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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听说C的被人包养,已经是整件事发生了半年之后。那一天朋友就找到工作的事情拉我出去吃饭,满面红光的样子,我虽然因为离婚诸事手头并不空闲,但也不好拒绝——席间免不了多喝几杯。对方量浅,三两西凤开外不分亲疏远近满嘴胡沁,菜上了两轮,九点过后,话题已经从浙江绿城转移到西路军的惨溃,我心里惦记再晚或许赶不回去搬出行李、第二天又要和前妻家人闹出多余的不快,便自作主张提前买完单扛他出去打车——好在朋友几乎已经全醉,除了还没走到门口就嚷嚷“想吐”倒还乖顺,我自己虽然也陪着喝了不少,但毕竟心内压着重石,不敢一味沉在浑噩中,所以多少脑子还清醒。出门出租车已经成群往街边扎,喇叭嘀嘀嘟嘟响成一片,夜风冷得不像春天,我浑身一激灵,两分醉意又去了一半,朋友也被冷风吹透,保留一小块意识在我肩膀上发出干呕。在我招手叫出租车开过来的那个瞬间,他忽然毫无征兆神情诡秘,带着喉咙里的响动轻蔑地说:
      你知道吗?C被大老板包养了,一年赚三十五万呢。
      C是个男性,是我们共同的大学同学。我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震惊,但是朋友喝得太多了,我手上的事又急,没有办法继续询问他详细的故事,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只能一边告诉司机地址一边把他塞进狭窄的出租车后座里,朋友躺在沙发上打出一个酒嗝,他又梦呓似的絮絮叨叨:好时候,好时候,眼看得见的好时候。我没有再去猜测醉汉讲话指向什么,只是目送出租车车身匆匆开出小广场,挤到仍然川流不息的车群里去。
      那天后来的事情发展很不尽如人意,我到前妻(那时已经办了手续)住宅时已经夜里十一点,进门就看见她和她的父亲坐在沙发上等我,孩子好像已经睡了,二楼的行李被横七竖八扔在门口,我问:法院也判了,字也签了,这是什么意思。前妻说我们帐还没有算清,我没有工作,你的抚养费呢?怎么不给我?这显然是无理取闹,判决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抚养费按月支付,这个月的三千已经打进她的银行卡里。我没有作声,觉得没有办法再和这个女人纠缠下去,但是岳父又说话了,他说话的口气倒是很和善,他问这幢房子的抵押款能不能晚一点再给我,我当然说不行,拖到下个月底已经仁至义尽,我因为离婚的事丢了工作,现在又让渡了小复式的使用权,不管怎么样都还要用钱——我话还没有讲完,男人就劈手把玻璃烟灰缸扔过来了,巨响之后满地都是刺刺叉叉的碎块,他大骂我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怎么能趁着她女儿怀孕又是出轨又是离婚,我在他嘴里变成不是人的玩意儿、没爹没娘的狗杂种、头顶流脓脚底生疮的罪犯,前妻在一边大叫“爸”“爸”站起来好像要防备我窜过来动手,拦着拦着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也开始哭骂我“狼心狗肺”“不是人我们家白给你饭吃了我白给你操了你这比条狗都不如的东西”,我早就心灰意冷、不愿意再解释这一系列问题,也不能真的和这个年过七十的老头动手,我只能把够得着的行李拎起来、抬腿走出门去——关上门的这个时候、这一天的十一点半,我才正式地发现自己终于切切实实地无家可归了。

      ——但无家可归并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真正的问题永远是冷冰冰的。两周间我托人寻找新的工作均以失败告终,在填写简历时我突然发觉自己不得不在年龄一栏上填入三打头的符号,而人活到了这一步有时再想要重头来过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你迟早要发现自己除了制造眼前的报告表格以外一无是处,而发现这一点的时间和背景显得尤为重要,过于早或者过于晚都有问题,我在这一点上的发觉就过于早了,于是就产生迷惑。朋友先是埋怨我怎么能对前妻做如此让步,再建议就是:盘个小店面,开店。我问他启动资金是有、但该开什么店呢?他想了想说:这样吧,先等一等,本金我们四六开,物事可以慢慢准备,手续要提前办起来,我看你也不会做饭,等到天气转冷一些,就在写字楼旁边弄个办公用品店吧。
