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烟霞 ...

  •   卷三申屠城

      -

      火是温柔的。
      娑婆剑穿过碎裂飞落的石块与木梁朝她飞来。倾斜倒塌的目天女神像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挡住了所有天光。
      曾弋恍惚中见到了宫墙覆没那日冲天的火光。漫卷的火舌让她感觉到久违的暖意,在一片火红的视野里,她心头竟浮起一丝安谧。
      火卷着她,像是个温暖的怀抱。睡吧,火焰如云飘动,似有轻声呢喃。睡吧。
      火光中飞来一只鸟儿,是崖壁上刻绘的模样。
      “极乐……”她向这火光中变幻的线条伸出手去,“是你吗?”

      指尖传来一阵温润柔暖的触感,真实得不似梦境。她倏地睁开双眼,定睛再看时,指尖却是一片空茫。
      床前一丈外,站着道晃动的蓝色身影。那身影静默了片刻,方道:“醒了?伤口……还痛不痛?”
      仿佛被窥见了心内最深处的隐秘,曾弋有些尴尬地并拢手指,不动声色地将手缩进被窝,“不痛了……”
      窗外夕阳映进红光,将整个房间染成淡淡橘红的颜色,像是梦境里的火光。风岐站在这火光中,鬓发如同在无影桥边一样,染上了火焰的色调。
      不知为何,曾弋看着静立在橘红光影中的风岐,总觉得有种挥之不去的悲伤。他的眼眸藏在晚霞的暗影里,凝望着她,仿佛中间隔着百年时光。

      伤口都已经被精心包扎过,灵力似乎比往日还要充盈。她略微动了动,风岐上前将她扶坐起来。
      “谢谢你,风岐,”她靠上床头,感觉风岐的手顿了一顿,“这是在哪儿?”
      “……烟霞境。”
      曾弋隐隐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奈何年深日久,许多从前看来非常要紧的东西,后面都慢慢被时间磨蚀,变得久远模糊。她在回忆里翻箱倒柜一番,确定一无所获,抬起头便看见了风岐的双眼。
      “……是你救了我?”她望着那双眼睛,开口道。

      埋骨曲一出,万物皆难逃。浮生鼓虽不能与山河鼓相提并论,但在她手中奏响,也并不易逃脱。那日她神思恍惚,心绪混乱,神像与群山坍塌下来后发生了什么,她着实记不清了。
      风岐并未回答。他看着曾弋,像是要从她平静的神情里看出些究竟来。
      “不是许愿要好好活着吗?”他说。
      曾弋愕然抬头看向风岐。他怎么知道?
      “不是说要好好活着,不给人添麻烦吗?”风岐负手站在夕阳的微光中,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曾弋微微抬头,望着他的眼神,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对不起。”

      此话一出,风岐的脸色微微一变,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他垂下眼帘,复又无声凝望她的双眼。
      片刻后,像是终于压抑下起伏的情绪,他缓身趋近,一手按在床沿,单膝跪在床榻边,仰起头与曾弋目光相对,仿若朝圣。
      “你……永远都不必对我说‘对不起’。”
      他的眼神认真而热烈,微红的眼角看得曾弋心头一颤。晚风拂过窗棂,窗外隐约传来少年的絮语,中间夹杂着几声浑厚的辩驳,那是谢沂均与周沂宁。

      “掌门他们……也在这里吗?”曾弋岔开话题,不再追问风岐关于“对不起”的话题。她直觉这个问题后,隐约藏着个她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触碰的真相。
      “嗯。此地离太荒不远。”风岐敛去了那丝不欲为人察觉的情绪,望向窗外满山斜阳。

      曾弋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然瞧见了远处半山腰上依稀可见的神像洞窟。残阳如血,挂在太荒山头。洞窟内燃着长明灯,周遭云蒸霞蔚,衬着深蓝的晚空,无端生出些恍如仙境的圣洁美妙来。
      黄沙鬼城的惊心动魄、神庙蛊灵的阴邪可怖,无尽的回忆与无尽的苦痛,仿佛药到病除般,转眼从她的世界消失了。

