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第二十八章 第十日谈(下午) ...


  •   半个小时后,那位的士司机载着丧魂落魄的我,一路不知闯了多少红灯,终于将我活着送到了伊利沙伯医院,我只记得我把兜里那几张钞票随手向他一掷,便连滚带爬地下了车,用尽全身的力气闯进了急诊部,冲着前台的接诊员大吼华港生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了,我要见他,立刻,马上!那几个接诊员被我这副架势吓得张口结舌,面面相觑之下,谁也不敢吭声,只有一个胆子略大些的战战兢兢拿起了电话,叫来了急诊部的负责人,一个高高瘦瘦、两鬓微霜的医生,一看那形象气质便是个老江湖了。他一见了我,似乎便心中有数,很客气的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指着不远处的接待室道:

      “您是华港生的家属?那,借一步说话,可好?请跟我来!”

      我已是急得五内俱焚,冲口便追问他港生是不是被送到了这里治疗,他情况到底如何了,要不要紧,那负责人却只顾着把我拉进接待室,还喊了个助理陪着,又是给我斟茶又是请我坐下谈的,礼数那叫一个周全——可我这会儿哪还有心思陪他虚应,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分明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我的火气就腾腾的往头顶蹿,恨不得把那茶几掀了,但他明显是早有准备,对我的满腔怒火是一点也不吃惊,更不害怕,嘴里翻来覆去就是让我坐下先,喝口茶,冷静一下,别着急……说得我忍无可忍,起身便要向外走,他和那个助理却又追上来拦阻,暴怒的我一抬手便揪住了那个助理的领子,几乎把他整个人提起来,而他毕竟还年轻,比不得那负责人沉得住气,被我这一发狠攻击登时便方寸大乱,一面拼了命的去拉扯我的手,一面脱口叫道:

      “他死了,他死了!不是说送来的那时候,就已经不行了吗——”

      那个助理的身体,和我的心一起坠落在了地上,他似乎是痛得连叫了好几声,那个负责人好像也跟着呼叫起了他的名字,可我在那一瞬已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在那短暂的空白之后抬眼去搜寻那两个人的身影,见他们正站在我的面前死死盯着我看,一副百般警惕的姿态,我却只是费力地张了张口,哑着嗓子问:

      “他现在在哪里?你们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自己去见他!我必须亲眼见到他!不然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你们快给我说,他到底人在何处?!”

      “先生,你别这样——”

      那负责人还在锲而不舍的试图和稀泥,更凑近前来拉我,我却只反手一推,推得他一个踉跄,吓得那助理尖叫一声,仿佛我要杀人一般。就在此时接待室的门突然被人撞开,我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我背后响起,紧接着我的膀子便被人一把钳住,猛地向后一拧一锁——而这,这不是警察在擒贼或制服歹徒时,最惯用的动作么?

      警察,警察……

      那两个原本对我而言是死敌、是至高禁忌的字眼,此刻再经想起,却是何等的温暖亲切?是他,一定是他,我就知道他舍不得扔下我的,喏,他这不就回来了吗——

      被擒制在地的我傻笑着回过头去,一心盼着能够再见到那张魂牵梦萦的容颜,谁知入眼所见的却是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尽管那人身穿警服,脸上和善与威严并存的神情与港生也确有几分相似,但他不是港生,他年纪比港生大得多,更不及港生斯文俊秀,他不是港生,他是——港生曾经的那个上司——张sir……

      “Julian,你冷静点。”

      眼前人一脸镇定地开了口,声音里竟然隐隐透着一丝亲近之感,仿佛对我的到来丝毫不感意外,也并没把我当作敌人,可我哪里还能管得了他究竟怎么想,只挣扎着要他放开我,又问他港生在哪儿,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见到他!而那张sir听了我这一问,面色立时便一黯,看得我心里猛然一沉,全靠着探寻真相的那股心气撑着才没胆量全失,虽然被我伸出并抓向他胳膊的那只手已在微微发颤,但我依然直着上身,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告诉我,他在哪儿?你什么都知道的,对不对?那就请你告诉我,他,现在——”

