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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影踪 ...

  •   有一瞬间,曾弋觉得殷幸变成了梦魇里常见的样子。她几乎能听见自己沉而又沉的心跳声,双腿紧绷,随时准备在他拔剑刺来时退后逃跑。

      仿佛除了逃,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然而殷幸并没有拔剑。他只是近乎咬牙般从齿间发出声音道:“说话啊。”

      曾弋双脚钉在原地,稳了稳呼吸,道:“都不是。殷宗主说笑了,我只是个无名小卒,跟这两位……名动天下的人物没有关系。”

      “无名小卒?”殷幸神色复杂地笑了笑,“能以鼓声破障,能用拂柳御敌,曾令君,你是觉得这些太简单,还是觉得我太蠢?”

      “……”

      想不到堂堂明渊君竟然一开始就袖手旁观,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曾弋于是转了转脚踝,道:“明渊君也真沉得住气。”

      殷幸却道:“我以为你会来找我。”

      “找你做什么?”曾弋摇摇头,“过去的都过去了。”

      “那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说怨你吗?恨你吗?还是说对不起?”朝阳照着晨露,草叶中有鸣虫,尘世一片生机勃勃。曾弋的声音里却满是深秋的苍凉:“我身边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从前几辈子,都算是抵了债吧。如今我这一条小命,你要是觉得还没够,就拿去。”

      殷幸望着曾弋,拧眉不语。他的眉目中多了些沉稳,与当初那个一心经纬天地的少年已大不相同。

      无尽的时光横亘在他们之间。曾弋闭上眼睛晃了晃,再睁开时,逐渐明亮的灰蓝天空里,莫名浮现出另一双墨气淋漓的眼。与太荒门众人约好的会面时间快到了,风岐……可能还在河边寻她。

      她觉得心底下有一小块地方开始躁动,只想赶紧离开这巷口,仿佛只有回到碧水河边,才能获得安宁。

      “还有人在等我,”曾弋从殷幸身边走过,停了停,道:“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殷幸没有开口。曾弋快步离开巷口,却又听见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为什么?”

      曾弋回头,只听他又问:“你怎么……搞成现在这样子?”

      “喜欢。”曾弋丢下这句话,再不回头。

      急匆匆跑了一段,清早的露水沾湿了她的袍角,直到看见那个深蓝色的身影,才停下来稍微擦拭了下额角细密的汗珠。

      风岐抱着娑婆剑,正斜斜靠在树干下,微眯着双眼。像是困极,又像是怕被阳光刺伤,不敢睁开眼。

      她缓下脚步,轻轻走近。阳光穿透叶缝,碎金般洒在他脸上,眉眼深邃,鼻梁挺直,俊美得不似真人。

      曾弋想起来了。很多年前,她也曾经见过这样一个人。他在桐花树下,也是这样轻轻阖目,落花不忍惊,彩蝶不敢栖,白袍轻拢,黑发如瀑,使人望之失神。

      树影下的风岐睁开了眼,眼角一丝红影淡去。他用一双笑眼望着她,开口道:“终于等到了。”

      曾弋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道:“你走之后,河上又来了人,身法瞧着……有点古怪,我怕……便追了出去,因此耽搁了。”

      风岐只是看着她,那眼眸映着晨光,格外明亮。

      “喏——”他递给她一个小石头,状若琥珀,“捉给你的。”

      曾弋拿在手中一看,是一只被封在琥珀中的噬魂鸟,石鸟被缩成了指甲盖大小,困在黄色琥珀里半点不能动弹,瞧着竟有几分无奈的憨态。

      ***

      回到客栈,谢沂均和周沂宁早已到了。他俩各自捧着一碗热粥,正听隔壁桌的人们议论纷纷。

      “昨夜碧水河畔异响,河水倒灌,清早起来看那水位都去了一半,诸君可知为何?”

      “为何?”便有好事者紧随其后发问。

      “为何?自然与那桩八十年前的旧案有关。镇西那姚氏宗祠也垮了,还有人亲眼见到剑冢里飞出一道白光。该是姚家怨灵作祟,被仙家联手剿灭了罢!”有人接过去,三言两语道出真相。

      “作孽啊——煌煌大族,一朝覆灭,竟连个埋骨之地也不曾剩下,真是世事难料!”有人喟叹,一边摇头。

      “早就说姚氏酿那‘娑婆引’,泄露了天机,毁家灭族云云,都是天谴!”

