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门神》鱼日日

6、信任

　　拐出巷道的梁叶迎面便撞见四散逃窜的民众，原本繁华热闹的街市此刻却笼罩着压抑可怖的氛围，她避开向此间哭嚎着逃散的百姓，逆着人流匆匆往那怨气聚集之所赶去。

　　越是靠近冲天的怨气，周遭便越是冷清孤寂，她藏身在一处空置的摊位后，远远瞧见怨气聚集之地乃是九川城的府衙，此刻府衙外除却当差的衙役，还聚集着一群手持长剑、身姿潇洒的道人。

　　他们神情肃穆，交相攀谈，眉眼间充斥着紧张担忧之情。

　　梁叶抬眼看去，偌大的府衙此刻已然陷落，往内再无人烟，所幸怨气集中之处已被控制，虽不时有怨灵逃脱道士的掌控、往城内各个角落窜去，然他们亦派出道友前去围剿，如今看来，至少府衙外的情形并不严重至难以掌控。

　　她松了口气，发现此刻通往城外的道路尚且安全，她当即回身离去，打算寻得万言疏先行离开这个地方。

　　可当她匆匆赶回那熟悉的巷道时，原本紧闭的院门此刻却洞开，阴风灌入其中，平添几分冷意。

　　她眉心一蹙，莫非逃窜的怨灵祸及此处？

　　梁叶不敢耽搁，连忙顺着心底感知到的门神画方向匆匆小跑追去，待她发现一处紧阖的屋门时，脚步倏地顿住。

　　糟糕，中计了！

　　然未等她离开，便听得“砰”的一声，身后院门自行重重阖上，将她锁在了这一方小小的院落中。

　　她仔细听着耳畔的风吹草动，草叶沙沙作响声中，毫无征兆地传来了一声尖细绵长的诡笑：“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啊——”

　　笑声落下，只见高处昏暗的屋檐之上，隐约卧着一道似人似妖的影子，黑压压的阴云下看不太分明，可梁叶却瞧见了那慵懒栖息着的影子后，跟着一条细长的尾巴……莫非是狸奴。

　　她摆摆手，忽而向那黑影露出了惊怕的表情：“姑娘怎的躲在屋子上，外头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厉鬼，还是赶紧下来，随我一道进屋避避吧！”

　　“厉鬼……”屋檐上的女妖轻笑一声，轻轻舔舐着自己的手背，“他们吃不了我，姑娘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梁叶故作警惕地扫视观望了片刻，旋即朗声询问：“不知姑娘方才可曾看见几位聚在府衙外的道人？”

　　“道人……”女妖闻言果真抬起头来，一双敏锐的眼睛毫不顾忌地投向府衙的方向，瞧她神色应是不知今早数名道人现身。

　　“我适才听闻府衙内混进了妖怪，几位道人正合力将其困住，烈火焚身、痛不欲生……也不知究竟造了什么孽，何故让一城百姓趟入浑水中。”梁叶无声地打量着女妖的神色变化，见其敏锐多疑、果然微微蹙了几分眉心，便知自己猜中对方有妖相助，她又继续添油加醋道，“姑娘可认得那些道士？听闻来自某处仙山，特意赶来便是为了剿杀妖物……不过这九川城乃晋国中枢，平素里繁华宁静，缘何来了这么多妖物，姑娘还是莫要犹豫，快下来随我躲躲，被伤便不好了。”

　　“他们怎知这城中有妖怪……”女妖低声呢喃了片刻，一双浑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远处的府衙，不知在想些什么。

　　“早先我曾遇到他们，听闻那些道人说，是有人特地将消息透露与他们的。”

　　女妖神色一顿，像是不可置信，眼底继而划过一丝狠厉：“那些家伙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眼见她直起身子露出细长的尾巴，手中利爪死死刻入脚下的屋瓦中，一双眼透着几分攻击的态势，梁叶登时神情一变，豁然腾空变幻出一柄长剑来：“你是妖怪！”

　　女妖全然没料到眼前这个状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竟能凭空幻化出利剑：“你不是凡人！”见其一身装束骤然变化，竟与那聚集在府衙外的道人并无不同，女妖当即沉下脸，“就凭你，也妄图杀我！”

　　话音刚落，一道灵巧的狸奴身影自屋檐一跃而下，挥舞着利爪便向她冲来。梁叶身形一偏，毫不意外躲开了对方的攻击，继而攻势一转，积聚着剑气的长剑赫然向其刺去，招招直中要害。女妖避无可避，竟连连后退，她从未见过杀气剑招如此直截了当，一时间竟难以分辨这招式来自哪处山门。

　　直至狸奴无法抵挡，深知继续拖延下去吃亏的只会是自己，当即避开长剑，一跃至墙头，临行前还心有不甘咬牙切齿地放下狠话：“别让我再遇见你！”

　　败兵勿追，况且自己如今正被困在幻阵中，梁叶收起剑中杀意，四下环视一眼，探查起周围的阵法。

　　对方果真是狸奴不假，扰城如此大事，她一个小小的狸奴若非有人相助，怎可能孤身动手。她借由狸奴生性多疑、报复心强的特点，将其引开，可若届时狸奴发现府衙处并未有任何妖物被困，只怕她不甘心定会折回此处寻机报仇，她应当快些破开阵法离开才是。

