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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八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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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湾古镇有四十三水,百八十船,大大小小的江河湖泊蜿蜒曲折,盛着数不清的船只小舟慢慢悠悠,四处游走。
老一辈的都说,古镇的水里,藏着亡者的善魂,承托生者,保他们一世顺遂平安,所以这里的习俗,过年是定要乘船走一趟的。
于是酒足饭饱后,吴三冲与刘百庆便去阁楼的后面,晃晃悠悠摇了两艘小舟出来。
说是小舟,其实也不算,圆圆扁扁的,走起来像两片飘在水上的硕大荷叶。
“寒姐姐,快上来,小心莫要滑水里。”徐子研手里晃着册话本,细声细气朝我提醒道。
我点点头,脚下迈过一片濡湿。
江水粼粼的,泛着光,透着冰冷寒凉。
我稳稳踩进小舟里。
易炎跟在我后面,刚想要上来,便被一只手扯住了。
“你不乘那艘。”姜雅馨露了个甜甜的笑,两个梨涡若隐若现,“你跟我们走。”
“哎哎哎……”
易炎徒劳地喊了几嗓子,眼睁睁看着兰师姐越过他,坐上舟里最后一个位子,然后刘百庆一撑桨,小舟就这么载着我们慢慢漂远了。
我望着江边跳脚的人影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过身子,正正对上兰师姐探究的目光。
沿岸灯火明明灭灭,照映在兰师姐如玉的脸蛋上,朦胧极了,也柔和极了,淡淡的眉眼眸色浅淡,当她这样盯着人的时候,总是显得有些呆呆的。
“喜欢?”
我听见她问道。
不等我回答,同舟的伯参师姑便是一声冷哼。
“哼!还用问吗?眼珠子都快黏到对岸去了!”她撇撇嘴,“有什么好?看着就也是个债多的,还嫌日子不够累似的!”
易炎……哦不,现在是梅卫,与我此次年节,一同南下到了鹤门,一路上身份虽没暴露,但架不住伯参师姑眼神毒辣,生生看出,他的身份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藏头露尾的,不够敞亮。”
这便是师姑私下里对他的评价。
“喜欢的。”我假装没听出师姑语气里快要溢出来的不满,忙道,末了想想,又补上一句,“想要共度余生的那种喜欢。”
师姑脸色一僵,而兰师姐,则微微瞪大了眼睛,一副吃惊的样子。
“你……”
我偏过头,瞧见远处的万家灯火,心底满满的,全是一个人的影子。
曾经的我,是决计,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的。
未有瓦山的我,颠沛流离,吃尽百味屈辱,千味苦难,没有念想。
瓦山的我,把自己血淋淋塞在一个名为规矩的壳子里,装作那里就是全部的天地,说不出喜欢。
没了瓦山的我,在仇恨的山崖下面,摸爬滚打,苟延残喘,再无余生。
我原本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生得不光彩,死得亦不好看。
怪物而已,谈什么情爱呢?孤孤单单自己走了便好,莫要连累他人。
可偏偏,遇到一个他。
“师姑……”我带着点从未有过的软,朝师姑轻轻央求。
我知晓,师姑是为我好。
我背得太多太重了,她希望,那另一个人,是能够帮我扛一扛这风雨的,而不是自身还笼着层迷雾,拨开来就是泥沼的易炎。
但我同样清楚,这是伯参师姑。
是见我擅自打了剑刀结果伤到手指,便笑着夸一句刀刃锋利的师姑。
她侧坐在小舟里,金线红袖的白袍被一阵风吹起,猎猎作响,背已经佝偻了,青丝亦早已换了白发,却还留着些许年轻时候风华绝代的姿容。不笑的时候总显得威严的眉眼如今柔和了下来,三分无奈,七分宠溺,像是看着一个顽皮又叫人毫无办法的孩童。
“你呀你。”她指尖虚点,“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呢……”
她轻轻叹了一声,面有忧色,伸出手掌过来,卷起我的袖子。
我下意识一缩,却没抽得开,于是,那只布满狰狞伤痕,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的右手就这么大咧咧暴露在映着灯火的夜色中。新伤叠着旧疤,纵横交错,仅仅是看着,都仿佛能想象到当初那皮肉翻卷,鲜血淋漓的可怖模样。与之相比,连师姑那布满了皱褶与斑纹的苍老皮肤,都显得平滑秀丽了起来。
就在一年前,这还是只光洁细腻,可以执棍掠剑的手。
小舟剧烈地晃了晃,刘百庆攥着木浆的指节用力到苍白凸起,徐子研病弱的脸色也褪去了最后一丝血红。
师姑一处处轻抚过那些伤疤,低语道:
“不疼么?不苦么?不累么?二十……寒凌……你才二十呀!”
一滴滚烫的珠子滴落在手背上,晕开来,静悄悄滑落到江水里。
我抿唇,左手握住袖子,一寸寸用力盖了回去。
“二十一。”我纠正道,“师姑,我二十一了。”
轻轻抹去她眼角不断漫出的晶莹,我只觉得心疼极了。
师姑在人前从未哭过,如今却因着我,破了例。
“不要哭,师姑,你不要哭。”我笨拙地安慰道,“二十一,可以做很多事了,我现在很幸福,真的特别特别幸福,你信我。”
怎么不幸福呢?
