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第148章 桑槐 ...
-
黎明前夕，玄逐归还是抵达了深渊海边，他站在礁石上望着漫无尽头的海面，问塔尔虞影溯怎么解决这段时间的进食问题。
“我把限制解除了，”塔尔说，“他可以随便咬人，烙印不会再阻止他。”
“那他会咬吗？”玄逐归又问。
“不知道，”塔尔说，“我希望他不会因此露馅，但直觉告诉我……他不会把人类当成食物。”
玄逐归听后不禁失笑，他分明已经是一个连踏足山脉以南都困难的堕魔者，却还会因为人类王国被血族入侵而忧心忡忡。
“你以后还来吗？”
“会，”塔尔说，“你还欠我一顿醉舞。”
“那你不会讨完债就消失了吧？”
“说不准，”塔尔扬起了嘴角，“但我会尽可能不让你还完。”
远处海面上的秦侑戎扬起了船帆，朝着海岸的方向吹了声口哨，告诉他们可以起航了。不久后死灵就站在了塔尔身旁，看上去似乎憔悴了不少。
“塔尔，”玄逐归突然说，“你知道落霄会随着契约传染吧？”
死灵身上带着这种毒，一旦发作，塔尔也难逃。
“落霄不是单纯的毒，”塔尔说，“烙印说它附着在一个诅咒上，只要用屏障隔绝诅咒，就能切断路径。”
“诅咒……”玄逐归顿了顿，“听上去的确更合理了，毕竟毒和契约实在有点沾不上边。”
死灵长叹了一口气，那道屏障一头堵在他心脏周围，另一头连接在塔尔手外内侧，轻易无法解开。
玄逐归没有出声，他至今都没告诉塔尔蕾妮西亚已经毒发的事情。但他又隐约觉得塔尔或许已经察觉，因为血脉的力量有时格外强大。
“北大陆是不是酿不出酒？”塔尔突然问。
玄逐归一愣，随即笑道：“有可能，毕竟这里太冷了……不过地窖里还行，我改天自己试试……就是原材料可能麻烦了点。”
“下次来，我给你带，”塔尔说，“或者让燕拾从中转站给你。”
“你怎么不直接给我带酒？”
“怕你偷喝，”塔尔笑了，“走了。”
化作黑狼的陆离站在海岸边，四肢浸没在了冰冷的海水中，望着大裂谷所在的西南方。秦侑戎朝着他们挥手，催促塔尔赶紧出发。
晨光冲破海平面的瞬间，海面上笼罩着的白雾轰然消散。海面上的浮冰透着清澈的蓝，被风浪裹挟着起起伏伏。
“我把庭岚留在了无间塔，他跟着格兰，不会再被欺负了。我大概明白了虞影溯的意思，北大陆的这场戏我会演完，就算技不如人让无间塔丢了，琼花飞崖也不会出任何事，”玄逐归伸出了拳头，“会再见的，朋友。”
塔尔与他拳面相抵，短暂的停留之后翻身骑上了死灵的后背。巨狮带着他升入高空，一同托起了海边的陆离。
“回见，”塔尔说，“朋友。”
墨江十从梦里醒来时还以为自己没能脱身，他记得天星观月楼前遍地尸首，父母和长兄坐在楼前的台阶上，身上扎满了箭矢。秦侑戎从家里赶来的时候他正跪在佛堂里的蒲团上，眼前的塑像千百年如一日地朝着他微笑，也让他终于明白神佛都无情，他们的信仰在天地与生死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那应该是五百年多前的事情了，但即使过了那么久，有些场景依旧历历在目，刺得他连呼吸都痛。
“你睡了一整天，”虞影溯说，“缓过来了？”
墨江十还有些茫然，他看着眼前黑发的血族，脑子没转过弯，还以为那是帕卢莫本斯的领主羽溯，下意识抄起手边的武器径直朝着他的命脉而去。虞影溯轻而易举锁住了他的手腕，但近身突袭是刺客最擅长的东西。墨江十本能地腾身而起，动作做到一半才突然意识到眼前的是谁，力量一松，险些摔到地上。
“我……操……”他把自己摔得腰疼，“我去，你他妈吓得我差点废了……”
虞影溯觉得好笑，松开了他的手腕退了半步：“我不知道你还有杀气这么重的一面。”
“嗐，平时也不这样，应激了可能会吧……我也不太知道，”墨江十狂甩手腕，“我娘说我天生就是个当刺客的料，看着吊儿郎当的，刀上带的杀气但都是实打实的。”
“你的刀术是你母亲教的？”
“刀术、暗器啥的，和武器有关的都是她教我的，”墨江十说，“我爹教我身法和家里楼里一些琐碎的杂事，本来我有三个哥哥都会了，但他还是非要我学。”
“三个？”虞影溯有些意外，“我在你的梦里只看到了一个。”
墨江十的动作一顿。
