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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澄碧 ...

  •   七娘仿佛入定般,无神的眼睛挂着两道血泪痕迹,直直望向梁力千的方向。

      片刻后,她缓缓转过头,背对梁力千道:“不是。”

      梁力千手指痉挛般弯了弯,低声唤道:“澄儿……我,我是阿铭啊。你,你为什么这些年都不肯……不肯见我?”

      他朝前走了一步,一手扶着祭台,声音在风中颤抖:“我种了好多洞冥草,好多好多,我带着它们四处寻你……我都寻不到你……你为什么……不肯……不肯见我?你还在……怨我吗?”

      谢沂均心头涌起一丝奇怪的熟悉之意,感觉脑子里有什么呼之欲出。西南角的门被狂风吹开,咯啦咯啦地发出撞击门闩的声音。挤在门口的人,你推推我,我推推你,跌跌撞撞嘈嘈切切,宛如流沙般一点点消失在门口。

      七娘像是浑然不觉,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祭台上。少顷,她突然振袖一飞,从祭台上掠下,在半空中伸出双手,恶狠狠地掐住了薛天煞的脖子。

      “啊——”申屠嫣然失声叫道,“他不是,你为什么?!”

      七娘在半空中冷笑一声,拎着薛天煞的脖子飞回祭台,再将他狠狠摔到地上。薛天煞手中的剑“啪啦”一下掉落在祭台上,剑身直撞上祭台,发出“当啷”碎响。

      ——剑身碎了,露出其下黑色刀锋,流露出森森血气。

      薛天煞跪在祭台上,长剑落地时削断了他的发髻,乱发蓬蓬中,却见他双目呆滞,状似回魂。

      “薛不行!薛天煞!”申屠嫣然紧走几步,又怕激怒祭台上已然疯癫的七娘,遥遥道:“你醒醒!是不是你你说句话!你师父捡到你的时候你才多大!你想想!”

      薛天煞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血色长刀如噩梦,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他刀光闪过,血肉横飞的画面。被封印的记忆山呼海啸而来,他跪在那里,像是没了呼吸。

      殷幸已确定那长刀便是当年凶器。此刻不发一言,盯着祭台上的七娘。

      七娘晃晃悠悠地直起身,指着跪在地上的薛天煞道:“你,本不姓薛,‘血天煞’才是你的名号!”

      她仰头向天,月色零零碎碎地洒下来,像刀刃般切开祭台。“你以为散尽法力,抹去记忆,便可将过往血腥统统抹去,做个清清白白良心干净的人?你以为悬崖舍身,便能赎罪?……可惜啊,天不容你,命不容你,我不容你!

      “你师为何要赐你‘不行’二字?你这把剑,为何要叫‘不行’?是你师深知你凶残嗜血,时刻提醒你,切莫拔剑,切莫伤人,切莫切莫,不行不行!

      “你师何人?为何救你?那黄衣服的丫头清清楚楚,适才却在众人前颠倒黑白!堂堂申屠城,便这般罔顾事实、偏袒亲信?!”

      七娘悠悠转身,歪着头看向台下的殷幸,复道:“殷宗主,申屠城主与您有旧,如今这凶徒在此,殷宗主刚才说的话,可还算数?”

      殷幸面色平静,点头应允。七娘复又转头:“卿掌门,苏庄主,二位可有意见?”

      卿掌门仿佛被打了一巴掌,脸色不虞,闻言便道:“无。”苏庄主袖袍往身后一挥,负手道:“真凶既已寻到,便依你处置罢。”

      七娘点点头,脸上说不清是哭是笑。八十载重负,如今终于到了卸下的时刻,她手拎锈剑,指向跪在地上的薛天煞,疲惫道:“你,此生便了了。”

      她像是挣扎着撑到尽头的行路人,身子晃动,来不及举剑便朝祭台下栽倒。曾弋心头一紧,却见梁力千不知何时已飞身上台,将她纸一般轻的身子搂在怀中。

      七娘气若游丝,眼角泪痕早已干了。她微微举起僵硬的手,像是想要抚上梁力千的鬓发,举到一半便没了力气。

      梁力千握住她的手,轻轻道:“澄儿,你看看我,我都好了,你看看我,啊?我不会……我不会再吓到人了,我,我也不会再伤人了……我听你的,我不会了……你看我,你看我,都好了!好不好,你看看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不稳,最后已声带哽咽。

