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冰集》一尽寒宵

1、她曾赠我野玫瑰

　　1.
　　我第一次见到林越西的时候，以为看见了一个真人版的洋娃娃朝我走来。

　　2.
　　她的个子瘦瘦高高的，长卷发，齐刘海，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双眼睛，出奇的大。
　　她站在另一个转校生的旁边，在我抬起头看她的时候，突然冲我笑了笑。
　　班主任介绍新同学时，她就一直在看我，她的眼睛乌黑明亮，整个人漂亮得仿佛在发光，我被她盯得无所适从，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所有的隐私都摊开在这目光下，毫无保留。
　　我紧张兮兮地低头看了看我身上的衣服，松了一口气，幸好，都在。

　　3.
　　班主任让转校生自己找个空位坐下时，林越西就朝我走过来，坐在了我的旁边。
　　我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身后就是垃圾桶，一个只属于差生的位置，没有人愿意跟我坐在一起，林越西是第一个。
　　她坐在靠里边的位置上，转过头来冲我笑，鬼知道她为什么要一直冲我笑，她告诉我她叫林越西，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没说话。我承认，她在看着我的那一瞬间，我很慌，慌到不敢跟她对视，便连忙转过头去盯着面前的书。
　　黑色的小字像密密麻麻的小蚂蚁在我面前爬，我死死盯着书，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4.
　　很奇怪，林越西的人缘并不好。
　　明明是跟另一个转校生同一天来我们班的，那些人却只愿意跟另一个人玩，没有人愿意搭理林越西，除了我。
　　其实我也不想搭理她的，她长得太漂亮了，在她旁边，我看起来就像一个丑小鸭。可是我也没有朋友，林越西是唯一一个愿意跟我说话的人。

　　5.
　　我发现林越西也不爱学习，上课的时候，她就趴在桌子上，两手交叠，头枕在手臂上，歪过头来看我。我有时候会学她的样子，趴着同她对视，两个人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就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有时候她闭着眼睛睡觉，阳光从窗外面照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会让她看起来很温暖，毛茸茸的像一只安静的小猫。
　　冬天的时候，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整个人缩在衣服里，除了我叫她，否则她不会从衣服里探出头来。

　　6.
　　我的身体很不好，大多数时候都在吃药，每次我吃药的时候，林越西就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等我吃完了，她才会对我笑，牵着我的手说：“小北，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好不好？”
　　我不说话，药物带来的心速过快反应很难受，我望着窗外大口大口地喘气，林越西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知道她很紧张，因为她的手一直在发抖。
　　南方冬天的云是灰蒙蒙的，整个天空看起来阴沉又压抑。我长久地望着天空，一如林越西第一次见我时那样。

　　7.
　　我的身体原因，导致我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要不要参加考试，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不愿意参加的，因为这意味着我要去其他教室，坐在其他人的位置上。
　　我不愿意，我在某些方面很固执，就像我永远都固守在垃圾桶旁边一样，哪怕曾经班主任询问过我是否需要更换座位。
　　林越西也从不参加考试，其他人考试时，我就在操场闲逛，林越西走在我的旁边，就像一个小跟班，如影随形。
　　我问她为什么不去考试，她说：“我要陪着你。”
　　我们两个就围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走，没有其他人来打搅，世界是安静无声的，就像幽暗静谧的深海。
　　我想，如果我是那只52赫兹的鲸鱼，那么林越西就是世界上另一只跟我有着同样频率鲸鱼。
　　她突然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就像冲破黑暗照进深海里的一束光。

　　8.
　　春天来的时候，林越西终于脱下了厚重的衣服，每天变着花样打扮自己，我看着她显摆自己的新裙子，有些羡慕，果然身材好的人穿什么都好看。
　　她的美终究是不可能被忽视的，在我亲眼看到一个男生向她送巧克力的时候。
　　那个男生叫陶也，我高一的时候就喜欢他，可是他太受女生的欢迎了，我看他拒绝过的女生，每一个都比我漂亮，我有什么资格跟他诉说我的喜欢呢？
　　我站在楼梯口，默默听着陶也有些羞赧地向林越西告白。
　　原来这样的人也会有害羞的时候。
　　我蹲下身把头埋进膝盖，好像这样，就可以不用听到那些令人难过的声音。
　　说不清楚心里的难过，到底是因为喜欢的人向林越西告白，还是林越西可能要跟别人在一起。
　　直到我被一双手拥住。
　　我抬起头来，看见林越西半蹲在我面前，伸出手来抱着我。
　　她说：“小北别怕。”
　　她说：“我只会和你好。”
　　我转过头去，发现陶也已经不在那里了。