      过了两个月,我收拾简单行李住进沿街店面房,不写简历不在人才市场同应届生拥挤的时候就坐到床边看情感节目,桌脚墙根深黑色德国小蠊彳亍在潮湿地板上振翅,电视里男男女女夹杂喜怒哀乐投射进局促一室,有时候正中午或者深夜,我听见楼上工人宿舍里传来沉沉眠鼾,它们此起彼伏声调守旧平板,与电视机的雪花噪音同属于白噪声,在这样的背景音乐里一切争执都变得荒诞而平和,屏幕里的主持人说:有请下一位男嘉宾,后台音乐一秒不差地响起来,而我逐渐在重重催眠因素的包裹下以一个非常不舒服的姿势进入梦乡。通常我梦见甲板摇晃、或者大厦将倾,巨人脚踩礁石在海面上奔跑,我自数十层楼房上沿旋转楼梯疯狂向下俯冲,自层与层的缝隙中看到远处滔天巨浪磅礴涌来,偶尔我也梦到与前妻在中心广场约会,走到途中她丢下手提包说要买水,从此消失不见。我自己翻找资料,陈旧黄历上清楚写明梦到洪水“寓意生命新生”,我心想自己还有什么可新生的呢,猛然间又想到长久没有见到儿子了,手中空空荡荡好像丢掉了什么——但是前妻一家对于见面频率把控很严,而这种把控中又诞生出新的恨意:我与儿子的见面途中不断听到三岁男孩口齿不清地努力复述“爷爷奶奶说爸爸是坏人,大坏人,要坐牢的”,这令我无法作出任何有效回答,我只能苍白无力地解释“爸爸不是坏人”“和你妈妈分开是有原因的”,面对我的解释儿子表现出迷惑的情绪,好在他年纪尚小,不一会儿便将这种复杂的辨析题抛在脑后亲昵地来拽我的领子、要我买新的玩具给它,可我心里清楚混沌已经发生了,它已经像种子一样种在他心底,并且一定会在未来几年中生根发芽。监护权早已在协议签字之时尘埃落定,这种预见的无力改变比起儿子稚嫩的咒骂更使我深觉痛苦,那天晚上的噩梦也显得尤为激烈:我梦见无数人以刀对我,而我不知为何无法走路,只能四肢着地爬行落荒而逃,醒来之时我清晰地回忆起朋友酒醉后对我提起的无关琐事:三十五万,如果我能够每年平白得来三十五万,或许我也会为此付出足够代价——但是我没能付出。

      这之后我重新想起C。C这个人在大学时代并不显眼,从性格到举止都很泯然众人,我们读书的时候下海从商和文学大复兴的潮流早就过去了,因此相识缘由也就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部分:无非是因为住得近、或者课程上的相邻,而这种交情本身也很难说得上深。C的老家有一座小厂,主要生产果冻和奶糖。他在毕业以前追一个小姑娘时因为耻于提起这件事而最终失败(这不是唯一的原因,或许C的身高偏矮,或许在对方看来连追求这个行为本身也来得太突兀),不论如何,他的失恋在临近毕业紧张的气氛中传为某种笑柄,某次寝室聚餐的时候,我听室友们以谑笑口气谈起他后来又曾多次恳求女生重新考虑与其交往的选择并再三横遭拒绝,隔着一张长桌,C举起生啤杯子来表情悲壮一饮而尽,连同拥挤笑声溢出附和大叫。我还记得那天这家饭店大堂有一盏日光灯坏了,服务员把菜送上来的时候正好是灯暗下去的间歇,C的脸在半空的玻璃杯后面显得疲惫而苍白,他对服务员说:再给我一杯。不知怎么我站起来说“不用了”——这句话讲得很大声,没有前因后果仿佛要寻衅滋事,整个饭店里安静了好几秒钟,朋友愣了一下问我怎么了,我头脑发热、当然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C抬起眼皮看我放下杯子,一会儿之后打圆场似的摆手说:……没关系,那不要了,不要了,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重复了两遍,最后一遍我疑心他是冲着我在说——但是这其中实际上没有发生任何可以称得上“交流”的要素。那天的聚会后来草草收场,我不知道和我吼的这一声有没有关系,只是后来朋友嘲笑我说;你那时候的表情好像亲娘老子要改嫁。朋友是南方人,他用方言嘟囔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我和C的接触就截止在如此程度,大学毕业到现如今,计算起来,中间已经有十数年没有再听闻他的消息了。
      被人包养、被大老板包养是怎么一回事呢?