      周沂宁推门进来,看见斜倚床榻之上的曾弋,惊喜道:“啊!师叔!你醒了!”
      谢沂均紧随其后,大踏步而来,一把拉住就要扑到床榻边的周沂宁:“干什么呢?啊?稳重——稳重一点行不行!七弟,甭跟这家伙一般见识,他就这样,成日咋咋唬唬的,我们太荒门里头就他最没规矩……”
      风岐嘴角重新泛起笑意。
      “无妨。”他应声道,随后便静静站在窗棂边,看周沂宁围着曾弋打转,问东问西,欢欣雀跃;谢沂均垂手立在一旁,虽时时拆台,语声中终究是有了藏不住的笑意。
      夕阳的红影渐渐淡去,恬静的晚霞遍布天际。

      -

      乐千春第二日一早便要来烟霞境看她。不能将曾弋带回太荒门照料,始终令他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燕草被送回家后,曾弋便是太荒门中唯一的女子。此番她虽被风岐救了回来,却也身受重创,门内无人可照料。纸皮人端茶送水尚可,擦拭换药可就万万做不到了。

      周沂宁把乾坤袋里的东西都倒出来翻捡了一遍,也只能跟一脸茫然的春生大眼瞪小眼——看吧,好不容易有个栖了魂的,他他他,唉,又是个男子。

      要是燕草在就好了。他叹了口气,再不济,姚七娘在也好啊。

      所幸风岐的烟霞境中有位陶嬷嬷,虽说瞧着略有些奇怪,但好歹是女的,故而纵使乐千春心中千般顾虑万般不愿,也只能将曾弋留在了风岐处。
      “这人是何来历?”乐千春将谢沂均叫到一旁,“怎地你还与他兄弟相称?”
      谢沂均被师父严肃的神情唬得一愣,当下便抖抖索索结结巴巴将下山后的遭遇跟乐千春约略讲了一遍,听得乐千春满头雾水,只好又将周沂宁叫过来,“你三师兄讲不清楚,你给我讲讲。”
      周沂宁便上前一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那碧勒镇遇魂火得娑婆剑,又因玉蟾而追到黄沙鬼城的过程详细讲予乐千春。乐千春捻须沉吟,问道:“你们在碧勒镇便分开了?”
      周沂宁道:“是啊。”
      乐千春蹙眉道:“那他又是怎么知道你们在无诸国的?”
      周沂宁不明所以重复道:“对啊,他……他怎么知道我们在无诸国?”
      谢沂均抢过话头,上前一揖道:“师父,徒儿虽不知七弟如何赶来,却知道他对我们绝无恶意,亦无所图。这一路对我等照拂有加,若不是他相助,我们可能在下山时便已遭不测……”
      乐千春忍不住伸手拍了他一下,道:“还七弟!他一只……竟能骗过你,真是……他对你俩当然无所图!哼,我看他是所图甚大!殿……你师叔呢,有没有说什么?”
      “师叔?”周沂宁眼珠一转,“师叔什么也没说。”

      乐千春哼哼唧唧,总觉得此事大为不妙,只是当事人尚在昏睡中,是以问了半天,到最后也没说个所以然来,只得在陶嬷嬷颇为不悦的注视中黯然退场。
      封老伯一行也被曾弋的分花符一道传回了太荒门,乐千春思虑再三,便将谢周二人留在烟霞境一并守着曾弋,自己带着李沂世先回门中待客。
      “你留心着点,”临去前他对周沂宁特别叮嘱了一番,“有动静立刻告诉我。”

      周沂宁因这份来自师父的信任器重深受感动,一时兴奋就跟刚醒来的曾弋全盘托出了。“我这就去告诉师父!”他欢欣雀跃,就要朝门外跑去。
      曾弋赶紧叫住他,彼时天色已晚,实在不适合叫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连夜来探访。
      虽然她自觉也已是个百八十岁的老人家——但这具肉身还是个豆蔻少女,终归还得讲些长幼之序。

