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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听风 ...

  •   曾弋在船中时被荷叶遮住了眼,并没发现岸上有人。顾影自怜的公主殿下俯身端详倒影时,也被荷叶遮住了身形,故而岸上的人也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等到她双脚在岸上落定,才看见那张满是惊愕的、熟悉的脸。

      天边的浮云都散开了去,太阳洒下金光,曾弋抱着一捧沾着晨露的荷花,迎着晃得人眼花的晨光,对面前的殷幸笑了笑,然后像做贼被抓一样匆匆逃开了。

      偷自己的东西还被逮个正着,真是闻所未闻,是个人都不会信,要是被殷幸抓着不放,她还能上哪儿说理去。曾弋三步并作两步溜回了寝舍,再不敢在学堂内多作停留。

      荷塘边的殷幸揉了揉眼睛,再看看荷塘中间犹在波心荡漾的小船,确定自己刚才并不是眼花。他望着荷塘出神片刻,方才回过神来:这……这姑娘刚刚采了玉芝长出来的荷花?

      晨课时分,他在课舍中总觉得被什么东西晃着了眼,所以趁着晨歇过来看个究竟。站在荷塘边瞧见了荷花,便心知有异,本来打算转身去叫曾令君出来,结果一回头就看见有人在采他的荷花。

      不对,沥日山上什么时候有姑娘了?

      姑娘……不就是有一个姑娘吗?暮春山色映得他眼花缭乱,脑子里乱哄哄一片,走进学堂的时候还跟人撞了个满怀。

      正是一脸紧张的“曾令君”。

      青桐在学堂内发现曾弋身影时就已经吓了一跳,及至望见她匆匆而去的身影后殷幸那张异样的脸,当下感觉热血上涌,头昏脑胀,心中焦虑不知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要冲出来救场,正好跟殷幸撞上。

      殷幸一言不发拉着他一直走到荷塘边。

      “怎……怎么?”青桐小声问道。

      “塘中那些,是你的玉芝长出来的吧?”殷幸下巴往塘中一扬。

      青桐稍微松下一口气:“是啊……咦,居然真开了,厉害。”

      “你怎么半点都不兴奋的样子?”殷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着,有心事?”

      青桐赶紧摇头。

      “有人采了你的荷花。”殷幸盯着他看。

      “哦。”采了就采了呗,人家自己种的,当然想几时采就几时采,想采几朵就采几朵啊。

      “……你都不问是谁?”前两天还觉得这小子乖巧顺眼的殷幸,此刻对着他怎么看怎么烦闷,伸手拍了他一下道,“愣着干什么,说话啊。”

      “啊,那个,谁采的?”青桐看着殷幸的脸色,脑中警铃大作。

      殷幸收回手背在身后,瞟了一眼他道:“你房间里那个——”

      青桐感觉背上一阵凉意嗖嗖窜上来,他发现了?他认出公主殿下来了?怎么办,我这冒牌货露馅了吗?完了完了,三十二剑躲不过了……荷花酥啊……荷花酥也没了。这下全完了。啊,再见了荷花酥……

      只听殷幸接着道:“阿黛。”

      “啊?”青桐不由自主的发出声来。

      殷幸道:“阿黛——那个姑娘,你说与你‘青梅竹马’的那个姑娘……”

      青桐立马摆手:“没有没有!怎么能这么说!不是的不是的,我哪里敢……”

      殷幸的脸上现出奇怪的神色,双手抱胸看着他:“哎,当初你是这么跟我说的啊,现在怎么就变成‘哪里敢’了?她……不过是王后身边的一名侍女,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什么时候也知道敢不敢了?”

      就算将池塘里的荷花尽数化作胆子给青桐带上,他也绝对不敢把公主殿下和“与他青梅竹马”几个字放在一起。换作阿黛?当然也是万万不可的。

      对殿下是神圣不容亵渎,对阿黛,那就只剩下“怕惧”二字了。

      那姑娘柳眉倒竖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他在暮春的暖意里打了个哆嗦,道:“不敢不敢,她太凶了。”

      殷幸看了他一眼:“哦?”