      “这么说来,‘娑婆引’这名字,岂不是非常不吉?那我们镇上的酒,今后怕是都得改名字了吧?”有惴惴不安者发问。

      “哎——照我说,两个字,不用!咱们普通人,喝个普通酒,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打紧?人家整天飞来飞去的神仙,哪儿会管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喝什么酒?”

      “话不是这么说的,神仙打仗凡人遭殃,这厌神为祸人间的事,不也才过去一百多年吗?”

      “一百多年前的事?真真假假,谁说得清!”有年轻的摇头不信,祖辈们的传说早该过时了。百余年前那场弥漫整个中州的战火,像是故纸堆中的一抹灰,被时间的风一吹,就四散消弭,再也看不出最初的形状。

      “也许根本就没有厌神,是那令弋公主图谋天下,以剿灭厌神之名,挑起天下动乱,由此造成流血漂橹,尸骨遍地的惨状,可怜!可恨!可叹!”

      厌神的可怖已渐渐被人遗忘,生活的琐碎冲淡了死亡的恐惧。
      危险的锋刃隐去,人们自然有时间也有精力来指点评判事后真相。

      柳沂人带着一身寒意从门外走进来。他眉间怒气犹在,坐下来时震得桌上白粥一晃。

      曾弋把新出笼的包子往他面前一推,道:“吃饭。”随后自顾自地埋头喝粥。风岐看了她一眼,转头看向那些犹在高声讨论的人,眼角似有寒冰。

      “大师兄又怎么了?”谢沂均悄声问周沂宁。

      “不知道,”周沂宁道,“我猜又是追妖没追上。”

      了嗔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在曾弋灵识里响起来:“殿下,我们在剑冢遇见了一个蒙面黑衣人。”

      “他……是不是还带着山河鼓?”曾弋问。

      “没看清,他速度太快,”了嗔道,“柳仙君没追上。”

      曾弋心中一动,看了看垂目喝粥的风岐,心里不知为何浮现一个念头:若是风岐的话,定然能抓住他问个明白,说不定还能将山河鼓抢回来。

      “要我去看看吗?”风岐突然抬起头。

      曾弋慌忙摇头。风岐放下碗,对她道:“我先去办点事,回头再来找你。”曾弋垂首点头,眼光瞟见他修长结实的手臂似是抬了抬,又压了回去。

      这感觉十分奇怪。不过是偶然相遇在碧勒,倒像是成了她的大护法一般。
      她抬头看一眼桌上坐着的其余三人,柳沂人太急,谢沂均太莽,周沂宁太吵……还有个了嗔,了嗔好像除了能在灵识里提醒她——还总是提醒太晚——还能干点别的吗?

      重活一世,有个风岐,好像……还行。

      饭后收拾行李,谢沂均早已牵出牛车。这两日青牛在客栈后院好吃好喝,心情十分舒畅,于是乖乖被套上了车,蹄缓步稳地走来。

      “大师兄,跟我们一起坐车吧?咱们门里新置办的,你还没试过呢。”周沂宁眼见柳沂人就要御剑而行,赶紧叫住他。

      柳沂人像是没听见。

      曾弋便道:“沂人,这街上人多,你贸然而行,怕是要吓到别人。不如先随我们去了镇外,再御剑不迟?”

      街上人声喧闹,隔着客栈墙仍隐约可闻。柳沂人难得地收回手,跟谢沂均并肩坐在驾车的位置上。风岐已经先行一步,那位置就给他暂时坐了。

      牛车摇摇晃晃上了路,碧勒镇被渐渐抛在身后。

      曾弋看着车窗外的小山,山上青草如浪,在微风中拂动。娑婆剑自从到了她手中边分外安静,如今过这山时,却剑身微颤,发出轻微的悲鸣。

      周沂宁正在整理他的乾坤袋,此番外出历练,他的纸皮人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只是作为纸皮人的创造者,他至今也没弄明白七娘是怎么变成真人大小的。这个疑问简直令他坐立难安,百思不得其解。

      “师叔,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自己做的纸皮人,我都没找到法子把它变成昨晚那样,这姚家七娘是怎么办到的?”

      曾弋心下一动,问他道:“你和沂均今早去山洞中,有什么发现吗?”