      待两个徒儿大呼小叫地将她醒来的消息带回太荒门,已是次日早上。乐千春一听。立刻就要前往烟霞境。还没出门,就见封远讯带着夏泽冬晖二人,一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乐掌门!听闻曾仙君醒了?”人还没走近,封远讯就先开了口,“老朽可否随您前去探望啊?”
      谢沂均与周沂宁相互瞪了一眼,彼此都嫌弃对方声音太大,搞得人尽皆知。
      乐千春道:“这……恐怕有些不合适。”
      封远讯被这话噎了下,脚下一顿,又紧走几步近前,恳切道:“掌门啊,老朽这队人马上下数十条命,都是仙君给的。只是事出突然,车与货都丢在了黄沙中,眼下也没甚么拿得出手的东西,除了亲往探视,实不知该如何表达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
      乐千春点点头:“那就先不急着表达罢。”
      这回连封远讯身后的两人也瞪大了眼。倒是封老伯不以为意,见乐千春毫不松口,便道:“想是仙君还不便见客?”
      乐千春道:“见与不见,都须得问了才知。封先生不如先在敝处安心养伤,等令君回来再说?”
      封远讯干笑一声,道:“也是,多谢乐掌门。惭愧啊,我这老头子一身病骨,给贵派添了不少麻烦。”
      乐千春道:“不必客气,修行之人,能结善缘,便是大造化。”语毕,他匆匆向封远讯行了一礼,道声“失陪”便飘然远去。谢沂均与周沂宁一左一右快步跟上,转眼便绕过回廊,不见了踪影。

      封家三人站在原处,只感觉一阵冷风卷着枯叶凄凉飘过。
      冬晖道:“大人,何不告诉他咱们的身份?”
      夏泽“啪”地打开手中折扇,在胸前轻轻摇了摇,道:“大人觉得还需再静观两日?”
      封远讯将两手负于身后,面上恭谨小心之色一扫而空。他望着师徒三人消失的地方,笑道:“乐掌门脾气还不小呐。”

      乐千春走出大门,才想起忘了叫上另外两个徒弟。从无诸古国回来后,两人一个潜心练剑,一个沉迷炼丹,一天到晚见不到个人影儿,看样子都被自家师叔为救他们差点丧命这事给刺激到了,不练出点成果来都不肯出门见人。
      “走走走,”乐千春召来长剑,脚下一点便跃了上去,“让他们先好好练着,你俩上来!”
      谢沂均将周沂宁往剑上一托,待他站稳,自己才翻身上了剑。上剑后这人也无暇他顾,只低头打量师父这把难得一见真容的幽游剑。
      “唰——”幽游疾飞如电,转眼就到了另一座与太荒山遥相呼应、直耸入云的山峰。
      那里云烟袅袅,亭台楼阁状似飞鸟,正是烟霞境。

      -

      曾弋被陶嬷嬷吓了一跳。
      她是在深溪边撞见陶嬷嬷的。醒来后第二日,曾弋便下了床,风岐带着她在烟霞境里四处转了转。烟霞境果真地如其名,日出日落时,随处皆可见粉橘紫灰的淡淡烟霞萦绕,亭台楼阁掩映其间,亦真亦幻,望之如沙漠蜃景。

      风岐自然不是常人。常人可没有办法将她从埋骨曲下救出来,常人抓不了噬魂鸟,常人也不会住在这高得几乎望不见尘世的、云雾缥缈的山巅上。
      常人更不会,让一个桃妖做门下侍者。