      之前朋友醉后吐露匆忙,没有能够详细询问个中因果。我也曾经想过要找个由头再打听打听,但不论如何想来,一个男人开口询问他人私生活都显得老妪气十足。几次我和那位朋友因为盘店营业登记诸事通话,问句到嘴边最后又吞回胸腔当中:说到底,C的近况和我又有什么相干呢?——这个问题也多次成为我扪心自问的材料,现实来看,理由无非是生活的不如意堆积成山、多少想要窥探他人的不如意来自我安慰“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但朋友的人生也绝非一帆风顺、从中找出可供嘲笑的漏洞不是难事,为何非得是一个早已经没有联系的又平素无甚私交的大学同学呢?要么我是一个抓住了别人不幸的一点毫毛就趋之若鹜想把不幸的矿藏全数开掘的卑鄙小人,要么就意味着C对我、至少对十数年前的我而言,必定是一个特殊的角色——这个结论本身又是难以探明的,我现在无暇去顾及这些当年的枝枝节节,只能暂时将这种渴求搁置了。

      再和合作盘店的朋友见面是我搬进店面房一个月之后。他来的时候风风火火,一进门就说“货源已经托老同学找到了,很快就能开张”,催促我赶紧把公章和置物架等等店铺用品准备完全,我问他其他东西到底办得怎么样、要不要再等一等,朋友满口答应“已经打点妥了”,言下之意不需要我再多操一份心,我虽然对这种生意上的往来没有经验,但太过于顺利的发展让我本能地感到恐惧,不由得又反复问询了几遍;到底有没有办妥?朋友很不耐烦地甩手说事都已经全是我做的了,你要是不信我就算数,趁早把店面再盘出去,省得之后你再来秋后算账。
      谈及此事我便哑口无言,心中也生出愧疚。那天下午我孤身一人前往家具城购置柜台等等办公用品(朋友匆忙传接完票据证明这些之后就离开去税务局了),公交车堵在县城中心半小时,真正到达时已经是夜幕将垂,我来得很巧,似乎正好赶上什么优惠活动,商场里成双成对年轻男女游走观摩指指点点,间或看到中年夫妻徘徊其间,我站在光亮如镜的米色大理石过道上,恍惚想到若干年前与前妻来这里购置家具时的情形,但那情景也像一阵烟一样、很快地就飘过去。我腹中空叫,来回看了四五家都没有满意的,不是价钱不合适就是尺寸大小不合适,和老板也有点口舌之争,总算到七点还独自在人群里徘徊。七点钟,公交车没有停运,人就比先前少了,我焦躁同怠懒毛病一起发作,索性把这些事情全部抛在脑后,那爿卖藤制家具的小店在我记忆中浮出来,又从我眼睛旁边掠过,不妨就去看看,我好像要说服自己,但又没有正当理由,做贼似的慢慢走到店门旁边,熟悉的那套沙发四件套已经不在店面正当中了,摆在当间的是眼下流行简欧纯色家具,我凑过去看看标价,比过去数字只增不减,女店员矜持地问我有什么需要,我说没有什么、我就是看看,她的眼神隐秘地扫视我一遍,仍然保持着矜持的笑容,柔声说:先生您请便,这边还有一套实木的,是黄曲柳的沙发,放在客厅里很大方,很适合您这样的商务人士。我被这种稳重的专业态度震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只能四处看一会儿标签,自己静静地走出去。
      爸爸?
      走出去一段,我听见儿童的声音在背后叫,猛回头就看见儿子站在我背后三米的地方,他和前妻理所当然地把手拉在一起。这种见面毫无准备,我和前妻的目光这样交汇,她的眼神中充满惊讶、仇恨和另外一些火一样的情绪,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怎么样——也许倒更不如她——只感觉自己很有些狼狈,我草草开口说:……真巧。
      巧什么。
      前妻冷冷地说,她把攥着儿子手的手掌捏得更紧,儿子脸上立刻浮现要哭的表情。你来买什么家具,这么快买了新房子了?
      工作上的事。
      工作?哼,哼哼,好啊。
      她只是惊讶了几秒钟,很快冷笑起来,那你自己活吧。
      我本来就自己活着。
      既然这样,那好,我告诉你,下个月开始你不用来看轩轩了,你灌输给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会忘掉,我也不要你的什么赡养费,我们自己能活。
      法律上我有探视权,也一定要给你们抚养费,要么你就去上诉吧。我觉得很厌烦,又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下决心不和她讲道理。我没教轩轩什么,我只不过想澄清自己,你们和他说了什么你心里没有数吗。
      我不管你什么打不打官司的,我有几个表哥,现在就住在家里,三叔也过来了,你知道你下个月要是再过来会怎么样。
      你在威胁我。
      我就是在威胁你,我已经想清楚了,你就不应该再见轩轩。她的脸上流露出某种滑稽的悲壮,好像与我同归于尽是某种光荣。你只会给他做坏榜样,我就算死也不会在让你接近他。
      已经有一些人悄悄围过来,儿子脸蛋通红拼命想掰开前妻的手,他金鱼般张张嘴无声冲我叫“爸爸”“爸爸”,女人没听见,她的耳环随着出气前后摇晃,手还用力地把男孩细幼的手指按下去,我盯着这个正在发生隐秘暴力的地方感觉自己要发烧,视线里眩晕阵阵……我继续听她讲:我们女人不能为男人活着,我们要为就为孩子活着,像你这种不干不净找小三的男人就应该下地狱。
      ……那么你就让我下地狱。
      甩出这句话的时候我非常短暂地脑子一热。我其实不该冲过去拽儿子的手,但是前妻的表情似乎确实很凶恶,这与先前的愤怒不同,明显露出敌我不分的爪牙。地板打滑,空调温度打得太高,周围人发出感叹般惊叫,前妻的反应很快,儿子火热的手腕才抓到我手里两秒钟就被她抢回去,紧接着反手结结实实扇我一个耳光。你不要脸。耳膜震响当中我清晰地分辨出前妻讲的每一个字,响彻整座猛然嘈杂起来的家具城,我倒退两步,险些摔倒在另一家家具店门口,我的视线集中在她的嘴唇上,有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成为新发现:她今天没有涂口红。
      没有涂口红。
      我没出轨,没找你们说的什么小三。不知怎么地,我决定对她解释,这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坚信自己是真诚的,但同时又对这种真诚的传达可能感到悲观。我说:你要相信我,我根本没想过会离婚的。
      相信你?