      “我待她就跟姐姐一般。”青桐诚恳道,“我尊阿黛如长姐……表哥,这玩笑可别再开了。”

      “行。”殷幸应了声,学堂的钟又再敲了三下,晨歇时间结束了。

      青桐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跟着殷幸走向课舍。今天就是他扮演“曾令君”的最后一天了。

      ***

      次日一早,青桐护送阿黛回了皇宫去。曾弋换回“曾令君”的模样,重新回到课舍中,发现殷幸待她似乎比从前更亲厚了些。

      课舍乃沥日堂中学子读书习字、打坐绘符的地方,若没有先生授课,便都聚在一处各自学习。曾弋一踏进课舍,便见殷幸在对他挥手,于是走到殷幸身边桌案旁坐下。

      第三次默不作声地避开殷幸想要拍她肩膀的手之后,曾弋开了口:“殷幸,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吗?”

      殷幸道:“没有啊,怎么?”

      曾弋道:“无事可以不用拍我肩膀。大家都不是小孩了,不要拉拉扯扯的。”

      殷幸瞪大了眼,谁要跟你一个男人拉拉扯扯。我这不是——

      又听曾弋道:“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大可以直说,也不用拉拉扯扯。”

      殷幸摆了摆手,道:“说什么呢,不喜欢拍肩膀就不拍呗。”然后侧头琢磨自己手里的书卷去了。

      曾弋收拾好自己的课业笔记,青桐的字写得跟他本人似的,细细小小板板正正,一看就是胆气不足,读起来却十分清晰,跟她写字时的锋芒毕露完全不同。
      她卧床的这几日,先生们教的更多是经世治国之要,诸如治世乱世之别、盐铁之论等,按乐妄先生的意思,沥日堂的学生,虽不必治天下,但必能懂天下,如此方能真正持正心、行正义、弘正道。

      万物有其规律,乐妄先生曾说,从其所欲,成其所求,万物陶陶然,则善正盛而天下安,天下安则世太平,世太平则万物生——天下从此便可进入一种生机勃勃的流转轮回。
      曾弋正是在宫中听闻了乐妄先生的这番见地,才决心要拜他为师,隐藏身份也要来沥日山求学。

      她还记得小时候被父王抱着站在大殿上的时光。那□□臣已经散去,空旷的大殿里,父王抱着她坐在高高的王座上。

      “弋儿,你听,”父王轻轻扶着她的肩膀,“听到了什么?”

      她在寂静的大殿中听了半晌,只有呼呼风声。

      “父王,这里太高了,弋儿什么也听不见。”

      “用心听。”

      风拂过大殿帷幔,像是远行的归人。风从山野中来,从市井中来,带着喁喁私语而来。风穿过高墙红瓦,穿过古刹青灯,将尘世的欢喜悲忧与情仇爱恨裹在一处,纷纷扬扬地洒进来,宛如光耀下的飞尘,细碎地跌落在空荡荡的大殿中。

      曾弋听到了山间牧童的笛声、溪流里嬉闹的声响、街头叫卖声、夫子带着学生诵读的声音、善男信女在神像前的祷告……尘世喧嚣热闹,无数声音交织成一个斑驳陆离的世界。

      “我听到了欢笑和歌声。”她闭上眼。

      在这一浪接一浪的声音里,有一丝极为压抑痛苦的哭声。

      “父王,”她睁开眼,稚嫩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我听到有人在哭。”

      “那他一定失去了自己很宝贵的东西。”父皇说,“人们伤心,都是因为失去,不论是已经失去、还是将要失去。”

      那哭声丝丝缕缕地传进来,搅动着曾弋的神经,让她幼小的心里生出几丝悲切。

      “我不要他哭,”她仰起头看着父王,“我不想听到哭声。”

      父王笑了:“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人们的欢笑比痛苦多。”

