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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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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南原本以为自己早就将那个少年遗留在了十九岁的夏日里。
可当他身上皂香的气味,一点一点慢慢侵略进她鼻腔时。
她忽然惊醒。
就像是做了一个噩梦,突然有人响了枪声,打破沉寂,她醒了过来,又像是没真的醒来。
可在一段冗长的安静中,预期的枪声并没有真的到来。
姜南看着桌面上冒着热气的腌笃鲜,她隔着烟雾,用余光偷偷瞥了眼周赫言。
他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一股子养尊处优的劲儿,和她记忆中的少年完全不一样。
少年时的张扬和激情,随着时间的流逝,留下来的是男人的成熟。
他似乎也在看她,眉眼依旧冷淡。
就像是刚才在车上,她本来想要假借单位有工作来避开这场饭局的,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心平气和的吃完这段饭。
可那会周赫言就是这般撩起眼皮看她,像是看陌生人的眼神,他慵懒的嗓音在空气中回荡:“第一次见面嫂子就不给面子呀!”
姜南后面的话被迫咽进了肚子里。
腌笃鲜的热气从饱满到稀薄。
很久之后,姜南还是没能有勇气与周赫言目光对视,她侧着脸,眼睛一直盯着手机看,那条视频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她心里清楚,自己害怕这样的目光相撞,更害怕周赫言认出她来。
这一刻,姜南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明明当初那些决绝的话都是她说的,她义无反顾的离开,背影走的要多潇洒就有多潇洒。
如今这般畏首畏尾的,做给谁看?
姜南喝了口蜂蜜柚子茶,转移注意力的同时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没用。
她的心早在遇见的那一刻就乱了。
如今,眼皮跳个不停。
她的这般不自在,也被张秉文看在眼里,张秉文将烟灰抖在烟灰缸里,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事。”姜南摇头。
她不知道张秉文有没有听出她话语里的慌张,也许是她自己心虚,反正这一刻,他的手掌在她手背上摩挲,力度并不轻。
她能清楚的感受到他掌心处的薄茧,烫的很。
“是不是昨晚没睡好?累了?”
很暧昧的话,在这包厢里,裹着浓浓的青白色烟雾。
姜南的余光又不受控制地看向周赫言,他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他说:“哥,你和嫂子可真恩爱。”
旁边的张秉文转过头,又继续刚才的聊天内容,言语中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来文都有事?”
周赫言:“参加朋友婚礼。”
“公司和这儿的工厂谈崩了,下个季度的合作打水漂,我还以为你是为这事来的。”
“是吗?”周赫言笑得比张秉文还灿烂,可神色上早就不是那股子稚嫩气息,老练了许多,“公司我没去,上班那一套不适合我,光是想想都觉得太拘束,我这人还是比较喜欢自由。”
这话一出,张秉文面色难辩。
按理说,张学强千辛万苦的终于把人找了回来,又在董事会上当着众人宣布了周赫言的任命,这明摆着是把他当成重点培养对象。
恐怕全公司的人都早把周赫言当成了接班人。
至于他——张秉文,算什么玩意,没了妈,爸又不疼的人,只能自生自灭。
“爸没说你?”张秉文深瞥他一眼,“他能同意?”
想当初,张秉文想要来文都发展,几乎和张学强撕破了脸皮,什么恶语伤人的话张学强都说了。
后来张学强气不过,直接拿着手上的拐杖砸过去,拐杖硬生生砸在张秉文的小腿上,断成两截。
他跪在地上一时半会没能站起来,实在是疼,后背全是薄汗,晕着灰蓝色的淤青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才慢慢褪去。
这四年里,张学强不曾有过哪怕一次的嘘寒问暖,今天要不是看见周赫言,张秉文都快忘记自己还有个爹。
“说了,我没听。”周赫言转动转盘,将鱿鱼停在姜南面前,“他还说让我改姓张,我也没乐意。”
他将转盘又转了一圈,依旧将鱿鱼停在姜南的眼前。
好巧不巧,像是刻意的。
姜南敛着表情在玩手机,瞧见了也当没瞧见。
平日里酷爱的鱿鱼现在也索然无味,她提不起兴趣来,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尴尬的饭局。
她没办法做到面对这戏剧化的重逢,还能侃侃而谈,隔了十年,她的性子越来越淡。
手机搜索页面突然跳出来一个话题 。
#突然遇见前任怎么办?
脑壳疼:妹子们,如果远远看见了,就赶紧掉头走掉,做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吧。
这个夏天我要暴瘦:我想我会泪崩。
秃头少女鹅:我前几天遇见了前男友,他迎面走过来,我躲不掉,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回去想想他好像眼睛里有泪,他是不是还喜欢我啊?