      曾弋随风岐穿过潺潺流水的深溪,绕过无处不在的柳枝,便见一株虬枝盘曲、老干粗大的桃花树跃然眼前。
      这树仿佛在此地待了成千上万年,深褐树干上遍布苔藓,满树淡粉桃花,一簇簇在云雾光影间嬉戏流连。树影将流光斑驳地洒向溪岸,那里支棱着嶙峋的溪石,绿草如丝般铺开,其间安静地蹲坐着一只背对着她的金色蟾蜍。
      曾弋揉了揉眉心,无言地看着金蟾身边并排蹲着的胖玉蟾。这家伙歪着脑袋,专注地看着身侧比它大了一圈的金蟾。
      风声簌簌,摇过满树桃花。金蟾张大嘴,“呱”声嘹亮,玉蟾转过头,学着它的样子,仰头张嘴——
      空中只余风声,不闻呱叫。金蟾见状,不疾不徐地转头示意它再看一次。
      “呱——”
      玉蟾晃了晃脑袋,继续依样画符,引颈欲叫——自然还是了无声息。
      金蟾像是有些急了,待要再示范,就见青烟一闪,桃花树下现出个人影来。
      “金翁,你莫急,它还小。”

      青烟散尽,一个衣红着翠、花团锦簇的嬷嬷背对着他们,俯身将玉蟾抱在怀间,对金蟾劝慰道。
      “唉,”一道苍老的男声响起,随后便见溪石上青烟闪过,一个着青绿色衣袍的瘦小老汉站在站在溪石上,背手长叹道,“桃姬啊,你不知道,我就想听它叫声阿公。”
      “你急什么?山君将人都带回来了,腆着咱们这老脸,总有等到一声阿公阿婆的那天嘛!”
      曾弋听了半天,不知“山君”是何人,是以愣是没听懂。倒是旁边的风岐握拳遮住了嘴,莫名其妙地清了清嗓子。曾弋偏头看过去,只看见他微微泛红的耳垂。

      溪边二人一听声响,倏地停下了交谈,齐齐转身望过来。一高一矮四道目光如炬,曾弋望着高的那个名唤“桃姬”的嬷嬷,一时说不出话。
      “裴……嬷嬷?”她张了张嘴,大为震惊,侧头看着风岐,“你不是……你这是……”
      风岐像是第一次看到她惊讶到语无伦次的样子,嘴角噙着笑意,微微摇了摇头。
      树下的“裴嬷嬷”笑了,她的声音并不苍老,让人听着便想起夜空中的圆月,明朗又宁静。她说:“姑娘,你是不是曾见过一个人,与我长得一模一样?”
      “……嗯。也不是,她后来……”
      “又变作了这样?”怀抱玉蟾的“裴嬷嬷”拨开被桃花坠得弯下来的桃枝,转眼便化作了风采艳丽的女子。
      “……是。”
      “那便是舍妹。”女子又换回繁花满头的老妪模样,对着曾弋微笑。

