂里念书,每到课间便会有学监摇动铜铃。那铃声清脆而明亮,像少年清亮的嗓音,令他永生难忘。

      “不出意外,我的魂魄也被那铜铃摄了去,只是我对逢春堂仍有牵挂,所以羁留堂中,把大半辈子的行医心得尽数记下来……”
      他似乎还停留在适才对铜铃描述的回忆中,顿了顿,又道,“小姑娘,你不用瞪我,我讲完就走,我跟你讲,我老早就想走了呢……”

      那个人,见到为了救他而放弃学业,接过父亲衣钵的自己,应该也会很开心的罢?毕竟他这一生,曾救治了那么多人。
      “所以,您也不知道铜铃声是从哪儿来的?”
      “马上就知道了。”葛大夫声音里透出一丝狡黠。

      风岐道:“残存的魂魄,会追着自己的其余魂魄而去。”
      曾弋道:“啊,我明白了,那现在这个方向,就是那么多被摄去的神魂们被关押之地!”
      风岐看着她笑起来,亮晶晶的双眼里写满了“真聪明”几个大字。

      绿珠恰到好处地咳了几声。了嗔垂目而坐,宛如一尊置身世外的佛像。
      曾弋暗觉耳梢发烫,往阁楼前往望了望,试图打破这片半空中尴尬的沉默:“神魂们,便是被关在这附近么?”
      她手向前指出,那是一片连绵起伏的楼阁。层层叠叠的阁楼间,依稀可见一片粼粼水光。

      “这是什么地方?”或者不如问,这是谁家?竟然能在这般缺水干旱的申屠城中,挖一个湖。
      风岐看着她,嘴唇微动,还未出声,她已明白过来。
      还能是谁家?这城中还有谁家能在庭院中挖一个目测并不小的湖?

      “申屠城主?”
      “嗯。”风岐再次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嘴角是一道似乎永远不会消失的笑意。每当曾弋看向他,都能看到他不自不觉间微微翘起的嘴角。

      了嗔大佛已经近乎完全坐化了。绿珠干脆连咳声都懒得做,这种黏糊糊皱巴巴的样子哦,她在心里一万句腹诽,我没进这具肉身真是万幸呐。

      还是葛大夫年长不怕火烤,笑道:“该做的我都做了,也该走啦。辛苦大师送我一程罢。”
      如葛大夫这般对生死看得如此淡然的,世间实属少见。了嗔大师双手合十,垂目轻诵,金色咒文便浮现半空,徐徐环绕在纸皮人身侧,将那团荧绿魂火轻轻托举而出。

      “被束缚住的其余魂魄,也会前来么?”曾弋一手遮住日光,望着半空中冉冉浮动的金色咒环。
      “会的,不管有多远,不管被缚得有多紧,都会赶来的。”风岐道,“因为光在这里。”
      金光在晴空中旋转升腾,不见了踪影。

      -

      绿波荡漾,轻舟缓缓。

      一只素白的手伸进水中,捞起一汪清水,端详着水珠在指缝间跌落。

      “又消失了一个。”手的主人摇头轻啧,“这和尚出手,可真是不留一点余地。”

      小舟另一头,坐着一个魁梧的身形。“裴先生,这番葛大夫在众人前消失,城中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啊。”

      “哦。些许漏网之鱼,不可避免。若是城主心中有所顾虑,趁早收手便罢。”

      “那怎么能……事已至此,再谈收手,又有何用!”

      “城主可是对裴某的做法心有不满?”

      轻舟靠了岸,却是建在水中的一处雅筑。申屠城主跳上台阶,将小船拉近,这才恭敬地对裴先生伸出手。

      “裴先生,”申屠昊眼见裴先生轮椅如飞,轻巧地上了岸,不由得皱眉收回手,道,“我只是没想到,要用这么多……”

      裴先生的轮椅稳稳地向前滑去,毫无血色的脸上,漾起一丝讥诮的笑:“怎么?害怕了?”

