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食单》漱欢

1、1

　　潮湿的空气从云层钻入到了飞行器的内部，在睡眠模式的黑暗空间里来回飘荡。

　　“阿嚏——”休眠舱里躺着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下一秒，灯光骤亮，自动调节至适应人眼的亮度。

　　紧接着，一个甜美的女声环绕在他的耳畔：“早上好，兰先生，很高兴为您服务。我们即将抵达成都市双流国际飞行坪，地面温度为18摄氏度，风速为0.5米每秒。现在是北京时间早上6点，我们将在2分钟后降落，建议您立即约车前往天府大道蓉都美食中心享用当地特色早餐，今天为您准备的是……”

　　“不用了，换个地方，玉林东路2019号。”他揉了一下眼睛，沙哑着嗓子说。

　　“好的，已为您切换目的地。您的行李已放置在了双流国际飞行坪十二层出口处2119号单人优享车辆中。祝您旅途愉快！”

　　他透过玻璃向外望去。这座城市还浸泡在夜色里，尚未苏醒过来——璀璨的灯光向它的四周蔓延，仿佛勾勒出了五脏六腑，流动的血脉淌往平原的远方，在横亘的山脉脚下消失。就像一只巨大的怪物，即便闭着眼，胃也在咀嚼着所有经过它的食物。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读到《中庸》时，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他的身边摇着竹扇叹了一口气——

　　“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对，就是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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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林东路的清晨刚有过一场雨，带来了清新湿润的空气。绿化带上的草叶还残留着水滴，“啪”地一下掉在平整的路面上，立刻就消失干净了。一列整齐的店面一直排到了街道的尽头，绝大部分的玻璃门都还是黑色的，其中一些正播放着无声的广告。只有靠近体育馆的一家店没了玻璃门的遮挡，在这天蒙蒙亮的时候，一阵白烟掺杂着诱惑的香气从店里飘了出来。

　　王嬢嬢的早餐馆子外面有一块人高的全息屏，最上方写着地址“玉林东路2019号”，然后列着开业时间：“周一至周四早6:30 - 10:00，周五7:00 - 10:00，其余时间不营业”。如果有人用手触碰一下时间数字，就能看见简单的菜单，统共也才十样。那店门外，人行道上随意摆着几张方桌和长凳，颇有几分复古的意思。就是这样一间在22世纪显得单薄又不合规矩的小店每日里天一亮就门庭若市，一位难求。毕竟，在食物制造全面自动化的今天，这是成都市仅剩的三家手工店之一，也是唯一一家提供早餐的。

　　这不，原本寂静的街道上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那一阵脚步声有些乱，细听才发觉是从街道两头传来的不同的步伐声。这两个人似乎走得越来越快，好像在比赛谁先到终点似的。

　　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小年轻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了店门口，正喘着气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灰色的行李箱出现在了他的右侧，扶着拉杆的手指白净修长，手的主人穿着得体的黑白西装，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等等，西装上的暗纹……知也睁大了眼睛，这不是最新款的自适应衣吗？不仅冷暖自动调节，还可修身可休闲，别说贵得离谱，新款刚出来就算有钱也难买到。

　　“老板，要一两清汤抄手。”自适应衣开口，标准的普通话。

　　知也一听，急了，哪里还管什么新款旧款，成都话飙得飞快：“王嬢嬢，是我先到嘞！我要红汤嘞！二两！”

　　店内传来回应：”晓得咯，外头坐到嘛。“

　　穿着自适应衣的男人瞥了他一眼，以一种极其怪异的语调说了一句话。

　　知也歪过头，一脸“你说啥”的疑惑。

　　那个人重复了一遍，还是维持着诡异的含混不清的吐字和抑扬顿挫的声调。

　　知也茫然地看着他，腹诽道，这都2119年了大哥！义务教育二十年了！这种正常人都听不懂的语言还有哪里在使用吗？

　　那人见他仍在迷惑，似乎有些挫败，换成了普通话：“我说，是我先点的。”

　　知也这才“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你不是本地人啊。”

　　那人点了下头，小声叹了一口气，就近挑了个位置坐下。

　　知也这才打量起他来，看样子最多三十，大了他不止一轮，穿得一副精英派头。知也想到他的口音，想必这是才搭航空器从哪座北方城市来的。那行李箱上贴着的红色标签他也认得，是那种单人的航空器，他从王胖子那里听说过。王胖子上次炫耀自己免费升舱捡了个大便宜的时候，还特地传及时视讯给他：”瞧见没，单人航空器！三百六十度全景！连航线都是私人定制的！”

　　忽然，知也僵硬了一下。他意识到，这个萍水相逢的外地人刚刚可能是在尝试和他说本地话。……会不会打击到别人的自信心了？知也抿着嘴，轻手轻脚地踱步到一张路边的桌子坐下，心里一阵紧张。

　　没到十分钟，一碗香喷喷的红油抄手就放在了他的面前。

　　那鲜香扑鼻的味道真是绝了！天知道知也身为一个小厨子，对自然种植的辣椒和机器培植的辣椒之间可以区分得有多明确。他只闻香味就能分辨——偏偏绝大部分人都没有他鼻子灵，每每还嫌弃他挑剔：“这有什么区别？吃着不都一样！”