      女人好像耗费不少体力,现在用气声说话,她吊起一只眼皮又冷笑。这话之前你怎么不说?我翻出来微信上那些信息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是我要翻旧账,你自己看看那个历史记录——我没给你清空,你自己去看看,你管那个女人叫什么小宝贝……
      可是我们没有见过面。
      我觉得整件事都很可笑。这都是你的妄想。我说,但这句话很快说不下去了,一切事情到这一步就都变成了罗生门,对于微信中那些内容,我只能说它们实实在在地存在过,乃至现在仍然存在着,但是从它们的存在推断出所谓移情别恋的证据是毫无逻辑可言的,语言与感情并不相通,我可以对任何人开口叫“宝贝”,但这也并不能证明我爱她,就如同我总认为婚姻可以彻底与感情无关,但前妻似乎并不作如是想一般,这个话题没有谁能够说服谁,而我正好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少数派。
      没有见过面就不算出轨?前妻尖锐的嗓音从嘈杂背景中穿出来,像一大簇利箭四处散射,我站在那里听她继续歇斯底里地讲,好像在施舍一点怜悯。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出听见了还是没听见的样子,又或者该听见了却装作没有听见,这是站在这里唯一的难题。我听她叫骂:姓■的你不是人,你说的是人话吗?好哇,我知道你们男人根本不把聊骚当回事,你也觉得这很光荣,是不是?我还怀着孕你就和那个不要脸的贱货好——你那么乐意跟她好,现在怎么又一个人?
      就算那是真的,这也是两回事。我说。第三者也有自由选择是否与他人维持关系的权利。
      好哇,好哇,我不管你说的什么,你这个狗东西。
      或许是愤怒盛极而衰,一种歇斯底里的皱纹出现在前妻的眉间,她手臂在胸前空挥几下,猛地把脸蛋通红的儿子从背后生拽出来,这时候她讲话语气反而显得沉静温柔了,像我们刚认识时候的样子:轩轩、轩轩,你看好了,你记住,就是这个人把妈妈和外公害成这样,你记得外公现在怎么样吗?你要记住,你一定要记住,你看到的这个人不是你爸爸了,他也会害了你的你知道吗,以后你看到他你就跑、或者你跟妈妈打电话,妈妈帮你打电话报警,好把这个祸害关到监狱里去——
      儿子当然没有答话,他也不再挣扎,只是把眼神向我投来,幼嫩面孔上出现疑惑与恐惧夹杂的情绪。我说:我没有,外公怎么了。但这句话一样是苍白的,我其实对答案一点也不感兴趣,某种非常可笑的荒凉笼罩了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我听儿子在一米外小声求救:
      外公把花瓶摔坏啦,他流了好多好多血,现在还躺在床上,在睡觉,也不看电视,也不和我说话,爸爸——
      那之后,前妻为毫无意义的僵持局面打了110,派出所出警了,围观的人慢慢散开去,我听完调解回到家是夜里十二点,那天晚上我失眠,我在想儿子是否已经睡着,一会儿又想到前妻没有抹口红的嘴唇,我坐起来看路灯,它们在窗外一闪一闪,像某种规律复杂的密码,有快死的蛾子围绕灯罩飞舞,过一会儿也不见。青灰天幕很快就坠入最黑暗的时刻。

      之后,我又零碎想起些关于C的琐事。
      C除了人矮一些、瘦一些,其实也没有太多的特点。大二的时候,学校宿舍楼调整,我们专业要从新的四人宿舍搬进老的六人宿舍,人人都觉得很不平,也向校方多次投诉过,但终于没有回音,清理宿舍的通知到了,我们只能在假期之前完成集体搬迁,这时候专业的男生提出要帮女生寝室提一部分行李,C是最先响应的一批,当然最后其实大家都或多或少地帮同学做过些事,但最早的那批确实做了最多的苦活,也因为这个能自由出入寝室楼底下的大堂。那个时代的寝室阿姨还很是凶悍,女生寝室在我们眼中与秘地无异,促狭的同学因此开玩笑说“看来有些人动机不纯”——这当然是纯粹的玩笑话,但C对待这些玩笑话也一向很认真,他为自己辩解说“没有这回事”,有一次把脸憋得通红,很窘迫的样子,讲这些话的人觉得没意思,渐渐也散了,那天阳光很强,蝉鸣声像网一样地连成一片,我记得他一个人在寝室树影斑驳的楼底下又站了很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后来也没有人问,怪事就这样过去了。世界上的怪事是很多的,C的奇怪也就是刚刚正好,他和所有人一样跑一千五百米汗流浃背,换下来的袜子攒两星期才洗,和食堂阿姨斗智斗勇挑选汤汁最多的东坡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去点到,没有什么不一样。