      申屠昊仰头看了一眼无云的天空,像是苍穹中有一双无形的眼正俯瞰着他。他目光微沉,少顷方道:“太多了,我怕……我有违祖训,自然甘愿承担一切后果,但如此般,我怕天道震怒,降罪于申屠家族,那嫣然不也……”

      “呵……”裴先生轻笑一声,回廊的阴影投在他脸上,苍白的面庞不见血色,“杀一人也是杀,杀百人也是杀,城主,你觉得手上沾了血的人,现在还能回头吗?”

      “裴先生!”申屠昊看着他那张如画般的脸,莫名生出一丝恐惧,“先生,我……若能少杀一人,罪孽便可减少一分……如此,我一人承担,便也够了吧?”

      裴先生坐在阴影里,一下一下摇着那把绘着桃花的纸扇。

      风从远方吹来,带着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他从阴影里抬起头,秀眉轻挑,一双眼映着水面晃动的幽绿光芒,望向远方飞翘的楼阁,“申屠昊,这是你的造化,你脱罪的机会来了。”

      “那……那人,能放吗?”
      “放?哪一个?哦,你是说那个追着自家灵犬误闯进来的殷家小公子?”
      “是,他家家主明渊君,此刻还在堂中。”
      裴先生嘴角勾起一丝轻笑,“明渊君……你便是因为此君到访,才心生怕惧的罢?”
      “他,他可是鼎鼎大名的明渊君啊,如今追到此处,我……我……怕事情已被察觉。”
      “呵,原来如此……一介武夫罢了,竟将你吓成这样。”

      申屠昊小心地看着眼前轮椅上支着纸扇的裴先生。裴先生本就生得白皙俊秀,近来不知为何,眉梢眼角又添了些说不上来的风姿,只是目色神情中越来越浓的阴戾之气,让人望之不由胆寒。
      “我……”
      “也罢,你且将他放了,让他们速速出城去罢。”

      申屠昊闻言,如蒙大赦,急匆匆地跃上轻舟离去。匆忙的脚步声远去,忽略了廊檐下裴先生的一息轻叹。
      “好歹相识一场,就送你份儿人情吧。”

      -

      日光照在申屠城上。一群鸟儿结队飞过这座城古老的城墙,在这座四四方方的城池上空留下一掠而过的黑影,转眼便被炽烈的日光包裹。

      “好热,”客栈里周沂宁摇手扇风,一边拿手指斥谢沂均以清水洗脸降温的行为,“奢靡啊太奢靡,你知不知道这水有多贵,啊?谢沂均,敢情不是你付钱,就可着劲儿地浪费是吧?”

      “唔——”谢沂均唰地将头从一盆清水中抬起来,水珠伴着发丝四溅,飞了周沂宁一身。“什么?你说什么?”

      “说你奢靡……”周沂宁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指尖湿意让他感觉到久违的凉爽,“哎,这奢靡得还挺有道理。”

      “嘁——”谢沂均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将一双蒲扇大手泡进水中。

      “不过,谢沂均,”周沂宁凑往他身边,一边说话一边暗搓搓将手往盆里伸,“你觉不觉得,这申屠城倒是热得挺没道理的,太不寻常了……”

      “起开,”谢沂均看着意图伸进盆来分享凉爽的手,一脸嫌弃道,“你这鸡爪子一进来,烫得水都要开了!走走走,我奢靡,我浪费,你艰苦朴素,来这里凑什么热闹,一边儿去一边儿去!”
      “不是,你泡都泡了,我跟着泡一下怎么啦?反正都没法喝了……”
      “那,也,不,给,你,泡——边儿去!”
      “小气!吝啬!”
      “怎么着,我乐意!言行一致什么意思,你懂不?嘴上占了便宜,身上还不肯吃苦?美得你……”

      两人就着一盆清水你推我攘,叽叽喳喳像两只刚出笼的鸟。打闹间水溅了一地,盆中只有一半犹在剧烈晃动。
      “砰——”谢沂均干脆将盆子连着半盆水往窗棂外一甩,紧接着飞身而出,挂着窗棂朝外望。

      周沂宁紧跟着跑过来,探头探脑向外张望。“怎么样?打着了没?人呢?”
      谢沂均摇摇头,又攀上屋檐,朝远方望了片刻。
      “跑得太快了,”他从屋檐上翻下来,“别说水盆没砸中他,就算砸中了,这点水洒在衣衫上,不过片刻也就晒干了。”