热心市民中原马匪:我前女友和我在一起八年,其中五年都在劈腿,如果让我在大街上看见她,我非得把她腿打断。
马桶养鱼:他变丑了,果然是我的爱给他镀了一层金边。
你菜大姐啊:滚了一次床单,感觉很好。
……
姜南睫毛颤了下,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
这时,张秉文给姜南夹了块鱿鱼,被辣椒包裹着上桌的鱿鱼,边缘发红,扒了皮更是让滋味迅速浸透进去。
姜南心思不在饭桌上,完全不知道碗里是什么,拿起筷子一夹咬上一口,直接被呛出了眼泪。
周赫言又说:“像我这样的野犬,扒了皮,换上新装又如何,骨子里还是贫民窟的野蛮模样。”
“人前人后的风光我消受不起,倒不如自己找一个自由的地方,落得清净,也省得败坏张家的名声。”
“姓了二十几年的周了,改不了,也不想改。”
“周赫言,张赫言,改了姓有人就该忘了我。”
打火机摁下,火光燃起。
周赫言咬了根烟,“嫂子吃不了辣?”
姜南反应过来才真切感觉到辣,直冲脑门,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狂灌一杯百香果汁进去,酸味混着辣味,她感觉自己的味蕾都要爆炸了。
包厢里适宜的温度,此刻也不再舒适,她抬头对上周赫言的目光,也是重逢这么长时间,第一次真正的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表情坦坦荡荡,完全像个没事人一样。
他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周赫言声音慵懒低沉:“我哥可是无辣不欢的人,嫂子,你还要再练练。”
姜南突然感觉不爽,这股劲儿瞬间到达极致。
像是烫化了一支冻的梆硬的奶油雪糕,黏在身上,难受极了。
他是故意的。
张秉文招手让服务员送来一份小米粥,他用勺子搅了搅,散去余温,照常的关心体贴:“我光记着你爱吃鱿鱼,忘了你没吃早饭,不能吃辣,没事吧?”
姜南摇头,满脸的乖巧懂事:“没事。”
接着,她就低头开始喝粥,一勺接着一勺,耳边两人的聊天并没有停止。
可她的心思再一次偏离轨道,姜南觉得周赫言认出她了。
原本她还在想,只要周赫言没有直接说出来,便有很大的概率他已经忘记自己。
有这样的想法完全是因为当时两人年龄都不大,长相也并没有那么饱满,如今都长开了,人是会变样的。
仔细想想,姜南第一次见到周赫言,也才十五岁,那一次见面印象深刻,至今回想起来,那个画面还是异常清晰。
他是邻居老爷爷收养的孤儿,听说是被人贩子拐到文都来的,路过筒子楼的时候刚好碰见警察,人周赫言一见警察叔叔就哭着闹着要找爸爸。
人贩子是个经验不老道的新手。
一看这架势,撒腿就跑,哪里还顾得上这个三岁不到的孩子。
后来人贩子没追上,孩子他爹也没找到。
就这样过了七年,老爷爷得肺癌去世,周赫言变成一个人。
姜南一家搬到筒子楼的时候,也是她第一眼见到周赫言,下巴都惊掉了,“天呐,爸,他真的是好瘦啊,整个就是营养不良的小破孩呀,他不会突然就晕倒了吧!你看看他细胳膊细腿的,风能把他刮跑吧!”
姜青山用水瓢敲着姜南的脑袋,“怎么说话的,你俩差不多大,往后小言就住在我们家,是你哥哥,你可别欺负他,暂时就让他和小宋一个房间,小言成绩可好了,全年级第一,正好可以辅导一下小宋的功课。”
姜南耸了耸肩:“无所谓,姜宋刚会爬,你看周赫言能不能教他认字!”
“那就先抓你的功课。”
姜南那时候时常觉得周赫言狗仗人势,仗着背后有姜青山撑腰,他就越发变态的缩短她放学后的休息时间。
当然,周赫言偶尔也会慈悲的让她休息一会,可当她拿着言情小说看到最精彩的地方,一套数学试卷就飞了过来。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小说书被当场没收。
姜南也抗议过,撇着嘴看着姜青山,指控着周赫言的罪行,大豆般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姜青山笑笑:“你不当演员可惜了,这眼泪说掉就掉。”
往往这个时候,周赫言就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看着她。
他并不常笑,人闷得很。也就只在她被姜青山训的窘迫的时候,他才会有所情绪波动。
这个傻子整天就光知道读书,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而她几乎都是垫底的。
两套一样的卷子,天壤之别的分数。
姜青山就会感慨:“同样是吃大米饭的,区别怎么就这么大!”
姜南委屈巴巴:“他不是吃大米饭的,他是吃菠菜的,大力水手的菠菜!”
姜南那时候觉得,周赫言很讨厌,成绩那么好,又那么听话,这不是活生生的把别人家的好孩子放在爸爸眼皮底下,与她形成鲜明对比。
她那个时候就给周赫言取了个外号,叫“周扒皮”。
此刻,周扒皮就坐在对面,薄薄的单眼皮往上挑,皮笑肉不笑,说:“什么时候回趟家?”