      曾弋心下了然,复又生起更多疑虑。正待开口,桃姬却好似能够洞察她的心思,接着道:“我与她所求不同,心性各异,早已分道扬镳多年,姑娘不必介怀。说起来,当日若不是她,山君也不会醒来……那日舍妹多有冒犯,让姑娘受罪了,老身代她赔个不是。”说罢,桃姬便朝曾弋行了一礼。
      化魂阵与她口中的“山君”有什么关系?曾弋慌忙还礼,脑中还是一头雾水,就听一直沉默不语的金翁突然开口道:“山君,有客到了。”
      风岐略略点了点头,逃也似地转身便走,留下呆立原地的曾弋。
      山君?风岐就是她们说的“山君”?!
      那那那,“将人带回来了”……那个人,难道就是自己?
      他不是……曾弋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想起半山洞窟中鬓戴桐花的神像,怔楞半晌,万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一百多年尘世摸爬滚打下来,她学到的最紧要的教训就是,不要对人生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期望若太高太多,跌落就会更深更痛。
      极乐,就是上天给她的教训。
      她站在柳树叶梢下,山巅清风拂过发梢鬓间,像是数百年人间嘈嘈切切的絮语。对面的嬷嬷目光慈爱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乐千春一行在风岐的陪同下到了深溪边的小亭中,曾弋执着陶嬷嬷,不,是桃嬷嬷赠给她的一束桃花,正在发呆。
      “令君,”乐千春几步跨过石阶,“怎么不在房中休息?”
      曾弋从漫无边际的思绪里醒来,将桃花插入青瓷瓶中,抬头对乐千春笑了笑:“掌门,烟霞境的伤药,沂世一定很想学。”
      乐千春“嗯”了一声,脸色便有些严肃。亭中人知趣地退下,风岐带着谢沂均和周沂宁去了客堂。
      “殿下,”乐千春见左右无人,这才开口,“殿下,您怎能……”
      曾弋伸出手指,擦了擦鼻尖。指尖还残留一抹桃花香,从鼻端轻轻掠过。
      “掌门,你怎么知道的?”
      “你先生,也就是我师尊……仙逝前,曾找过我。”乐千春两手交握在膝头,“他说,飞鸣已醒,乱世将至,而殿下你身单力薄,尚未准备好,恐怕……”
      他指节攥紧,深吸了一口气,遥望着远方天际,回想起再见师尊那一刻的喜悦欢欣,和听到这句话时的震惊意外。

      那时他发未花白,眼未昏花,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师尊站在月色里,带着一身寒霜,匆匆来,又匆匆而去。那时他还不知道,师尊这一去,便将永诀。
      “师尊说……他将世间兴亡之望托付于我,嘱我潜心闭关修炼。这期间,无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出头。”乐千春的声音跌入一片苦涩之中。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称乐妄先生为“师尊”的人,可他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能正大光明为师尊守孝的人。
      天下众人为自己的师尊之死扼腕叹息,群起而讨伐厌神的时候,他不知何日是尽期、不知何人是归人,形单影只,孤身一人,在深山中闭关修炼。
      漫长的暗夜里,他隔离了尘世,断绝了悲喜,孤身走在前路不明的修行之道上,只为了一个不知能否兑现的承诺。等到他终于推开紧闭的门,才发现天下易主,师尊陨殁,沥日堂毁于一片大火,令弋公主身死魂消,昔日苍翠繁茂的太苍山,与倾颓如尘的破山寺一道消失无踪,只余下莽莽荒山。
      他在这荒山上,遇见了自称极乐的童子,建了太荒门。

      “殿下,”他的声音因为回忆而轻颤,“殿下……怎能如此轻率,师尊将你托付于我,你若因救我们而丧命,教我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再见师尊?”
      曾弋看着他,像是隔着他瘦削的面庞,看到了另一张清癯的脸。“掌门师兄,”半晌她才开口道,“这么多年,难为你了。”
      她知道那份茫然不知前路的孤独。她曾独自一人走在其中,天际微茫,寒风瑟瑟,无尽的黑暗让她不辨西东。
      万古长夜里,只有她一个人。

      乐千春胡须微微抖了抖,将涌上喉头的哽咽压了回去。“殿下,如今世上并不太平,噬魂鸟已出,妖魔鬼怪必会悉数登场,虽不知它们为何重现世间,亦不知其身后又有何图谋,但这幕后之人,与将你唤醒一事定然脱不了干系。”
      曾弋道:“掌门师兄所言甚是。”
      又听乐千春道:“总而言之,多加小心提防总是没错……便是在这烟霞境中,也须多留一份心。”
      “……啊?”曾弋被拐个弯突然出现的这句话杀了个措手不及。看样子掌门是意有所指,那是指向千年桃花树,还是那只喜欢教育玉蟾的金蟾蜍?
      乐千春不以为意地看了她一眼,殿下还是年纪轻,对复杂人心了解不多,对心怀不轨的人毫无戒备。“尤其是那只……”
      一只灰雀扑愣楞地飞进小亭,落在曾弋肩头,黑豆眼斜睨着乐千春,打断了他即将开场的长篇大论。
      曾弋一见它,大喜过望,侧头伸手抚了抚它的羽毛,笑道:“你那两个伙伴都找不着了,终于肯回来找我啦?”
      是啊,玉蟾此刻多半还在桃嬷嬷怀中撒娇,了嗔……也早已离了纸皮人躯壳,眼下的确再无人陪伴这灰雀了。