      “大白天的趴人窗户外,干啥呢这是?”周沂宁没了泡手纳凉的水,只好趁两手微凉,往两颊拍了拍,“申屠城也太奇怪了,尽是怪人。”
      “话也不能这么说罢,仙君。”乾坤袋里发出了春生瓮声瓮气的声响,“城里大多数还是跟我一样的正常人呢。”
      周沂宁将春生取出来放在桌上,撑着头端详他。从公平的角度讲,眼前这刀眉红唇的纸皮人,才是整座城中最不正常的存在吧。他可是只鬼呢。

      -

      茶馆里人声鼎沸,逢春堂葛老大夫在众人面前烟消云散的故事,经众人口口相传,平添几分荒诞的悲壮气息。亲历者双手四下挥舞,讲得唾沫横飞;旁听者眉目肃然,凝神静听,端着茶碗的手僵在半空。

      窗边背对着他们坐着一个黑衣女子,从头到脚拢在一层黑纱之中,这番打扮本令人侧目,总觉得十分诡异。偏偏这女子怀中还抱着一名牙牙学语的幼儿,女子端着半碗水,正在逗他。

      “宝儿,你叫宝儿吧?这鬼地方天太热,太阳下山我们再去哦……”她声音轻柔妩媚,对着幼儿说话时,便只有轻声细语,少了婉转妩媚。
      幼儿就着她手中碗喝水,一手攥着她的衣袖,十分乖巧。

      “乖宝儿,喝完水睡个觉罢,姨姨给你唱歌……”她轻轻晃了晃怀中幼儿。
      宝儿将头靠在她怀中,一双清澈的圆眼望着她黑纱后的脸,“宝儿……妈……妈妈……”
      “叫姨姨,乖宝儿,我不是妈妈,”将离冰凉的手抚上宝儿的脸,“叫姨姨。姨姨给你唱歌……唱什么歌呢?”

      她轻轻摇晃着怀中幼儿,开口哼道:“青青柳,枝绵绵,圆月照轻衫……”歌声轻且远,像一道若有似无的线,扯住了早已没有心跳的心。
      “这歌不好,”她静了一会儿,“不知哪个被我吃掉的穷酸,唱的这首酸不拉唧的歌……”

      茶馆中实在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她还没想到唱什么歌,身后嘤嘤嗡嗡的交谈声,突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究竟是什么人使的妖法?”有人忍不住开口问。
      “这我等凡人,怎么晓得?少城主已经派人去查了,估计很快便可找出幕后黑手。到时候,咱们兄弟必得上去揍他几拳、踢他几脚,好教他晓得不是人人都能害得的!”适才讲得眉飞色舞的那人,此刻身边已聚拢了不少听众。此言一出,身边人更是争先恐后地响应。
      “就是!让他尝尝我们的厉害!”“敢对我们葛老大夫动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一时间,茶馆中人声鼎沸,个个义愤填膺,那幕后黑手若在此刻现身,众人各一拳一脚,都能让他悔不当初痛不欲生。
      将离低头看了宝儿一眼,“会不会觉得太吵啦,姨姨让他们都闭嘴。”

      一片群情激昂间,突然响起一道冷冰冰的女声。
      “呵,说得好像你们能抓住似的。”
      众人停下交谈,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原来是那个衣着古怪、怀抱幼儿的女子。

      她转过身对着适才喧嚣不已的众人,笑道:“光会嘴上发狠,有什么用?说话么,最是容易不过,上下嘴皮碰一碰的事儿。做不到,那就是吹嘘,当着小孩儿的面夸夸其谈,有什么意思?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宝儿被周遭望过来的目光盯得极为不舒服,有些害怕地往她怀里缩了缩。她轻轻拍了拍宝儿的背,仿佛无事发生般,在一片寂静声中重新坐下,悠闲地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

      “哎,你,你这刁蛮的妇人!”刚才讲得唾沫四溅的亲历者回过神来,脸色涨红如猪肝,“你怎地这般,这般……若不是看在你带着孩儿的份上,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身边人连忙劝说。这个道:“阿高,不必与女子一般见识……”那个说:“莫急莫急,今日天热,急火攻心可不好……”

      将离在这片吵杂声中轻轻嗤笑,头也不回道,“你一个已死之人,还能拿什么教训我呢?”