      父亲怀中的小女儿渐渐长大,想要人们欢笑比痛苦多的心愿,伴随着对生老病死人间八苦的认知,逐渐化成一句话——我想要天下安乐,世间太平。

      如果生老病死不可避免,那就遵循万物本身的规律,让意外来得更少一点,让人生中的快乐更多一点。天下苍生,皆得安宁。

      着锦袍的少年郎,在沥日堂的门口,终于朝梦想迈出了朝思暮想的一步。

      曾弋望着笔记笑了,不过翻到下一页,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这是昨天的课,教符箓的先生新进门的学生讲了“缩地成寸”的画法,青桐照着先生示范,画了个符样在笔记上,那图样端得是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模样。

      ——跟阿黛的画风如出一辙,都是那么触及神魂。

      曾弋拿着笔记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愣是没找出来这符样的关窍在哪里。她从学具里抽出一张纸,照猫画虎一笔笔摹画,终于分清最后那处是个门的标志。

      殷幸早在她举着纸上下翻看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此刻曾弋提笔收手,他终于放下毛笔,停在一个不算“拉拉扯扯”的距离看那张荒腔走板的符样。

      “这……不会是‘缩地成寸’吧?”殷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表弟,对他的学习短板表现出难以容忍的震惊,“你这画的是什么?你这儿,这儿,这儿,都不对……”

      曾弋颓然让开,摹本出了错,她这个摹本的摹本只能错得更离谱。殷幸已经在她书桌前坐下来,沾了丹砂标记出错误的位置。

      “瞧见了没,”殷幸将符样递还给她,“这样才对。”随即回座位坐下,继续埋首大作之中。

      曾弋拿在手中仔细端详,随即又拿笔重新画了一份。墨迹未干,她便拿着在空中扇了扇。

      课舍中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正是午膳时间。整个学堂阒静无声,殷幸不知道哪儿来的兴致,还坐在座位上专心致志地画画。

      “纸上画没用,”殷幸埋头运笔,随口道,“还是得用灵力画在地上,口诀也很重要——知道口诀吗?”

      “知道,”曾弋念出一长串口诀,长风穿过课舍,她一手没捏稳,符纸轻飘飘地飞到了半空中,“对吗,殷——”

      轻微的白光伴着人影一闪,殷幸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曾令君猛撞了下书桌,手中的毛笔跌落在地上,原地打了几个转。

      “曾令君——”他反手盖住桌上的纸,近乎怒吼道,“你干什么?!”

      曾弋摸着生疼的腰站起来,心中奇怪他这么激烈的反应,一时没答腔,反而躬身去捡地上飘落的符纸。

      殷幸犹自盖着桌上画纸,愤然看着她:“有什么毛病?突然凑过来干什么?”

      “不是我想凑过来,”曾弋抬起头,腰疼让她有些龇牙咧嘴,“我是被拉过来的。”

      得,撒谎面不改色的大话精又出现了。殷幸摇摇头,就要开口教训他。

      曾弋凝神盯着手中的墨色符咒,道:“殷幸,你来念一遍口诀呢?”

      “干什么?”

      “念念,我看看是不是刚才口诀的问题。”

      殷幸狐疑地看着曾令君,不情不愿地念了遍口诀,又见曾弋将手中符纸往半空一抛——符纸伴着殷幸的口诀声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果然又是如此!殷幸瞪着曾弋,现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严兄神色,“你搞什么,啊?你到底想搞什么?不要张口就是胡言乱语,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小心就说不小心,诚恳一点行不行?”

      曾弋听他讲完,面上神色不改,心头却震惊莫名——她刚才分明是被一股力量扯到殷幸桌前去的。为什么?怎么会?符咒出了什么问题?还有那道光,明明闪过一道光的,殷幸看不见吗?

      她将符咒叠好,翻开刚才的笔记继续往下看,却只发现一张用触及神魂的笔法绘出的脸——或者叫说是面具更合适,旁边是青桐毕恭毕敬的四个字:

      极乐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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