“他提到我了?”张秉文反问。
“总说起你为了嫂子背井离乡的故事。”
张秉文面色上闪过一丝不悦:“他当年说了要和我一刀两断,让我踏出这个门就别再回去,你是真不知道,他那副样子,呵呵!临走前,他还警告我,让我别打着周家的名号在外面招摇撞骗,丢他的脸。”
他夹着烟的手青筋微凸,“大概是有了你,觉得我可有可无了。”
周赫言听着张秉文一声短促的冷笑。
“爸前几天心脏病发,住院了。”
张秉文的冷笑戛然而止。
“嫂子是地道的文都人?”周赫言没再说什么,而是将视线转移到姜南身上,“文都有家很出名的小馄饨铺,你有没有去过?”
勺子“哐”的一下砸在陶瓷碗碟上。
姜南几乎瞬间就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
来势汹汹,逼着她往前走。
她蹙眉,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眼中闪过一丝慌张。
他果然还是认出她来了。
即便是十年没见,他也早就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可这一刻,他盯着她看,在这亮堂的光线下投射出薄凉之意。
好像在告诉她:姜南,我们还是见面了。
姜南没来得及接话,周赫言却挪开目光,乏味了一般,将手机揣进兜里,站起身来,“走了,我朋友来接我。”
最后的最后,还是没能体面。
*
周赫言的朋友是个黄毛,刚推开门打算进来就被周赫言勾着脖颈赶了出去。
包厢门一开一关,隔绝着两个世界。
黄毛被拽着往外走,边走边回头看,那扇黄花梨大门晃悠着,他似乎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周赫言,话到嘴边又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没忍住,“姜南?是不是姜南?那女的是不是姜南?”
“不是。”周赫言脚步顿住。
仅仅一瞬,他又恢复正常。
“不是姜南我头摘下来被你当球踢,这位大美女,走在路上看一眼都不会忘记的脸蛋,我认识她那么多年,我能认错!言哥,你以为我白内障!”
“谷志航,你能认出她?她能认出你吗?”
“什么意思?”谷志航不明白,“她没认出你来?你们没相认?”
周赫言嗓音不高,他将不悦极力控制,也算是没有太过于显著,“我只是提了一嘴那家小馄饨铺,她勺子都吓掉了!我怎么认?”
“舔着老脸认呗,就像当年一样,怎么求着她不要分手的,那时候你可比现在有种多了,果然年纪大了,患得患失,前怕狼后怕虎的,没了年少时的那股劲儿!”
无论什么时候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个瞬间,周赫言心就抽着疼。
如同无数只蚂蚁在啃食他的心脏,吃一点,往蚂蚁穴搬一点,这样的行为使得心脏的血液会慢慢凝固,又被重新咬开。
他以为自己早就能适应这样的难受,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心真他妈的疼。
那个热得让人喘不上气的大夏天,姜南为了离开他,从飞速行驶的汽车上直接开车门跳了下去。
他的车失控撞在树上,他强忍着疼痛跑过去扶她,却被姜南一把推开。
他摔倒在地,他问姜南:“一定要离开我?死都不怕?”
姜南喊着:“周赫言,我看到你就想到他,想到我们的错误,你让我怎么办!如果我们不在一起,事情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周赫言感觉嗓子里都是血腥味,说不上来的味道一直往上涌,“姜南,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可以一起弥补。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不需要你。周赫言,我不需要你。”
她歇斯底里,她边说边退。
她没有给任何机会。
他原本也不相信她会这么决情,可这一别就是十年。
不多不少,完完整整的十九岁到二十九岁。
周赫言到现在也不能接受,觉得那是一个梦,先甜后苦的梦。
有了上半段的甜蜜,显得后半段的苦更苦涩。
这份苦时间太长,变味了。
“小谷,她还是爱吃鱿鱼的。”
“言哥,那只是鱿鱼,代表不了什么。代表不了她念旧情,或者说她还喜欢你,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十年了,周赫言,十年还不够吗,那四年的时光,你用了十年去忘记,还忘不掉?”
“况且,我刚才听见你喊她嫂子,旁边那男的是张秉文吧?死心吧,她有对象了,她现在是你哥的女朋友。”
“实在忘不了的话,你和她只能做朋友,这是最好的结果。”
周赫言站在风里,夹着烟的手指被火星烫了,有些泛红。
谷志航瞧见后果断打掉了他的烟,态度也软了些,“今天怎么碰上的?故意的?怎么不躲了?”
“我看见她从张秉文的车上下来,就这么从我面前走过去,她没认出我。”周赫言自嘲地笑:“她看了我一眼,都没能认出来。”
谷志航对此表示很正常,“姜南怎么能想象到你有这么变态。”
周赫言没吭声,谷志航就接着说:“在这浮躁,充满诱惑的世界里,没人会像你这么执着的。”
“言哥,这十年,你待在文都,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