      我的双眼已被我瞪得隐隐作痛,一种恐惧与侥幸掺杂的情绪如丝蔓般缠住我的心脏,令我呼吸困难,而我的这种神色显然也让那张sir心存了几分不忍,不然他不会默默放开了原本钳制着我的手,还了我自由,更用眼神示意那位助理帮我搬把椅子过来,但他似乎没想过,他愈是如此,只会愈让我的心往嗓子眼处提——又或许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他也没办法,唯有用这种方式来面对我的询问,声音低沉的给了我苦苦追逐的答案,简洁利落到只有三个字:

      “他走了。”

      我的神经在那三个字入耳的一刹那猛地绷紧,完全是凭借着本能冲口问道:

      “走——走了?”

      “走了。”

      来自对面的回答依旧言简意赅,我控制不住自己面部肌肉的走向,任其勾勒出一个嗤之以鼻的笑容,在那一片狂舞的金星和闪跃的黑暗中放声笑道:

      “你开什么玩笑?是你们警方发言人刚在广播里亲口说的,他只是受了伤,是你们自己说的——”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的惨笑被一句冷静的叹息声打断,没有给我半分反应的时间,便听他继续道:

      “你有所不知,三天前的那场伏击战,马氏集团虽然遭受重创,但不幸又一次被那个首脑趁乱脱逃了,为了避免引发公众的恐慌,警方只能选择先对警员牺牲的消息作保密处理,等到案件的侦破取得了新突破后,才可对外公布——这不,今天的晚报就刊登了你哥哥下葬浩园的报道,这一份是报社提前拿给警方的初版,你可以看一看——”

      一份散发着淡淡油墨清香的报纸冲破时隐时现的黑幕,被递到了我的眼前。我稍微一动眼神便看清了那正对着我的头版界面,看清了那一行斗大的标题文字,它在告诉我,以及全香港的读者们,屯门枪战中牺牲警员今晨出殡,灵柩落葬和合石浩园……

      还有,还有那刊登在标题下方的大幅黑白照片,那口被花环缠绕且覆盖着警旗的棺材,正被数名警员小心地抬上灵车,而那张镶嵌在灵车车头处的遗相中,那个一身戎装、雄姿英发的身影,那张正气凛然却又总是略带忧郁的面容,那一抹清浅却又难掩深情的微笑,那唇角处浮现的梨涡……那张脸,那个人,那个早已融入我骨血魂魄的名字,那个曾让我痛不欲生、如今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挂在嘴边的称呼——

      他……走了?

      他把我骗到了船上,却独自返回了战场,和他昔日的同僚一起,去赴那一场正义与邪恶的殊死较量,他是那么的勇敢,一定会冲在最前方,将所有危险统统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他是那么的善良,为了铲除奸凶给死去的无辜者报仇,为了匡扶正道,他不惜放弃了爱情,他抱定了必死之心——可是死神终究不肯因此而将他放过,纵有一身好本领,他却终究是血肉之躯,枪弹无眼,他……可是……

      仿佛就在前一秒,他还偎依在我的怀里,与我纵情缠绵,时而如一汪海水,时而如一团火焰,接纳我,温暖我,一次次让我如上云巅。那种刻骨的欢愉和眷恋,我怎能忘记,如何能够忘记……

      仿佛就在前一秒,他还站在我的背后,于千钧一发之际射出了那颗子弹,救我于瞬息之间,为了救我他不惜双手染血,纯良悲悯如他,生平第一次,杀了一个人……

      仿佛就在前一秒,他还在短暂的踌躇之后,坚定地牵起了我的手,陪我奔赴位于香港仔的“小金库”,他说不管发生什么都和我一起面对,不管后果如何他都要和我一并承受,他要和我并肩同行,只要有他在,我就什么也不必怕了……

      仿佛就在前一秒,他还紧紧地抱着我被毒魔侵蚀、与废人无异的身体,一遍又一遍的为我擦去额上的冷汗,哄着我吃一点东西,陪我说话,给我唱歌,不论我对他做出怎样过分的举动他都温柔相待,对我说我们谁都不要轻言放弃,再苦再难也要一起活下去,我们要彼此作伴,我们要永不分开……