      我重新开始抽烟。我忠实地履行了不必履行的对前妻的承诺:好几个月里,我没有再接近过他们一家人,作为等价交换,她也再没有出现在我短暂的夜梦中。但我还是在想那张我没有看到的、C在女生寝室楼下沉思的面孔,它使我即便回到自己的生活当中也将“生活”抛在脑后。白天我在狭窄的店面房柜台后面枯坐,有时候起身去理货或者填写收支单,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关于我的人生的一种庸俗假设,这种假设在夜深处更加困扰着我,我想如果我当时发觉了、或者说更进一步地践行了某种朦胧的意志,我是否将度过与空虚的现在所征兆的完全不同的一生——又或者,C的现在已经印证了我未实现的幻影,而这幻影如今正栩栩如生地诱惑着我。

      订了柜台之后的当年剩下数月,日子过得很平淡、也没有什么可特意提及的:我全没有开店的经验,除了在整饬摆放格局的时候提了些也不知被采纳与否的意见以外,大多数细碎事项还是依靠朋友处理,在这一点上我不论何时都觉得对他不起(朋友另有工作,只是抽空出来帮我办事),最终我们在分红上商定:至少三年间我和朋友三七开。这个价格合不合理另当别论,把交情贴在模糊的钱钞上终归叫人不安,还是提前算清楚比较明了——或也只是我的自我安慰,但有总比没有要好,我独身生活,又多少有些存款,不比朋友户籍在外、现如今拖家带口兼顾四位老人同家庭主妇夫人颇有些狼狈,即便补贴不多,蚊子肉毕竟也是肉,朋友对此倒是不置可否,似乎并没希望将这店面做长。我本身既打定了确实要开店的主意,便不再往各处投寄简历,朋友劝我在此处切切不可贸然断掉自己后路,我起先觉得有理,转念又觉得这方面朋友知我不如我知自己更多:无非是一旦履历空缺、难再找到工作的缘故,他以为过渡的我或许将行之久——然而这也并没什么可强调的,昼来夜往间,我搬出店面房转而去住廉价出租屋,复式套房的头一笔抵押推晚几个星期送达,而第三次的生活费已经打到前妻的账户里去了。
      办公用品店正式开张是在年底,西北风渐渐紧起来的时候。朋友新添了二胎小子,欣喜之余也有些经济上隐忧,又由于总是深夜被闹醒去换尿布喂喝奶的种种,与妻子多吵了几句,因此开业几天后凑来喝酒时眼皮还是跳的,半睁不睁像案板上活鱼,我担忧地问他说:你要不要先回去。朋友对劝阻视若罔闻说你别放屁,你再放屁我就当没你这个朋友,他粗暴推开桌上空瓶子叫服务生来再上两瓶泸州老窖,面色显然灰败。我不得不闭嘴,但仍然觉得心中恻恻,就旁敲侧击问些岔开去问题,朋友这天话比往日少,撬一筷子葱油鲈鱼配小半杯白酒,只顾着闷声叹气讲“悔不该生这个畜生”,回应间有一搭没一搭,心神不大安定的样子,连平时最夸口的汽车话题也不理会,我把既有话题用尽,比往日多喝五成,逐渐有两分醉意上头,脑子混混沌沌难以厘清现实虚拟区别,上一秒钟还在谈论东南郊商品房三期楼盘,下一秒忽而有闲话溜出嘴唇:
      你上次讲C,他怎么样?
      话一出口我酒已经醒了八分。C的名字在心头重锤似落下,让我惊觉自己并非听过就算,或许是三十五万和受人包养这两点印象深刻,或许是他更早前日光灯暗下去那种神情比我意识中更空虚,在生活跌撞间,我察觉C的形象——矮瘦的、笑起来很僵硬的年轻男人的影子又浮现在脑海中。
      你问他干什么?
      没什么,随口问问——上回喝酒的时候你讲了一半,我随口问问。
      朋友眼神飘浮,表情上先是半信半不信:我什么时候讲了?什么时候——倒不是没可能,哎哟。到这时候朋友像是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伸手猛拍我的手臂大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忘了,C啊,C不是被包养了吗,三十五万一年,金主——
      说到金主朋友又突然变回第一次讲的时候那种神神秘秘表情,他躬身冲桌子弯腰又叫我凑近些,用很低音量口齿不清地说:金主也是个男的,在外滩酒吧街那里找的——嘿,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个小子,以前看不出来,到现在他妈的、嘿嘿嘿嘿……
      桌上菜碟随他笑声一道轻微振动起来,我一样跟着笑了。
      你怎么也笑?行啊——你小子。
      说什么屁话,那你也笑啦,你也对他有意思?哈哈哈哈……
      酒精在胃袋里像烧起来一样剧烈发热,我却没感觉它烫。我三口两口把半碟子干切牛肉全咬下去,把声音捏定了转过身去大声叫:服务生!再来一碟牛肉。朋友醉眼朦胧,上半身横在桌子上,过了几秒想推说不要了、吃不完,我说“没事,我带回去下酒”。他哦哦应了,劝我说:那你少喝点,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你这没有刀光有药,不行。
      是不行。
      你再找找?再找找、你钻石王老五啊,把你下面那玩意儿闲着可惜了,你想想。
      像你一样?还是像C一样?