“我记得你说你是家里第十个孩子，”虞影溯见他没了反应，继续道，“你的母亲去世时不过四十岁上下的样貌，可人类如果要生育十个孩子，对身体的损害会让她无法重新拿起武器，失去战斗之力。”
墨江十抬起头看着他：“你这么了解人类？”
“略微了解了一下。”虞影溯没细说。
墨江十用膝盖也猜得出这些消息从哪里来，第七梦境还没倒的时候，眼前的吸血鬼可是里面的常客。那时候燕拾告诉他有个陌生的家伙在塔里四处打听各个种族繁衍后代的情况，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想当个接生的。
“你也知道，人类的灵魂虽然很坚固，但也顽固不化，”墨江十低声道，“我娘只生了大哥、四姐和我，别的都是捡回家养的，那会儿饥荒，到处都是没人要的小孩。但一个孩子小时候看不出长大了是不是白眼狼，也看不出他会不会弑亲。”
他字句中的恨意不加掩饰，虞影溯几乎能从只言片语中知道那场灾难的全貌。但墨江十或许是真的放下了，他的噩梦里没有叛徒的样貌，执着地不肯忘记的只有早早离去的亲人。
“我四姐出生前，家里前三个孩子都是男孩儿，所以他们把这个女儿当做宝贝一样养着，本来想着让她安慰快乐过一辈子，却没想到她天生就是个奇才。我二哥三哥从小就盯着她，我都记得他们在院子里打架，说以后要妹妹嫁给赢了的那个……”墨江十冷笑，“他们夺权那天把我姐关在了观月楼顶，让她看着一切发生，看着爹娘和大哥被杀……他们达成了一致，谁也不想松手，于是……他们决定要分享她。”
“疯子更好控制。”
“是，但没如他们的愿，我姐没疯。她太强大了，也清楚地知道如果她疯了或者死了，那两个畜生就会找我的麻烦……我就会没命。我姐也不喜欢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喜欢秦家的老大，就是老秦他大哥……你看老秦就知道他大哥有多帅了吧，我姐慕强，老秦他大哥能文能武还是个不苟言笑的酷哥，把我姐吃得死死的，”墨江十深吸了一口气，“我那会儿才十多岁吧，就跟个傻子似的……我小哥哥带着我跑，我还吵着要去找爹娘。后来才知道那两个畜生是姚家人，夺天星观月楼不过是计划的第一步，他们要的是整个苍炱，不过没成功。”
“现在的江家是谁的后代？”
“是我小哥哥的，”墨江十深吸了一口气，“他在武学上没什么天赋，但脑子好。二哥三哥联手夺观月楼的时候，他带着我和我七姐逃去了东楼。七姐在一场瘟疫里死了，等我弱冠……就是二十岁那年，小哥哥把偷出来的观月密令和后半本密函给了我。”
墨江十盯着脚边的石缝，半晌之后低声道：“他让我……一定要报仇。”
数百年前的悲剧如今寥寥数语就能说完，但如果不足以刻骨铭心，曾经的江墨、如今的墨江十就不会出现在北大陆，更不会成为鉴天城的主人。
“你成功了？”
“那肯定啊，不然我怎么在这儿，”墨江十笑了笑，“但你猜姚家为什么没消失？”
这个问题很简单，虞影溯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知道答案。
“那可都是我姐姐的骨肉，下不了手，本来想着等以后他们身上的血被冲淡了，但到了北大陆之后我也再没能回去，找不到机会赶尽杀绝，”墨江十闭上了眼睛，“白夜塔那晚，你们提到了姚新旭和姚新芷……他们或许也是我姐姐的后人，所以我还挺感谢玄逐归的。”
他知道玄逐归屠了姚家满门。
“过去很久了。”
“所以我不在乎玄逐归怎么对他们，但只要他们死了，我和姚家的恩怨就彻底结束，”墨江十起身，“正好，回去见证结局。”
噩梦总是能激发久远之前的回忆，墨江十跟倒苦水一样说完之后轻松了不少，把手边的暗器一样样归位，在石头上跳了跳活动筋骨。深魇就在此时推门而入，她端着茶盘，两杯瑟兰红茶该是践行的小礼物。
“我有个小问题，”深魇说，“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会产生多浓厚的情感？”
墨江十喝茶的动作一顿，茫然地说：“和血缘其实关系不大吧？”