　　9.
　　高二那年的暑假，我邀请林越西去我老家玩，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老家在乡下，有一栋平房，是我外公以前住过的，在他去世后，我跟着父母去了城里，这栋房子就空着了，我妈把钥匙留了一把给邻居，天气好的时候，邻居会把大门打开通通风。
　　听说我要带朋友去乡下住，我爸妈一开始不同意，说可以带朋友回家里，他们也方便照顾，但他们怎么会懂和朋友单独相处的乐趣呢？他们拗不过我，便答应了。
　　只不断地叮嘱我要记得吃药，有什么事就给他们打电话。
　　我像是一只终于被放出笼的鸟，兴奋得找不着北，林越西也很高兴。我问她，你就这样跟我出来，你父母不担心吗？
　　她说她的父母从来不管她。
　　林越西从没有跟我提过她家里的事，听到这句话，我以为触及到她的伤心事，便没有再多问。
　　乡下的生活跟城里是不一样的，爬山采野果，下河摸鱼，偷鸟蛋，捕蝉……林越西告诉我，她从来没做过这些事。
　　这些，曾经是我外公教我的，现在，我又全部教给了她。

　　11.
　　有一天，天气格外闷热，天气预报说即将有一场暴雨来临，天上乌云层层密布，蜻蜓在低空盘旋。
　　我热得感觉呼出来的气都成了一团火。
　　我们俩从河边钓了鱼回来，手臂和大腿上被蚊子咬了无数个包，我一只手提着鱼篓，一只手挠痒，在快要到家时，林越西突然说她发现了好东西，让我先回家。
　　她也不说是什么，便把手中的鱼竿丢给我，自己揣着一把小刀就跑了。
　　我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拎着两把鱼竿转身回去。
　　我刚到家把东西放好，豆大的雨就落了下来，地上先是斑斑点点的水迹，紧接着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像起了一层蒙蒙的雾，水汽氤氲，难消的暑气在瞬间有了宣泄口，悉数被大雨冲散了去。
　　我站在房檐下，看着林越西从消失的方向突然出现，身影越来越近。
　　她护着怀里的东西，从雨幕中跑来。
　　瓢泼大雨将她淋成了一个落汤鸡，但怀里东西却被保护得完好，没有沾上一点雨水。
　　林越西将怀中的东西递给了我，那是一束蔷薇花，我们老家把它叫做野玫瑰，不值钱，品相也不好，林越西却如获至宝。
　　她把花送给了我，然后冲进卫生间洗澡去了。
　　我低头怔怔地看着手里的花，花枝上的刺都被精心修剪掉了，难怪林越西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回来。

　　12.
　　邻居家的大叔抬了两把藤椅到门口，邻居阿姨跟着一起出来在外面坐着吹风，见到我，大叔笑着打了个招呼：“小北，你这花不错啊，哪来的？”
　　我说：“我朋友送我的。”
　　大叔有些奇怪：“你哪个朋友啊？我们怎么没见过。”
　　“哦，她在洗澡呢，我等会儿让她来跟您问个好。”我准备向他介绍林越西，其实我心里也奇怪，林越西都来这儿快一个月了，大叔怎么会没见过呢？
　　那大叔还想说什么，就被阿姨拍了一下手，便闭了嘴。
　　我亲眼看见阿姨朝大叔使了个眼色，我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屋。
　　我感觉我的耳朵像是伸出了触角，顺着墙壁攀爬到邻居家，我清楚地听见那阿姨压低了声音，操着一口方言在训斥大叔：“你跟个疯子说什么？她有病的，一天到晚幻想到身边有个人，你还理她？”
　　大叔无奈地说：“那还不是看她可怜嘛，家公走了之后人就变得疯癫癫了，父母也不管……”
　　那些话像是在我耳朵里生了根，仿佛吸血虫一样黏住我不放，我浑身冰冷。
　　我抬起头，看见林越西拿着毛巾在擦头发，脸色阴沉。
　　我知道，她也听见了那些话。

　　13.
　　“你后来还见过她吗？”一道温柔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唤醒。
　　我回过神，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白大褂却依旧很有气质的女人。
　　长卷发，大眼睛，看起来高高瘦瘦的。
　　我盯着她衣服上的胸牌，上面歪歪扭扭记着她的名字——林越西。
　　“没有，”我摇了摇头，“很久没有见过了。”
　　“嗯，还不错。”林越西拿着笔在病历单上记了几行字，“要记得按时吃药。”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我拿着药走出医院。
　　在公交站等车时，有个人站在了我的身侧，站台人很多，大家为了躲点阴凉都尽量往中间挤。
　　我看着旁边这人被晒得满头大汗，有些不忍，往旁边挪了挪，这人便也朝我这里挪了两步，她带着谢意冲我笑了笑。
　　“你好，我叫林越西。”
　　“我叫……”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后知后觉想起了我的名字，“我叫林越北，你可以叫我小北。”
　　“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因为我知道，她会陪我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