      ……你别开玩笑。朋友的眉毛皱了又舒,他眼神在我脸上打转,突然说,其实我早看出你和C有问题,露馅了吧。
      什么屁话。我神情不变,你他妈比我还懂我?厉害啊■■,没看出来。
      你不承认也没用,你记得吗,C被人甩的那回我们喝酒,我还记得,你脸色和炭那么黑。
      我记得,我就是为他感觉不忿,没什么。
      ……瞎话。
      朋友如此总结我的人生,这让我觉得不舒服,我说:你怎么知道。朋友说:当时是个人都知道,大家都在说,都在说。那天回去,C还和开他玩笑的室友打了一架——这你一点也没听说吗?
      我说:我真的不知道。
      那看来是C痴心错付,以至于走上今天的道路,你要负一半的责啊。朋友半开玩笑似的用手肘撞撞我,讲这些话的时候他也好像年轻起来,大学时候的习惯动作又浮出水面:我告诉你,你不如去酒吧街上找找他,你们再续前缘,多么好,哈哈。
      他早喝醉了。

      寻找C不是一件易事,同样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借口,朋友的话是推波助澜浪潮,但事件卑劣的核心也只不过是对现实生活一种逃离,某种说不上来的猎奇心态。找到怎样、没找到又怎样呢——这些对应我全没有想过,有的时候事情总是不去思考才会做得成功,我翻开毕业纪念册,向几个相熟的同学打听他的去处,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有些朋友告诉我他至今仍然时不时在老地方出没,语气并不很笃定,一边又劝告我“小心被酒托盯上”,倒是慷慨地把自己被诈骗的经历向我分享,我花一半注意力去听,但没抓到重点,只好叫他们白费力气。关店时分才是酒吧开张时分,我在并不熟悉的娱乐场所徘徊很多礼拜,寻人事宜等于碰运气,其间种种遭遇比起苦难,更接近难以叙述,但这样的“难以描述”不会让我做噩梦,比起原先确实要好得多了。
      真到重逢时分,情形大致也并不显得特殊:有天早晨陌生电话打进我手机里,数字像是固定电话,我接起来听,像接起任何一个房产推销广告,电话那边男人的声音很平静,他说■■,是你在找我吗。我想了一会儿才反映过来那是C的声音,他或许是从酒吧老板那边得知了我留下的号码,于是我就回答他是,一边预备他问我“为什么找我”或者“有什么事吗”一类的问题。但C没问我这些,他停顿了一下——寂静的两秒钟——然后说:好,那我们见面谈,今天晚上八点钟怎么样,你也该下班了,我们HART酒吧见。C把酒吧的名字着重又说了一遍,我说了“好”,那边立刻传来挂断的声音。
      这种感觉我很熟悉,前妻最初同我谈离婚的时候就是这样。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但另一方面,我却又隐隐因为即将到来的约会而感到某种脱离实际的兴奋,似乎有什么客观力量使我坚信这见面一定会有什么结果。这天七点多钟,我提前拉上店铺的卷帘门,带着情绪走到夜晚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远处的商务楼零星地亮着年轻加班者的灯,那些归家的、并不归家的疲惫的身影与我最终擦肩而过,消失在车站与负一层小吃街的阶梯尽头。我走过他们的时候夜风很轻,没什么数字的银行卡和存折似乎渐渐从口袋中蒸发,变得不那么具有重量,这让我觉得身体发热,好像随时随地能够脱离地面飞起来。今天或许不同,有那么一种最坏的打算,也至多是见面失败、我和C不欢而散——
      但是或许呢,再续前缘。“再续前缘”这四个字有那么一瞬间从意识深处浮现,我为自己的设想吃了一惊,行将消失的幻影显示它最后魅惑,将那种“堕落”的路径清楚标记出来。这是前所未有的,我们似乎有缘分,而“缘分”这个词语又似乎因为暌违已久而显得真实。C、C,我默默咀嚼着这个并不特殊的名字,它再次带给我一种梦境似的漂浮体验,而现实世界当中,路灯茫茫升起如海波,街边服装店落地窗前有我自己的影像,我走过去并不看它,但我心中始终有声音低声喊叫:确有实证,那完全是一个二十年前的出走的父亲的再版了。

      八点不到一点,我在酒吧街上找到墙头挂着“HART”霓彩标牌的木质小门,时间正早,池子里还在热场,表演台上吉他手百无聊赖地拨弄手机,蓝光照着他年轻的脸。隔着五六米距离我看到C——那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他身形确实还是一样,很瘦弱,半长头发,脸上浓妆掉了一半,褴褛地披着件酒红色大衣坐在高脚凳上。音乐声轻轻地起来了,因为他并不正面对我,我就走过去平常地叫一声:C。
      C慢慢回过头来,面上没什么活色,他确认似的叫我一声名字,随手把烟灰磕在吧台沿外面,在桌台上把烟按灭了,说:你穿得倒不坏。
      我说:你抽烟。
      抽,难戒的,你戒成过吗?