      “你听我说,我……我找到了办法,我把它从我身上分出去了……我现在,我们现在……可以,可以在一起……我们做一对游魂,一对游魂,不管这些恩啊仇啊怨的——我们走,好不好?”梁力千的声音被埋进纸皮人的脖颈间,他的眼泪浸湿了七娘的眼睫,那干涸的血泪又再洇开,变得淡似胭脂。

      七娘低低地笑了一声,语带嗔怪:“你……傻不傻,我今日,便要连你的仇……也一并……也一并报了,不好吗……”

      静了静,她又轻声道:“你……那日……疼不……疼?”

      梁力千吞声不语,只是摇头,眼泪一滴滴落在七娘已经变得透明的衣襟上。

      “那酒……那坛酒……是我……为你……为你酿的……”七娘已经不能转头,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力千,“叫‘忆’……你……带它走……”

      梁力千不住摇头,喃喃道:“不,我们……我们一起走,一起……”

      七娘叹了口气,温声道:“可我……伤了人啦……”

      月光无声地洒下来,七娘的纸皮人身变得渐渐透明。薛天煞的乱发在月光中抖动,他突然探身,将长刀抓在手中。

      众人心下大骇。风岐手中扣住飞刃,尚未发出,便见薛不行反手一挥,长刀高高举起。

      梁力千一掌拍起手边锈剑,直直朝薛天煞飞去,撞碎了桌上酒坛。却见黑锋一闪,薛天煞将长刀插进了自己胸膛,台下惊呼,鲜血四溅。

      一切不过转瞬间。

      世上最后一坛娑婆引,碎裂在这凄清的月光下。酒坛中美酒四溢,酒香弥漫。

      梁力千怀中的七娘,亦如幻影般碎裂,袅袅飘飞于月光之中,消失在他双臂之间。

      ……

      风吹过碧绿的青草,碧水河如一弯蓝月,缠绕在山间。起伏如浪的碧勒草里,一个少年背起跌倒在地的小女孩。

      “你是谁?”

      “我是吴铭。”

      “无名是谁?”

      “是我。”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姚澄碧。”

      “为什么救我?”

      “因为……你给我上过香。”

      碧草如浪,小女孩的身影掠过青空,转眼就长成了少女。

      “吴铭,吴铭,你在哪?今天家主挑中我了,我就要来守剑堂啦……”姚澄碧站在山洞外,嗓音脆生生的像香梨。

      吴铭探出头来,一脸的不高兴。“来守剑堂做什么?你不嫁人啦?”

      “我——不——要,”姚澄碧手背在身后,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守着你。”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一辈子守着你。”

      “胡闹!”吴铭的眼里压着怒火,声音像淬了冰,“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姚澄碧眼眶里包着委屈的泪水,倔强地不肯让它掉下来,“你才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少女咬着嘴唇站在原地,寸步不让地盯着吴铭。春风拂起她的发丝,草色天光都映在她眼中。

      吴铭叹了口气,收起冰冷的神色,无奈地看着她。

      ……

      月色如纱,夜凉如水。剑堂里的少女抱着剑,走向月色。她伸指轻扣剑身,声声轻唤:“吴铭,吴铭……阿铭!铭哥!”

      吴铭的声音不情不愿地从剑身里传出来:“干什么?”

      “出来看月亮啊,”姚澄碧坐在剑堂外的天井里,仰头看着满目清辉,“你看,好美!”

      “说了不要碰我的本体啊……”吴铭慢吞吞地现了身,坐在她身旁,一边理了理衣襟。

      “我没有,我都是捧着剑鞘出来的!”

      “那还叫没碰?”