      “什么?!你这疯婆子,胡言乱语什么?咒我啊!”名唤阿高的大汉闻言暴起,三步两步走近将离,伸手就要去抓她。

      茶馆中人纷纷来劝,申屠城近年来少有争斗,大家都习惯低调行事,不惹事端,如今这动静,怕是又会将少城主招来。

      眼见阿高扑近,将离坐在凳上未动,连人带凳滑开半寸。阿高一抓未及,勃然大怒,发狠般朝她扑来。

      宝儿惊恐而哭,将离站起身,冷戾的目光盯着眼前这道近似癫狂的身影。
      “你身已死,认命罢。”

      阿高发出一声痛苦不甘的狂吼,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要触及她衣衫的双手,陡然化作了森森白骨。四周众人发出惊叫,远处已有士兵闻声赶来,盔甲与刀戈之声近在咫尺。

      烟尘四散。人们尖叫躲避,慌乱中撞翻了矮凳,推倒了茶桌。还有人颤声指着将离道:“是她!是她用了妖术,将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变成了飞灰!”
      “就是她!兵爷!就是那妖女使的法术,我们全都看见了!”

      将离站在一片狼籍中,怀中宝儿早已吓得忘了哭,连呼吸也忘了。她伸出空着的手,绕了绕鬓侧发丝,脸带妩媚笑意道:“你们呐,白白长了这双眼睛,留着也无用,不如……”
      众人眼前人影一闪,将离站处已不见了身影,却只听得几声惨叫。
      “挖了罢。”

      将离冷冰冰的声音如蛇信般擦过众人耳际,惨叫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数声慌乱的呼号:“啊啊啊!我的眼睛!!眼睛!”“不不不!不要!啊——”

      官兵们挥刀朝茶馆中那道身形迅速,如游魂般在茶馆中飘荡的黑影砍去。侍卫长一刀砍中,却只觉长刀艰涩沉重,定睛再看时,刀刃已深深嵌入茶馆木桌中,四下哪里还有将离的影子。
      地上躺着几个捂住双目地人,痛得不住打滚,指缝间俱是鲜血,惨不忍睹。

      “快将他们送去最近的医馆,”侍卫长点了几个人吩咐,“其他人,速随我追出去!”
      将离如一道青烟,掠过屋檐。
      “干嘛这么看着我?”她低头看了眼宝儿,这孩子眼睛睁得溜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信不信我连你的眼睛也挖了?”宝儿扁了扁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是那么望着她。
      “……行了,哎,姨姨不过吓唬他们一下,又没真挖了他们的眼,”她足尖轻轻点上一处阁楼,“人都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你还小,不懂得这个道理……咦?”
      将离鼻尖轻嗅,闻到了一丝乌木香味。“和尚来过这儿?”

      -

      午后日光明媚,暑气蒸腾。曾弋一行在阁楼顶上停留片刻,便悄无声息地遁入申屠府大门前斜对着的一条小巷背阴处。

      门前不知何时来了一辆马车,赶车的人趁着主人家还没出来,将马儿牵到了门前一株大树下乘凉,自己则躲到墙根下打盹。

      若是谢沂均在这里,定然会发出一声不平的感叹:全城都没有一根花草树木,怎么他家门前还能有棵绿荫浓密的大树?

      曾弋望着这马车,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车身简朴,并无过多装饰,只在那车帘边上,绘着朵墨色的荷花。
      荷花?

      她悚然一惊,就要往后退,却见绿珠跳下肩头,往烈日下的马车跑去。
      “绿珠!”曾弋低呼一声,迈出一步,又生生收住了脚。

      申屠城主送着两人,跨过门槛,走下台阶,连连寒暄客套。陡一闻声,便抬眼望过来。

      一同望过来的,是曾弋不想再见到的殷幸,和他身后那个眉眼恭顺、灰头土脸的殷九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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