      我不抽烟。
      来酒吧也不抽?
      不抽烟的人总是不抽的,这不分时候。
      我在家里不怎么抽。C用他描了眼线的下垂眼睛瞥我一眼,说:人总是跟着情形转,你不明白吗。
      我就是因为不明白,才向你来讨一个说法。我说,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我从来没“被变成”什么样。C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看在你也没有声讨我的份上,怎么样,我给你少算一点酒水钱。
      这家店是你的?
      不算,合伙人。
      吐出“合伙人”三个字的时候C笑容妩媚,他用食指敲敲吧台,又说:老板和我认识,他随我。
      这句话说得很暧昧,可能也确实有些诱惑的意思,我嗅到话底一点点蜜糖,顿时有些坐立难安起来,吧台后面灯渐渐亮起来了,水波一样的光线在深色酒瓶外浮沉,眼前诸景似真似幻,比起确实发生,倒不如说更类似电视屏幕中播放的影像,我在隐然昏眩中说:C,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C的手指在搁着的手腕上轻轻打着节奏,我这才听到背景人声中交杂的一两道吉他弦:不满员的乐队今夜就要登台了。C轻轻笑着看我,掉色的唇形很像要问谁讨吻,这与我记忆中的瘦弱男人的形象又完全不同。他和小孩子说话似的发问:你希望有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希望我现在就说一句“我爱你”,那很简单的。
      我——我没想过这种事,你怎么这么恶心,我只不过看看老同学而已。
      真的吗?
      我没有必要骗你。
      啊哟。C的表情一丝也不动摇,他短暂地叹口气,就叫柜台里面侍应生倒威士忌,我说我不喝酒,他按住我的手说,你不用喝。
      他的手指冰冷。
      有一瞬间,我觉得C一定仍然记得那盏闪烁的日光灯。当我站在十多年后回头看那个夜晚、那场多余又不多余的夜宵时,我始终惊异于我和C在那数分钟内并没有发生任何□□接触,在我的记忆中,这种接触似乎是借由饭馆里闷热的人们的呼吸传达的,C拿着生啤杯的手指与杯子一样温度,它紧紧贴着我的脸颊,像一团鲜活的叹息扼住我的咽喉,如果这是一个第三人称叙述的故事,我会将我的这种感受定义为爱的遗毒,但在生活中——生活中的一切并非完全按照故事逻辑发展。
      C为什么要和我见面。这也是一件不按故事逻辑发展的事。
      男人的手指仍然按在我的指缝之间,没有要移开的意思,我从鲜红的指甲油间抬起头来看他,朦胧的暖色灯光中,C的呼吸是如此之轻,几乎不在他的喉间产生起伏。
      你是不是喜欢男人。我问C。
      C露出“事到如今”似的倦怠的表情,他空着的那只手拉一拉大衣的袖管,说,你觉得呢。
      你——你为什么要穿成现在这样?就算你是同性恋,那也不合常理,我听说你被什么人包养了,是不是……
      唉,不是那么回事,你明白吗。
      C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膝盖,过了一会儿又说,你把先后顺序搞错了,你以前也是这样——■■,唉,你怎么总是这样呢,是我先想做女人,才会喜欢男人的。我以前也想证明点什么,但你也看到了,没戏,真没戏,命是真的,人啊他无能为力。
      你也看到了。
      我像被什么尖刺猛扎了一下后背,我喊:你胡说什么?
      谁在胡说呢,大不了也只有我信这命是真的,你的命怎么样,这也只有你自己知道。
      C柔软的手掌心拂过我的指关节,乐队的贝斯在伴奏中跟了最后两个节拍,一首歌唱完了,C低声说,我要抽烟了,你不介意吧。
      我木然点点头,他便将手完全挪开了去拿烟盒,从烟盒里取出来的烟又细又长,C按亮打火机,闪烁的火苗压得很低,只有短短的一节青蓝色,我原本想问他“你是不是抽女烟”,但这时机也在一刹那里过去了。烟头上亮一下就暗掉,C深深地嘬一口海绵滤嘴,我便想象那些烟草燃烧了的气体慢慢挤进他喉管里去,像某种艳俗的暗示。
      你和金主上床吗。我问C。
      上,职业道德嘛。
      C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回答我,过一会儿又淡淡地笑说:他们玩男人,不是真的喜欢男人,他们只是喜欢玩人,怎么玩都可以,只要玩不死、和他们自己没有关系,怎么都行,我就是做这个的,表现当然要好一点,不然怎么赚钱呢。
      你没想过和人……随便谁结婚吗,你要找老婆,应该不难。
      你做访谈吗?那我倒乐意的,把我写得好看一点。
      C表情和平,看上去倒像什么都无所谓了的样子,他弹弹烟灰继续说:就是这么回事,什么情啊爱啊,谁哄谁呢?都是为了钱——可我毕竟不是男人啊。他说他自己不是男人的时候脸上没有色彩,只有酒吧昏暗的灯光打在桌台上。过一会儿,C接着说“我做厌了,又无路可走”。
      玻璃杯里半融化的冰块“啪嗒”一声沉到酒液深处去,我没接话,他沉默一下又讲:天生来的,已经没有办法,我还是要做男人了,可连要挑男人都没有好的——走背字啊,没有办法。
      我呢,我不行吗?