      “掌门师兄,了嗔……大师去了何处?”她将灰雀从肩头拉进怀中,用手顺着这肥雀的羽毛。
      乐千春轻轻摇了摇头,道:“不知。那日回到太荒门中,他便不告而别了。”
      “哦,”曾弋沉默片刻,又道,“封老伯一行,可还在门中?”
      “在,听说你醒了,吵着要来探望你呢。”乐千春端起茶喝了一口,道,“我给拦下来了,想先听听你的意思。”
      “掌门师兄,你怎么看?”怀中灰雀双眼在曾弋的轻抚下半睁半闭,黑豆眼的精光却丝毫不减。
      乐千春捋须沉吟道:“封远讯的破绽不在他自己,而在他两个随从身上,这一文一武,都不是一个商贾之流可以招揽至门下的。”
      曾弋脑中回想起黄沙幻境与无诸神庙中的经历,点头道:“冬晖有行伍背景,且官职不低。封老伯的家丁们,个个都是沙场历练过来的,训练有素,勇猛无惧。”
      乐千春道:“原是这般?我在神庙中,倒不曾留意。”他从“死壁”里一出来,就被曾弋那近乎不要命的打法吓得半死,哪里还有心思留意陌生商队的人。
      “依你看,他们有没有可能是边境守军,要护送封远讯这个重要人物去什么地方?”
      曾弋道:“不,他们不是边境守军。若常年镇守边境,就不该对沙漠这般不熟悉。但是,奇怪……”
      “怎么?”
      曾弋沉思片刻,抬起头:“掌门师兄,当朝皇帝家,姓什么?”
      “郁。”
      “那便不是。”曾弋若有所思地轻敲桌案,少顷,节奏戛然而止,“师兄,一个位高权重、年近花甲之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用伪装的法子避人耳目,亲自深入沙漠腹地,甚至不惜以身犯险?”
      乐千春轻吁一口气,道:“若不是为了逃命,便是有什么让他不得不亲自前去。”
      “有什么……”鬼兵与蛊灵的影子在曾弋脑海中乍然一现,她目光微凝,抚在灰雀头上的手顿了顿,“还有什么人能调动鬼兵、催动蛊灵?”
      “据我所知,能做到这两者的只有一人。”乐千春胡须抖了抖,望向曾弋。

      厌神。
      两人从对方目中俱是读到了凝重。是有人想要复活他,还是他已经在复活中了?
      尽管从噬魂鸟重现起,曾弋就隐隐觉得不妥,但她明明已将他亲手斩杀,是以虽心已生疑,总归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与侥幸。如今,随着线索一点点堆积,侥幸变作了确信,厌神那噩梦般的巨大暗影,便在重重迷雾中渐渐成型,如湿冷冰山般沉甸甸地压上了她心头。
      若是这位封大人意在厌神之力,那当朝皇帝,是知,还是不知?

      -

      忽沱河边,泥土松软,腐叶深深。
      一双僧鞋踏过,踩碎已发黑的叶片,留下一道清晰可辨的脚印。
      初夏烈日已褪去暑气,落入远山之后,在天际留下迷蒙的血红残影。忽沱河两岸少有人烟,早年间住在此处的人家早已散的散、搬的搬,只留下荒颓的残垣断壁,与漫过脚踝的树藤杂草。