      姚澄碧转身看着他,漆黑明亮的眼睛里闪着光。吴铭好像被月光晃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避了避。

      “我……凶性未除,若是伤了你……”

      “若是伤了我,你便得赔我一辈子。”少女的声音在月色里回响,像碎玉从半空跌落。

      ……

      竹篱前,吴铭将头低下,姚澄碧踮起脚尖,用力抱着他的额头。只听吴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没有,我没有杀他们。”

      他的脸上显出了金属般的鳞片,是那剑鞘上的银光。他眼眶发红,眼中有浓重的悲哀。

      “我——控制不住,我本是一把剑,一把嗜血的剑……澄儿,我……”

      姚澄碧抱紧他道:“铭哥,铭哥,不要怕,我会守好你的,我会守住你的……”

      ……

      姚家家主在剑堂前来回走动,步履间尽是焦躁怒意。绿衣少女跪在堂前,掷地有声:“他不曾伤人。”

      “人人皆说,我姚家包藏妖孽,为祸百姓,那死了人的人家,都说是他所为!有人看到了他的脸!你让我怎么办?七娘,你让四叔怎么办?”姚四叔双手在身前气急败坏地挥动,焦躁的脚步碾压着青砖。

      跪在地上的姚澄碧只能重复道:“他不曾伤人。”

      姚四叔火冒三丈道:“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姚家的酒方子?!你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我们行差踏错,以利所图?你糊涂!他本是——他本是——”

      吴铭踉跄着捂着半边脸出来,拦在姚四叔身前,道:“家主息怒,若我能压制妖性,家主可否……将澄碧许给我?”

      姚四叔的脸涨红了,只是指着姚澄碧道:“你!你!你们——糊涂啊!”

      吴铭扶起地上的姚澄碧,轻轻为她拭去额上尘土:“你去学酿酒,学好了,等我回来喝。”

      等我回来。

      ……

      剑堂中的长剑突然“嘣”声长啸。烈焰将它吞没,火光映着姚澄碧惊恐的脸。她想要伸手将长剑抱出来,却被身边人死死拽住。

      “妖孽作祟,早就该将它焚了!”那死了人的人家在火光前嚎哭,无数人的声音伴着指指点点传过来。“妖啊,妖就得烧了才干净。”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长剑一烧,成了一柄锈剑,被送进剑冢,你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姚澄碧开始没日没夜地酿酒。她拎着裙子爬上爬下,在酒窖里摔了一跤,俯身见那酒影中人,不知何时已沾了风霜。

      她酿了一坛“忆”,酒成时,香飘十里。

      你还不回来吗?

      姚澄碧捧着“忆”,站在剑冢前,几次想将酒坛摔向地面,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酒放进了剑冢。

      此酒一成,她便老了。一坛酒,耗尽了她的心力。此刻她看来,竟与四叔相差无几。

      “我不能见你啦,”她在剑冢前喃喃道,“我这个样子,不想再见你啦。”

      “你会后悔吗?你本来应该成为名动四方的神器,却因为我……被世人嫌恶,被毁了本体,被困在这小小的碧勒镇——成了人人喊打的妖怪……你后悔吗?

      “我可一点都不后悔,你看,我把我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封进了这壶酒里。就算是不好的回忆,我也舍不得忘记……”

      幻影里,年华正好的姚澄碧站在山间,碧勒草温柔地匍匐在她脚边,绿色衣衫在风中轻晃——

      我不后悔呀!

      我不后悔与你相识,我不后悔将这一生的回忆都给你。

      我也不后悔等你。

      ……

      梁力千已经哭干了眼泪。他的嘴角裂开了,眼中尽是血丝。他向半空中的姚澄碧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她,却只是穿透了她的虚影。

      “我不后悔,”他手伸向虚空,喃喃道,“我不后悔啊,澄儿。我不后悔认识你,我不后悔牵起你的手,我不后悔劈开神魂,我不后悔待在碧勒镇——我遇到了你,我还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半空中的虚影消失不见了。他颓然放下双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将锈剑递到曾弋手里。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分人气:“它想跟你走,你拿着吧。”

      染血的长刀还插在早已僵卧在地的薛天煞身上,他握住刀柄,将长刀扯出,一手将它震成碎片。

      大厅四门轰然洞开,梁力千疲惫地挥了挥手,道:“诸君请吧,我便不送了。”他跌坐在祭台中央,身上笼罩的仿佛还是昔日剑堂前如纱般的月光。

      他侧过头,好似还能看到绿衣少女那明亮的双眼。

      我来了。他缓缓合上双目。等我。

      曾弋手中的剑亮了一瞬,随即又暗下去。剑柄下银鳞跌落,显出两个篆刻大字——娑婆。

      “此剑,名娑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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