      我不由得应声,这句话像寄宿在我喉咙里很多年,“再续前缘”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不由得伸手去捏C的肩膀,C没有躲开,他抬起眼睛来仔细看看我,忽然有些嘲讽意思地笑了。
      跟你?……哼,你有多少钱?一千万?两千万?别讲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猛地掀开大衣下的T恤,神经质般放声咯咯笑道,你看啊?你看,你养得起这么些伤吗?养得起吗?我要住vip单人病房的,多一个人我都不干,一个月两万块——他挺了挺几乎看不见什么肌肉又伤痕累累的平板腹部,似乎满含骄傲地说,我一住就要住两个月,他妈的那个老瘪三,还叫我去跳楼——
      我看见C突然很憎恨地动了一下眼睛,然后从嘴唇里爆出三个字:狗东西。我不知道这个词究竟指向谁,只能讲了一句“不要跳楼”,C看着我,像问我还有什么话要说,我也看着他,又重复一遍:不要跳楼。
      他还看着我,说:我不跳楼。
      之后一段时间我们不再说话。整件事到此变成一场堂而皇之的儿戏,C发狠过了,又变成最开始那副叫卖自己似的姿态,吧台上人渐渐多了,他把杯中残酒慢慢喝完,问我说:你是听谁说我被人包养的。我心中空空荡荡,一五一十供出朋友名字,C想了一会儿,告诉我说:那个人,我跟他打过炮,他不行。
      哪方面不行?
      你想和我搞的那方面不行。他故意用一种浪荡的腔调拔尖声音说道,说话间有一两分醉意了:你想不想跟我搞?要么这样,你给我两千,我给你口。
      两千。
      我重复他报出的价格,C伸手拍拍我的脸:你嫌贵了?那么一拍两散,怎么样,老同学价格再打点折。
      没有。我说。两千也不贵,我是在想我带够钱没有。

      C带着我到酒吧楼上开了一个包间。他在松软的沙发上把口红用卸妆纸抹掉,漱完口问我:老板,你想怎么玩。我问他:平常他们怎么玩。C想了想说:也没什么特殊的,那我就正常来了。两千块的事情结束在五分钟之内,C把东西喝下去之后张嘴让我检查他喝完没有,这时候我已经完全放松了,凑过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舌头尝到些咸腥的味道,C娇笑推开我说“耍什么流氓,要另收钱的”,我倒在沙发上也说“装什么正经,老同学嘛”。我们对着嘻嘻哈哈笑了一阵,C又叫了些啤酒上来,等啤酒的时候他问:你老婆给你做这档子事吗。我当然回答“没做过”。轩轩的眼睛这时候在我的脑海中复苏了,我像被什么附身一样,笑着指着C说:婊子。
      那就对了,我他妈就是婊子,C也笑眯眯地回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你儿子要是变成我这样,你倒不如把他打死。
      放屁,我儿子怎么会变成你这样。
      啊哟,那可说不定。C又很妩媚地笑了,命怎么说得准呢,不过你的运气倒不错,说不定能心想事成。

      C或许确实是我人生的贵人,端看你从什么角度看待生活这回事。和C分别几个月后,我看店的时候忽然接到前丈人病危的消息,前妻一扫原本凶悍面色亲自登堂求和,仔细问问,我才知道她已经又有身孕,我问她为什么不和那个人结婚,最终也没问出什么恰当结果——好在我对其中实情也没有兴趣,只知道泰山人之将死,又重新担心起女儿离婚诸事是否会被世人耻笑。我把文具店盘回给朋友,重新搬到复式小高层居住,和前妻在五月份举办了第二次婚礼,婚礼结束之后一周,丈人在家里溘然长逝,终于没能看到妻子生下的女儿,坐月子的时候,妻子从床头柜里拿出房产证叫我确认,其中户主一栏又添上我的名字,我说;这么一想之前全在瞎折腾。妻子经过亲人去世和第二次生产,脾气似乎褪下去不少,她听了也叹口气,说;那些个手续费,想想都是可以不用折出去的,唉,早知道微信那么害人,我本来不查就好了。我因为有C这件事,像是确实地出轨过一次,这时候反而觉得坦然,就对她说:没关系,我以后不再犯了,也不设密码了,你尽管查吧。这时候轩轩正好跑进屋子来看自己的小妹妹,对于我和妻子的复合,他应该是最高兴的人,比起闹离婚之前,简直是不同的两个孩子,妻子虽然乐见其成,但对轩轩这种异常的乖巧也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担心,我劝她不要多想,轩轩正在长大,很快也会明白这个道理,因为人间流转一如往常,所以生活也只会变成永垂不朽的一种燃烧物,轩轩玩腻了妹妹的小小手指,插嘴问永垂不朽是什么意思,我想了想对他说:就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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