他的小哥哥和大哥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他们都是他从小到大的亲人。
“你小哥哥什么时候去世的？”深魇又问。
墨江十皱着眉想了半天：“他活到……八十多岁吧？具体八十几我忘了。”
“那他走的时候你会想跟着……”深魇一顿，又低声说，“算了。”
她把茶盘放在一旁的桌面上，等他们喝完手里的茶，一同塞进了储物空间。
“你应该知道怎么走，我就不带路了，”深魇的神色恢复如常，“铃兰谷离不开人。”
“是，”虞影溯不准备揭穿她，“多谢。”
深魇不知道他谢什么，转身离去。
深魇离去后不久，墨江十问虞影溯：“你准备干什么？”
他直觉眼前的吸血鬼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不会无缘无故道谢。
“从龙谷把先知抢走，顺便制造点大动静，”虞影溯答非所问，“你要加入吗？”
墨江十想上去揍这家伙一顿，但碍于实在打不过，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加！”
法特里柯山谷传来了一声巨响，巨龙的长啸接二连三铺天盖地，从大殿一路延伸到龙谷深处。
重观周身都缭绕着烟灰色的雾霭，他眯着眼睛，指尖的寒冰凝成刀锋，直指着不远处的虞影溯。他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因为身后鬼魅一般的墨江十不知何时将指尖抵在了他的颈侧，轻而易举就能划开他的颈动脉。
——虽然龙族并不在乎这点伤，鳞片足以充当盾牌。
“我们又不动你的东西，带走的只不过是只精灵而已，”墨江十抵在他耳边低声道，“龙王，你护着只精灵干什么？”
重观只字不言，看着虞影溯在烟雾弥漫的大殿之中说了一声“抱歉”，转身消失在通往长青谷的通道中。颈边的手撤了分毫，墨江十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觉得无奈。
“这里是南方，”重观说，“别浪费时间。”
墨江十轻轻笑了一声：“原来你知道啊？那我们左右也得打一架，这里的动静能传到外面，不然可太假了。”
“温卓在清路，十五分钟内离开龙谷，速战速决，”重观不想和他废话，“不想演，周围没人。”
墨江十也有些无奈，他后退了半步，将藏在指腹前的细小尖刺收回了袖口内的暗袋，揣着手等虞影溯制造的烟雾散去。重观的视线始终落在长青谷的方向，巨龙此起彼伏的呼啸和打斗的声响接连不断，却离大殿越来越远。
“凌晚殊呢？”重观突然问。
“她？她在永夜五城，”墨江十想了想，“你找她吗？”
重观记得凌晚殊上次和他说会在5月前出来一趟，但已经过去十多天了。
“怎么联系她？”
“君煌有办法找到燕拾，再让燕拾帮你找到凌晚殊。灰线传信挺快的，估计也就一两天的事情，”墨江十一屁股坐到了龙王的王座上，结果被冰得险些跳起来，大叫，“我说龙王，你这椅子怎么这么冻屁股？咋不换个舒服的坐坐？”
重观深吸了一口气，指尖的冰瞬间变换成温度极高的水蒸气，径直朝着墨江十屁股底下的王座而去。后者起初还因为逐渐升高的温度惬意得几乎睡过去，但没多久就给烫得一激灵，想起身却被重观一只手按着肩膀强行镇压。王座的底是一整块锃亮的银，被水蒸气熏得比开水还烫，疼得他嗷嗷乱叫。
“卧槽——卧槽！哥！哥哥！爸爸！王！龙王爷爷！爷爷！松——松手啊求求您啦！烫死了烫死了人不好吃啊！您别这样我真的不是食材不能汗蒸真的不好吃不好吃啊啊啊啊！我改天请您吃汉汗蒸鸡好不好啊爷爷爷爷求您了太烫了！啊啊啊——”
墨江十的鬼哭狼嚎被空旷的大殿放大了数十倍，回声叠加在一起仿佛魔音灌耳，吵得重观恨不得把他嘴堵上。可在王座上撒泼打滚的人没有半点想逃的意思，滚烫的银也没能让他受伤，还瞪着一双眼睛一个劲往长青谷的方向扫。
“你是苍炱人？”重观问。
“我烫死——啊？”墨江十一愣，连叫嚷都忘了，“你怎么知道？”
“汗蒸鸡，我吃过，”重观说，“里柯城也有。”
墨江十有些茫然：“里柯城离苍炱挺远的啊，我记得在最南边。”
“有苍炱人开的饭馆，”重观说，“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年。”