　　可她亦是头一回做门神，还是个尚未回归神位的半神，妖魔阵法与往常军阵差别较大，她捉摸了许久才发现些许门道来。

　　正打算尝试着调动各个方位寻找出路，忽而，耳畔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巨响，像是瓦缸破碎的声音。她当即扭头看向了庭院正中放置的以防走水之用的巨大水缸，只见缸中浊水四下晃动，似是有何物在水中挣扎掀起的波澜，可仔细看去，水缸内除却水波又空无一物。

　　她意识到了什么，迅速退后半步，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摔砸和瓦缸破裂响，只见硕大的水缸外赫然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随之水流豁然涌出，似要争先恐后地逃离水缸。

　　梁叶又退了几步，不欲缸水打湿自己的鞋袜，可等了许久，也未见缸中水流尽。那汹涌的水流仿佛永无尽头，源源不断地向外吐纳，几欲浸湿整片庭院。

　　莫非是缸中有何物作祟。

　　思及此，梁叶不再躲避水流，而是径自上前探看。目光投入缸内，发现汹涌的水面之上形成一道微小的漩涡，扑腾的水面之下，则隐约透出一道人影。

　　那是何人……

　　只见水中人五官紧蹙、神情痛苦，四肢在水中使劲扑腾也未抓住任何可靠的东西，仿若海浪中一叶孤舟，任由风吹雨打，命悬一线。

　　莫非这便是幻阵的根源……梁叶脸色微变，迅速将手伸入其中，猛地握住一只瘦小的手腕，估摸着是个半大的孩子。她稍稍用了些力，却发现水面之下的另一头仿佛正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将其拉扯向下，困在水中。

　　眼见水中人脸色愈加痛苦，她一手紧紧拽住水中的孩子，一手并二指于胸前低声念诀。水缸破碎的洞口在咒术相助下越来越大，哐当数声，几乎半个水缸破碎倒塌。

　　忽的，画面扭转，眼前景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梁叶稍加凝神，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再睁眼时，只见自己的手正牢牢攥着一只细瘦的手腕，手腕的主人是一个年纪尚幼、几近虚脱的女娃。而手腕之上，还有一只手正紧紧握着臂膀欲将其奋力拉扯上来。

　　她顺着那手向上看去，蓦的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是你……”她低声呢喃，只因那手的主人不是他人，正是万言疏。

　　万言疏瞧见她，愣了片刻的神，旋即低下头，稍加用力便将那女娃从水缸中抱了出来。

　　女娃此刻已然陷入昏迷，在她身后，一对夫妻正依偎着倒在一旁，沉入昏睡。万言疏轻手轻脚地将女孩儿放至其父母身边，这才回过身来盯着她上下打量：“你去了何处？”

　　语气中隐约带着几分质问。

　　梁叶挤去袖口的水：“适才一女妖将我困在阵法中，若非我将其引开，只怕没有那么容易脱身。”

　　“那女妖去了哪儿？”

　　“此刻想来去了怨气聚集之地——九川城的府衙，时间有限，你我须得速速离开这里，莫要等妖怪寻得机会回来报仇。”

　　万言疏默了片刻，察觉对方并未欺骗自己，这才缓和了几分神色：“方才你不在，有一妖物自水缸中现身，将这女娃娃拖入其中。”

　　“我明白，他们只是陷入昏睡，晚些便能清醒，你我快些离开，莫耽搁。”梁叶不动波澜地为此处院落加固了屏障，而后牵起她的手往外赶。一路上避开不少空中游荡的冤魂，时而躲避隐藏，终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九川城。

　　她寻着记忆中的路一路回程，在距离城门不远处的密林中，察觉万言疏无声地甩开了她的手。

　　梁叶好奇地侧头看去，只见对方面无表情地揉了揉自己被拽久的手腕，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脚步未停，速度却放缓了不少。

　　“可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万言疏闻言，平静的面色微微侧向了另一边：“你难道不怀疑，那女娃娃是我推下水的？”

　　“何出此言……如今城中冤魂作祟、妖物横行，我更信动手的是妖怪。”

　　见对方再一次陷入沉默，梁叶止住脚步，侧过身认真地注视着她：“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在我离开探查情况的那段时间，你可曾怀疑过冤魂怨气与我有关？”

　　万言疏一愣，下意识嘀咕：“你是门神，怎么可能与冤魂妖怪勾结……”

　　“既如此，我也信你绝不会害一个收留自己避难的人。”

　　“这两件事何来关系……”

　　“当然有关。”梁叶的语气温和却坚定，“互相信任才是朋友理应做的，我亲眼所见你欲将那孩子救出水缸，我只相信自己看见的。”

　　“朋友……”万言疏沉默片刻，面不改色地继续朝村子的方向行进，“有时候亲眼看见的也未必是真。”

　　梁叶正思考她话中深意，回神时对方已然走远了不短的距离，她匆匆跟上，一边惋惜城中乱象，一边暗自嘀咕那些道士能否将冤魂妖物镇压。

　　村民们整日忙于农活，倒是鲜少有人挑这个日子入城，故而村中人几乎无人知晓今日城中发生的大事。

　　二人七拐八绕，正欲回家，远远瞧见了围在院落外的三道熟悉的人影。其中一人身姿壮硕，虎头虎脑，腰间系带险些勒不住他圆滚滚的肚皮，另两人或高或矮、生着一副十分精明的模样，可在那高壮男孩儿面前却又恭敬顺从得很。

　　梁叶一瞬便认出那三人，不正是昨夜闯入院落的三个小混混么……

　　她侧眼看去，只见万言疏方才缓和的面色褪去，双眸沉若寒潭，盯着三人的视线犹如两柄弯刀，冰冷而溢满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