我拥有这么多这么多,简直都要惶恐了。
“噗嗤。”兰师姐揉了揉红通通的眼睛,忽然笑了出来,“阿冽说得没错,几个弟弟妹妹里,就属你最容易满足了。”
这是我回来后,第一次听到她提起大师兄,那声音里一闪而过的痛楚,在晚风里犹自散去,只留了个捉不住的尾巴。
“行了姑姑,你可不能再哭了,再哭,寒凌都要给你跪下了。”她摇了摇师姑的肩膀,娇声软语。
“呸!我才没哭!”师姑一个个把我们瞪过去,最后落回到我身上,“这是看着你,气得眼疼!”
兰师姐轻驾就熟地顺着她接道:
“好好好,那我们不看她了,一会儿回去了罚她吃酒。”
师姑冷哼一声,眼珠子一转。
“哼……罚她?罚她干什么?等回去了,把那地窖里的陈年老酒都搬上来,咱们好好敬、一、敬、那小子。”
我一默。
鹤门里,几个小的酒量不行,几个老的……那可是十分能喝的,尤其是伯参师姑。
望着师姑双眼发光,摩拳擦掌的样子,我在心里为易炎捏了把汗。
转而又想,我还从未看到易炎醉过,就不知,他醉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突然,竟隐隐有些期待了。
……
“浓月饮星拟着情,黛色也作婵娟意。”
“嗝……寒凌,你真好看。”
我扶住屋檐上又一个咕噜噜朝下滚去的酒坛子,挪到远处,整个人哭笑不得。
真是不曾想到,这个人醉了后,这般蠢兮兮的。
不吵不闹,只扒着酒坛子,喝一口酒,说一句话,说的……全是胡话。
有细细密密的雪雨落下,为他一袭绛紫色的长衫覆上层层剔透的白,却半点也不沾我的身,全被他若有似无的薄薄气劲给荡了开去。
我轻轻地按住他往左后方摸去的手掌,觉着不如平常温热,拢到怀里捂着。
“不许再喝了。”
他半阖着眼,撇撇嘴,身子一倒就枕到了我的双腿上,指尖气旋微微打了个转,拂去随着他的动作扑簌到我衣裳上面的细小冰晶。
“不喝就不喝。”
听着十分孩子气。
“心情很好?”遮了遮他直勾勾瞧着我的视线,我问他。
他反而趁机捉住我手掌,翻来覆去地看。
“高兴啊,怎么不高兴?”说着,竟然就这么轻轻吻了上去。
我一惊,下意识缩手握拳,心底仿佛被蝶翼轻轻地拨动了那么一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别闹。”
他哼笑一声,依言放开,目光里好似有火苗在暗暗攒动。
“你没揍我,可见也是喜欢的。”整个人得意极了。
“……”
他嘻嘻一笑,忽又道:
“我的姓不好,不若从此往后,冠上你的姓吧?寒易炎……寒易炎……哈,甚好!”自顾自开心得不得了。
我忍不住也勾起嘴角。
“世人都是女子冠夫姓,你怎的总要反骨。”
他一阵摇头晃脑,黑发如墨,柔软的末尾痒痒地扫着我的手背。
“你与那旁人,自是不同的。”
“……”
见鬼……这人醉起来,可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咻——啪!”
远处忽而炸响了一片烟花。
子夜,到了。
在突然的炫目中,我望着易炎闭上的眼睛,鬼使神差之间,猛地俯首,在他眼帘上,浅浅的,淡淡的,一触即离。
越来越多的火焰填补着夜色的空白,在漫天的绚烂与轰鸣里,我心如擂鼓,甚至有些微微的晕眩。
定了定神,我将藏了一晚上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入他怀里。
“新年快乐。”我生硬地道。
他将怀里的物什举起来,在烟火的映照下一瞧,难得地怔住了。
长长的福穗,绣线包裹着圆珠,一岁一福,整整齐齐一串,二十四个珠子,二十四个福字。
说不上多巧夺天工,但绣线工整,平滑圆润,勾出的福字规规矩矩,清晰可见。
福穗,是众所周知的难绣,而我,也是众所周知的不事女红。
拿着剑刀的时候手是稳的,操着阵线的时候却笨拙得过分,就这么一串东西,当初做起来的时候,简直要了我的命。每每滑了针脚,功亏一馈,都恨不得扔到火里烧掉,眼不见为净,偏偏想到他,心里都是软的,甜的,再大的狠劲也给磨没了。
“你……你怎么……”
他嗓音微哑,满是薄茧的粗糙指腹一圈又一圈磨厮着一个个珠子。
“小时候,每逢过年,娘亲都会缝制一枚福珠,挂在墙头”。
他说过的,我记得。
我也记得,他之所以背井离乡,是因为了儿镇的家,被人一把大火烧掉了,就在他的眼前。
剩下的,不过满地黑灰,和少年被人按在沙土里,揉了血与灰的一双红肿膝盖。
那是久远的伤痛。
行伤的人已经不在,但那口子,烙得深了,便合也合不拢,抹也抹不掉。但至少,我想要试图去填满它,用一些美好的,值得回忆的事物,连同他的过去与未来。
“往后,有我在。”我倚着漫天烟火,一字一顿道。
既像许愿,又像是承诺。
从今往后,年年岁岁,都有我。
第二日,众人便发现,原本什么都没有的一言剑上,晃晃悠悠吊了一个粗长累赘的剑穗。
风一大,就打结。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第八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