“那肯定不正宗！你有空了去尝尝北楼的汗蒸鸡，那才是人间佳肴，”墨江十瘫倒在冒烟的王座上，“诶说起来，我感觉你的法术和君煌不太一样，他不是你儿子吗？”
“是。”
“诶……我不是问这个，”墨江十摆摆手，“你好像没他给人的侵略感那么强，就比如刚才，君煌上次熔我屁股底下铁板的时候差点也连带着我一起烧了，可你就很懂分寸啊，跟要给我泡个澡一样。”
“他没数。”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墨江十深感赞同，看了重观半天，见他完全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又问，“凌奶奶没跟您联系吗？”
重观愣是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谁，还没来得及回答，长青谷那边就传来了一声不同寻常的巨响。一股不属于巨龙的法力源源不断地从通道涌向大殿，灿金色的光纠缠着混杂在一起，但仔细查来又带着不同的气息。虞影溯在他预计的时间之前闯进了长青谷，君煌为了避嫌早早前往雪峰囚笼，但留下的守卫只多不少。
重观没想到他能这么迅速。
墨江十几乎是第一时间翻身跃上了王座的椅背，眼中杀气骤然迸发，暗器尽数藏在了指缝中。重观晚了片刻才察觉到有外人接近的声响，苍天翼龙的动作又轻又快，但即便如此也依旧无法彻底藏匿自己。
重观第一时间施展法术，灼热的蒸汽和冰锋错落交替，把配合演出的墨江十赶得满地跑。后者的每一步都刚好比攻击的落点提前分毫，看似慌张至极，实际上还有大半的余力和重观纠缠，嘴里也骂骂咧咧没个消停。
他们并不在意自己的攻击是否有效，因为重要的只有创造出更大的动静——以及看看那条突破防御线的苍天翼龙究竟是谁。
就在虞影溯的法力气息浓郁到几乎淹没大殿之时，龙族庞大的躯体从通道中跌撞着滚到了冰刃的攻击范围内。重观下意识驱动指尖，但墨江十就在此刻突袭到他身侧，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肘，强行改变了法术的施展方向。
“别冲动，”墨江十将声音压得很低，“放长线钓大鱼。”
苍天翼龙的新任首领苍岭曾经是温卓的党羽，但大祭司离开龙族的时间太久，或许让属下有了二心。重观被墨江十的动作带得身体一歪，冰刃转向通道方向，血族奔跑的脚步声也同一时间抵达——
虞影溯扛着琅轩，一转眼就看见漫天的冰雨朝他而来，精灵先知第一时间将金线缠绕成细密的网。属于虞影溯的金色法术为他添了一份力，而虞璎留给他的深灰雾霭同一时间轰然炸开，将冰刃尽数粉碎，化作漫天的冰晶。
重观不免心惊，上一次见到虞影溯时他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如今不过半年多的时间，自己单打独斗已然不是他的对手。可怕的控制力和庞大的法力积攒暂且不提，虞影溯的体术相比之前进步了太多，反应力远超普通血族，或许连血族大君羽画都很难从他手底讨到好处。
北大陆确实是无与伦比的凶险之地，但却能够淬炼出最强大的力量。
墨江十轻而易举解决了误闯大殿的苍岭，巨龙失去了意识瘫倒在冰面，虞影溯也收敛了气息。琅轩朝着龙王的方向微微颔首，他早已经将精灵秘辛留在了长青谷，交给了君煌，虞影溯也在突入之时给了传信的内容，准备以重观的名义用寒渡鸦传信回月眠城，将他的所作所为宣告山脉以南。
“虞影溯，”重观难得寒暄，“过渡带以南再见。”
虞影溯扬起了嘴角，轻声回应：“再见。”
龙王给出了龙族即将回归的信号，他们在冰天雪地之中藏匿百年，但巨龙不会选择永远沉睡。这片大陆上理应有属于他们的足迹，即使未来不可测，即使前路不可见，即使最终灭亡、成为胡佛天坑龙族尸堆中的骸骨。他们宁可灭族，也不愿看着世界成为古代恶魔的囊中之物。
巨龙不做任何人的奴仆。
作者有话说第155章 第148章 桑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