      仿佛就在前一秒,他还与我十指交缠;还寸步不离地守候在我的病床旁边,一口一个“弟弟”地叫我,被我一怒之下生生赶了出去;他还在那家灯光昏暗的酒吧里端着那杯我点给他的白兰地,晃晃悠悠地走向我;他还在我胃病发作、孤立无援之时毫不犹豫地赶到我身边,帮我倒水找药,更对着我这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加情敌满脸真诚地道:胃痛很辛苦的,喝杯牛奶会好过点,我去帮你拿……

      那个人,他……走了?

      难道,就在我不顾性命的逆着狂风巨浪,一路赶回香港的时分,他已经孤独地倒下,被埋入了黄土之中,甚至来不及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他就那样走了,连他的最后一面,我都没能见到!

      可是,我怎么能——而他,又怎么能——

      我疯魔一般推开了那份残忍的报纸,拔足便向外跑去,如此举动自然引来了张sir等人的阻挠,可我怎能被他们拦住?我最心爱的人死得不明不白,我岂能善罢甘休?!就是他已入土为安,我也要将他的棺木挖出来,我必须亲眼见到,否则这事没完!我狂喊着将他们甩脱,一头冲出了门外,冲入人潮涌动的急诊大厅,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张sir追上抱住,一面听见他在我背后大喊:

      “你冷静点,别这样!是你哥哥出任务前亲口要求过的,他说不想你看到他面目全非的模样,倘若遭遇不测便第一时间将他下葬,绝不要刺激到你,他也是为了你好——”

      “你放开我!我不管!我要见他!”

      张sir的双臂在我的剧烈挣扎下,终于略见松动,我趁机一个发力甩开了他,狂奔向医院的大门,却不料刚跑了两步便感到背后疾风忽至,跟着便有一股猛力向我的后脖颈打来,我只觉眼前一花,然后就万事不知,再醒来时果然已躺在了医院的床上,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已近傍晚,想是医院给我用了些镇静类药物的缘故,而守在病房里的除了护士,还有一名警员,他一见我醒来,便取下对讲机对着说了两句,接着很快便有人推门进来,我都不用细看就认出那是张sir,他仍穿着那身警服,面上也仍是那种温和与严肃并存的神情,唯一的不同之处是他的两手各提了一个袋子,乍一看倒像是刚从外面购物归来。他对那警员和护士点了点头,示意他们退出房间,随后便走到我床前站定,很和气地问我道:

      “感觉怎么样,没事了吧?冷静下来了么?”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自己支撑着从枕上起来,靠在了床头上。他也并不在意我的态度,只将一只手里的购物袋放到了我的怀里,让我打开看看,而我一看清那袋子表面印刷的字样,心口便猛地一紧,再向那袋子里一看,我的眼泪顿时唰的一下,就这么掉下来了……

      在那个小小的袋子里面,装着四盒方块酥,来自我故乡的特产,不多不少,刚好四盒……

      我捧着那袋子泪落如雨,耳边传来张sir那淡定却又不失关心的腔调,他在对我说:

      “这是他临去之前托我买给你的,他还托我转告你,他答应你的事情,除了陪你一起活下去外,其余的,他都做到了……”

      泪水无声地滑过我的嘴角,我攥住那袋子一声不吭,只任凭张sir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

      “他还说,希望你务必遵守诺言,替他好好活着,唯有如此,他才能够放心,请你一定要做到……”

      我缓缓地抬起了头来,直视向张sir那对坦然的眼睛,在确定病房门窗紧闭、绝无被第三人偷听去的可能性后,方轻轻地开口道:

      “我哥他并没有死,他还活着,是吗?”

      张sir的眼光移向了一旁,尽管他的神色依旧坦然镇定,但我的心中已然有了答案,继续追问道:

      “那场葬礼、那个坟墓,其实都是假的,对不对?这是你们早就商量好的一个局,包括我的到来也在你们的预料之内,我刚才在众人面前的那一场大闹,也算帮了你们,更加让外人相信了华港生已经殉职——这正是你们想要的结果,是吗?”