　　一样一样，一样你个棒槌！知也郑重地举起筷子，像品尝国宴似的——一碗纯手工的抄手有多值钱？他这种普通人也就两周才吃个一回。

　　撇开汤上浮着的油辣子，他还抿了一小口汤。哇，果然还是一模一样的，记忆里的味道！真是令人泫然欲泣啊！不对啊，知也的筷子顿住了，他只是“欲泣”，并没有真的哭啊，这不喉咙都没动哪里来的声音！

　　知也循声扭过头去，抢在他前面点单的那位正声泪俱下。……不能吃辣的外地人？他刚刚不是点的清汤吗？知也摇摇头，果然啊，传说是真的，我们蜀地连白水都是辣的。

　　“老板！”那个人突然哽咽着嗓子吼了一句，声音都变了调，完全不符合知也对他的定位，“再来一碗红汤的！”

　　里面立即传来一声回应：“好嘞！”

　　那人低下头，瞧着自己跟前的那只敞口碗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又拾起筷子，边哭边迅速地往嘴里塞。

　　奇了，知也在心里感叹，好歹吃慢一点吧，这可怎么享受食物在唇齿间散发的美味。他得出结论，土老冒，暴殄天物。

　　过了没两分钟，一个轻快的脚步声走近了，甜美的女声传进知也的耳朵里：“王嬢嬢，我帮你忙来咯。”
　　知也立刻认出了陆恬恬的声音：“嗨！古德猫宁！”

　　陆恬恬没有嫌弃他那考了十次才终于感动了考官让他及格的英文：“哎哟，今儿这么早啊！”

　　“我今天上午有比赛！”知也像想起了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眼里闪过一丝兴奋，“来看吗？我还有票咧！”

　　“就是你过了海选的那个？什么什么101？”陆恬恬想起来昨天看见的全息广告。

　　知也咧开了嘴，白净的小脸上堆满了得意：”对，第一百届成都名厨101，英文叫做CD-COOK 101！这个月满街都是广告呢！”

　　陆恬恬一巴掌拍在了知也肩上：“行啊你小子，居然还有两下！那活动搞得超级热闹，我全国各地的小姐妹都在等着看。你这回可要C位出道，不然都对不起我！”

　　“C位这词也太土了吧，你最近是不是追历史剧呢？”知也撇撇嘴。

　　“对啊，”陆恬恬坦然地眨了一下眼，“我特喜欢的那个剧，Dream 2020！99周年特别版，可全息换脸和我的男神陆杨峰共同出演，我等下给你发个图你看看。”

　　王嬢嬢端着一碗红汤抄手出来，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哎哟，恬恬来了哇，快进来先去吃点东西垫着。”

　　陆恬恬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位客人。虽然王嬢嬢这里生意好，但一般天亮之前的这半个小时都是没有人的——鲜少有人会起得这么早。这位客人看着眼生，也不像是本地人，正用纸巾擦了嘴，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桌子上。他看到眼前那一碗红汤抄手，眼里有些放光，小心翼翼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妈的，又要哭了。

　　“哎，这是太辣了？”陆恬恬注意到了他泛红的眼角，“要不给您换一碗？”

　　那人连忙摆手：“不，不用。”

　　陆恬恬看他穿得一本正经，此时表情却非常夸张，混在一起显得有些莫名的诡异。她不禁回头看了看知也，收到了一个“看吧，奇怪”的眼神。她是见过外地来的游客因为王嬢嬢家抄手的味道而痛哭流涕的样子，但第一回碰到哭得这么隐忍的，就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知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对了，门票送你，主办方给入围选手每个人都送了三张。”知也轻触了一下手腕上的通讯装置，蓝色的全息屏幕上显示着“门票数量：3”。

　　“来，你一张，王嬢嬢一张，”知也瞧了瞧旁边双眼通红的男人，“哎大哥，今日相见有缘分，要不我给你一张票呗。”

　　那人一口抄手包在嘴里，还没来得及说话，知也就检测到了他的通讯器，直接发送了过去：“一定要来哦！来了要给我投票哦！”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这时，知也注意到了屏幕上显示的接收方的名字：兰萌。这名字咋这么……咯噔？

　　兰萌咽下了抄手，见到知也欲言又止的表情，立刻阻止了他的想法：“名字怎么了？我奶奶给我起的。”

　　兰萌……怎么这么熟悉，知也脑子里灵光一现，CD-COOK 101的标志物是只叫萌兰的大熊猫。他按捺不住笑意：“……萌兰？”

　　兰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解释道：”我奶奶特喜欢那只大熊猫，她年轻时候经常都去看。”

　　“原来你是北京人啊。”知也反应了过来，算起来，萌兰从成都搬家到北京都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准确地说，是一百零二年。

　　“我算是北京长大的。我奶奶是成都人，年轻时候搬去了北京。”说到后半句，兰萌一本正经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柔和。

　　“那你这次来旅游的？”

　　“我来看一下家里人的故居，”兰萌说，“顺便开个会。”

　　开会？陆恬恬和知也同时露出了好奇的表情。前者总算捕捉到了兰萌身上的斯文劲儿：“你该不会……是个教授吧？”

　　”咳，嗯，”兰萌在陆恬恬和知也羡慕且崇敬的眼神下，不卑不亢地说，“我研究的方向是近现代史学。”

　　“——哇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