      野芳相侵,人迹罕至,故而官道到了此处也分外狭窄。渡河的舟子早已不见人影,想是太过荒凉,日头刚挨着山尖便回了家。
      一名女子怀抱幼儿,背着行囊匆匆赶到河边,急欲寻舟渡河。她神色急惶,在这一片几无人气的荒郊野外,心生一股直觉的恐惧。
      眼见落日已有一半没入天际,她咬咬牙,抱着幼儿上了无人的渡舟,将他放在船舷,便要躬身去解船缆,忽听荒草径那端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一名灰衣僧人闪身出现在近处。他步履从容,神态淡然,刚才声音分明在数丈外响起,这僧人却能瞬间便至,仿如移形换影,又如草间疾飞,总之不似常人。
      幼儿松开口中吮吸的手指,对着僧人呀呀作声。女子双唇轻颤,脸色发白,叫道:“大……大师……”
      僧人双掌合十,微微行礼,道:“施主,上岸来罢。”
      女子松开手中船缆,一把抱起船头幼儿,后退半步道:“大师,我……我不是……”
      僧人朝她摊开一掌,那本已沿水流漂荡开数尺的小船又徐徐靠了岸。“上岸来罢。”僧人轻声缓语,手掌依旧停在半空中。

      女子双目定定地望着那只手,迟疑片刻,便摇晃着走上前来,伸出一只手,放在僧人掌中。
      忽沱河水上映着残存的天光,天色一阵暗似一阵。女子抱着幼儿的身影投在水面,波澜重重,影踪看不真切。河边荒草中,不知有何物经过,数只鸦雀忽地冲天而起。僧人将一颗乌木佛珠递给幼儿,将他掌心合拢,伸指在他额头轻点一下,道:“贫僧了嗔,与子有缘。且待在此处勿动。”

      河上雾霭渐起,宛如轻纱笼月,暮色四合,昏鸦乱飞。了嗔又如幻影般,转眼已立于船中,双手负后,任水流将他带到不知名的地方。
      岸上女子紧抱怀中幼儿,靠着身后树干,颤抖着滑坐下来。幼儿攥紧手中佛珠,双眼一眨不眨地望向河中央打着转的小船,和其上嵬然不动的僧人。

      在小儿澄澈的双眼所看不见的地方,黑烟与瘴气缠绕在船舷,如藤蔓般节节收紧。无数精魅在瘴雾间低声絮语:
      “怎么又是他!”
      “我就差这一个孩儿就凑足九九八十一个了,怎地偏偏被他坏了好事!”
      “可恨这秃驴,此番非将他撕烂了不可!”
      “他就是吵着要见将离姐姐的那个罢!不如我们将姐姐请出来,遂了他的意,了了他的愿,让他此后便不要插手我们的事……”

      半空中响起一声悠悠的叹息。一道婀娜的身影缓缓浮现,她一身黑衣,黑纱覆在鬓间,一手轻撩,另一手正对着悬浮于半空的青铜镜,细细描眉贴钿。
      “姐姐!”“姐姐!”“将离姐姐!”精魅们纷纷离了船舷,涌到这名唤将离的黑衣女子身下。小船失了精魅们的阻碍,便顺着水流缓缓而去。
      将离放下撩起黑纱的那只手,在半空中随意一点,那船便如被定住般,一动不动停在河中央。了嗔似是心有所感,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

      “唉——”半空中将离的面庞已隐没在黑纱之后,只能看见一张红唇,唇边一粒朱砂痣,平添疏离冷艳,“你们以为,他见了我,便不会管了么?”
      精魅们静了片刻,随即叽叽喳喳地叫嚷开来。“是呀是呀!”“他定然也是听闻姐姐绝色风姿,想要一睹芳容!”“有谁能在姐姐面前移开眼!”
      又有声音冷哼道:“这些和尚道士,素日里假正经惯了,却敢来此地寻衅,怕是觉得我们鬼魅好欺负罢!”
      红唇轻轻勾起,像是笑了,周遭空气却冷似凝固。那一粒朱砂痣,更如血般殷红。
      “你们啊,总是忘了,”她翘起兰花指,轻旋一圈,拂过面上黑纱,“男人么,可都是很无情的东西。”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