      张sir仍旧不语,然而我的心里早已是山呼海啸,即便清楚这个消息务需严格保密,我却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翻滚的怒火,将被子一掀便从床上跳了下来,劈手便去扯张sir的衣领,而他也不躲不闪,只任我徒劳地推搡着他,又不得不竭力压低声音,悲愤地质问他道:

      “你们又让他去做卧底了是不是?!因为姓马的再次脱逃,所以你们就给了他这个任务,是不是?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他,怎么可以?!”

      张sir的目光始终不肯与我对视,而我一想到港生将要再度踏上那条凶险无比的道路,隐姓埋名地行走在黑暗之中,独自面对那群穷凶极恶、毫无底线的毒枭、亡命徒——还有人比我更清楚他们的手段和作风么?即便他智勇双全、能力过人,可要他一人身陷匪窝,我怎么放心得下?!万一老天不开眼,万一他稍有闪失,我,我怎么——

      “不行!你们不能这样啊!”

      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痛断肝肠的悲吼,却又强迫自己立马压低了音量,半是控诉、半是央求地道:

      “你告诉我他在哪里,你让我见见他,让我劝一劝他,他会听我的话的……”

      张sir岿然不动,只向我摇了摇头,低低地说了一句:

      “即使你现在见到他,你也认不出他了。况且他说过的,他不想你看到他面目全非的模样,你忘了吗?”

      “不!我一定能认出他的!他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能认得出他!他也说过他不想再做卧底了的呀,你们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吧……”

      这几声压抑的悲哭瞬间耗尽了我的力气,我的双手静静的从张sir的衣领上松脱,整个人瘫坐在地,张sir终于轻叹了一声,伸手拉我起来,一边将他另一只手中提的袋子放在病床的桌板上,一边说道: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他如果要做什么事,是没人能阻止得了的——你不能,我也不能。”

      我无言可对,这世上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那个人么?他的勇气,他的倔强,他隐藏在温柔外表之下的刚毅,有谁会比我更懂?他若是舍不下我,岂会离我而去?可他若是真舍得下我,又岂会容许张sir来对我说这些话,给我留下一个念想、一点希望呢?

      “来,喝一杯吧。”

      张sir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只见他从那袋子里取出了一个古朴的褐色小坛,还有两只瓷杯,又将那坛中液体倒入杯中,空气中立刻便弥散开浓烈的酒香,他将其中一杯递给了我,道:

      “这是我太太去浙江旅游时带回来的黄酒,少喝一点对身体不会有什么损害,你喝了之后便好好睡上一觉,明天醒来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嗯?”

      我接过了那杯酒来,张sir拿起另一杯,举到我面前做碰杯状,郑重说道:

      “喝过了这杯酒,你就是答应了你哥哥了,今后要好好的活下去,千万不要辜负了他对你的一番心意,好么?”

      我举杯与张sir相碰,仰头将杯中黄酒一口吞下,在他赞许的笑容里轻声说道:

      “我答应,但是,也请你转告他:我会一直留在香港,哪里也不去,不管他去多久,我都会等他回来,他生,我生,他死,我死!管他天堂地狱,横竖我陪定他了!他这一辈子,休想甩掉我!”

      那天之后,我便留在了香港,和他一样隐姓埋名,与过去一刀两断。我戒掉了烟酒,每天早睡早起,时刻关注着警方的新闻,并凭借自己在投资理财方面的天赋,从一穷二白到渐渐小有积蓄,即便不去工作也能实现财富自由。这些年里我与张sir始终保持着联络,通过他得知华京生被判入狱七年,但因表现良好而提前一年出狱,与他的女友重逢并结为连理。张sir几度升迁,成为了警署的中流砥柱,他对我很是关心,想必我的近况他也会转达给港生,让他能安心卧底。虽然他从不肯对我透露关于港生的情况,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港生还是安全的,他还活在世上,在为他的理想和信仰舍生忘死的同时,他也在思念着我,他也和我一样在等待着重逢的那刻,哪怕,这一等就是十年……

      是的,到今天为止,已经整整十年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第十日谈(下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