      周沂宁道:“有有有,三师兄一到山洞就气得不行,说自己当时辛辛苦苦挖的坑……坟,不知道让哪个兔崽子给刨了,于是使了一张显影符——大手笔啊师叔,你不知道他攒了多久钱才买的,这一下就给用了……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是个蒙面人,瞧着挺单薄,动作却挺快,跑起来跟一阵黑烟似的……”

      他面上突然露出一阵奇怪的神色:“他挖走了洞里所有的洞冥草,师叔,你说他自个儿就跟鬼似的,挖洞冥草做什么?”

      曾弋揉揉太阳穴,沂宁的话可真多,要捡重点听才行。只听他继续道:“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他出现的时候,地上的坑……坟,已经被挖过了!我们看他在坑里挖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只带走了洞冥草。”

      洞冥草不是什么奇珍异草,戴在身上只能见鬼,又不能见神仙,抢来也没什么用。只是这草长得极慢,若要大量使用,便需现挖,光靠自己种是供应不上的。

      什么人在什么时候要用这草?曾弋想起那鬼火们的话,抢夺魂火,重炼无咎鼎,若真如此,那炼鼎的目的是什么呢?

      若是风岐在就好了。曾弋揉了揉眉心,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模糊的念头在脑子里飘来飘去,没个头绪。

      车窗外传来“笃笃”两声,曾弋拉开窗,一只灰雀扑棱着翅膀飞进来。

      “殿下,”已经被请出来坐着的了嗔突然在灵识里叫她,“这灰雀有些古怪。”

      曾弋伸手将灰雀从手臂上放到坐凳上,与了嗔并排,一边道:“有何古怪?”

      灰雀在坐凳上挥了挥翅膀,胖乎乎的屁股一挤,差点将了嗔挤到坐凳下去。

      “……”

      了嗔大师一动不动的脸上现出一丝尴尬之色,像是背后说人坏话被抓了个现行,余下的话也吞进肚子里。

      车外已是落魂坡,曾弋看了看那日光中纠结的白杨与垂柳,不明白为何会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树种到一起。

      白杨憨直,杨柳柔韧,却恰到好处地彼此交缠,织成一片密不可分的树篱。就像姚澄碧和吴铭,至刚至柔的转换,不过一瞬。

      那就是……爱吗?

      谢沂均的声音从车外传进来:“师叔,这小子没说完,他还有事儿瞒着你呢!”

      周沂宁忙道:“什么瞒不瞒的,我对师叔还有什么隐瞒,真是的……”

      “那你怀里什么东西,拿出来给师叔瞧瞧啊?”谢沂均一边晃着鞭子,一边慢悠悠地道。

      大师兄柳沂人一声不吭,早已对二人相处模式习以为常,丝毫不为所动。

      周沂宁哼哼唧唧了半天,才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嘴里嘟囔着:“我还不是为了给你找挖坟元凶,你这个人真是,恩将仇报……”

      那东西在周沂宁手中,张嘴发出无声的“呱——”

      正是那只红眼睛的玉蟾。

      周沂宁心虚地看着曾弋,手里紧紧抱着玉蟾,生怕曾弋一时不高兴,让他将玉蟾还回去。

      曾弋摇摇头道:“沂宁啊,你带它出来,看似救了它一命。可你知道怎么养它吗?救一时,后面还要眼睁睁看它受苦?”

      “不是,师叔,它应该很好养的,它不挑食的,”周沂宁急忙道,“你看,它吃馒头……”

      从客栈带出来的干粮被掰碎了放到玉蟾嘴边,它嘴巴紧闭,任凭周沂宁怎么哄,都不开口。

      灰雀和了嗔纷纷侧目。

      周沂宁又从袖口里摸出一根草须道:“呵呵呵,不是,它吃草……”

      玉蟾伸出长舌舔了舔,又用舌头将草根一推,重新闭上了嘴巴。

      周沂宁又待从乾坤袖里掏东掏西,却见那玉蟾往车上一躺,一双红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车顶。

      车顶上忽然出现一幅雾气缭绕的画面,碧勒草覆盖的山洞门口,走过一双白靴,影影绰绰间,便见沙土横飞,一个鹑衣百结的身影直愣愣地出现在画面里。

      周沂宁也忍不住道了声:“我靠!”

      谢沂均在车外道:“周沂宁,不准学我!”

      玉蟾又张嘴无声“呱”了一下,车顶上的画面杳然无踪。它左右摆了摆,艰难地翻身起来,后腿一蹬,跳上软垫,乖乖地蹲在了嗔身边,排成从高到低的一行。

      了嗔转头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在傲然的灰雀与乖巧的玉蟾间陷入沉思——自己怎么就到了这般田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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