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CH1-4 善待你的敌人(1) ...

  •   我游弋在无名的破街里,成了戏景;
      引来下流人的侧目。
      他们以自高的虚情,
      听我悲唱着不成调的流离歌。

      —————————————————————

      痛——
      在意识混沌之际,这是第一个浮现于脑海的单词。
      全身上下都痛,喉咙似火在烧。
      我的眼皮犹如千斤重的铁块,无法睁开——或者我已经失明了?我连自己的眼皮是开是阖都不晓得。
      我记得自己之前身负重伤,在昏厥前夕我的眼前浮满黑色杂点,可能是视网膜剥离,抑或玻璃体出血所导致……也可能什么都不是,纯粹是我失血过多濒临死亡的征兆……
      对……我本来快死了——
      蓦然间,我混沌不清的思路打通了,迷失的神志与现实接轨,爆炸性的疑惑在心中一发不可收拾。
      我为什么会差点死掉?
      我为什么乘坐那一艘海贼船?
      我是死了,还是获救了?
      我在哪?我的周围有任何人吗?

      我试图在一片漆黑的惴栗不安中抓住真实;但是五感完全失准,身体的知觉像是打上浅滩的湿黏海水,刺激着肌肤神经,而后又一波波从紧攥的指缝间流失。
      涌现于心的提问似故乡的潮水前仆后继,飞溅的花白泡沫令我头晕目眩。
      一点一点的,细碎的星子拼凑成支离破碎的记忆,浸在水雾之中犹如逐渐显影的X光片,在命运的轨迹上推演并且串连成章。
      浮现的记忆化作一根根钉子,牢牢钉住我的双手和双脚。
      我惊觉自己无处可逃。
      一颗心随着膨胀壮大的问提被推至浪尖,随波跌宕,摔碎了又重演,重演了的又摔碎——直到我想通了其中一个环节的答案,浪潮才丧失均和的节奏。
      那个答案像冰冷的粗铁钉,径直打穿我的心脏。
      是的……我还活着。
      我幸运获救了。
      所以,此时此刻倘若我的身旁有谁,那人一定不会是阿莎,因为我还活着。

      思及此,我一阵作呕,脑海中的旧有的意识正在死去。
      继而,身体凭借着本能找回五感。
      我感觉到有光亮从前方直射,光线穿过闭紧的眼皮,映出血液的红,形成通透的肉色照进我的瞳仁。
      我认知到自己没瞎,而且没力气睁眼。
      与此相似的视觉感受,我也曾经在阿拉巴斯坦的艳阳下领略过。
      一年前的我是见识狭隘的大尉,我跟随伍德.笛洛姆中佐,同各支部司令官前往盛产金属矿的阿拉巴斯坦王国,出席六年举办一次的军火武器交接仪式,不过那次典礼的接待来迟了。
      在我们靠岸等人的一个钟头之内,有粗心大意的沙贼误闯军舰的视野,于是中佐下令缉捕。
      我们攻下沙贼船,部下们将非法分子逐一上铐,我则独自缩进四角横帆下的暗影乘凉。我一边歇息;一边擦净皮鞭上沾染的血渍,鞭身垂落在甲板,黑亮的鞣革摇着晃着,闪过刺目的艳阳光。
      那光来自阿拉巴斯坦的艳阳,凶猛的、毒辣的,是我所无法直视的阳光。
      艳阳一如海军的正义,把见不得光的黑暗逼退到死角。
      我往纸巾上倒水,静心擦拭自己的武器,放心让下属去处理沙贼残党;却被一道唐突的注视盯得神经发麻——一名沙贼腿部中弹,流血的伤口已经打上止血带,他躺在甲板上动弹不得,身体瘦得像枯枝,他瞪着我的水壶的双眼都凸出了眼眶,流露怯懦的乞讨之色。
      他是罪犯,十之八九杀过人,不过那时的他已被缉捕归案,姿态卑微到只求一点水来解渴。
      我拎起水壶,看不见烈日发出的指责,趁中佐不注意的时候往沙贼的嘴里咕噜倒水……。上帝作证,我依然秉持有罪该罚的信念;可是那艘沙贼船的粮仓是空的,发霉的储水桶也干涸见底,这兴许是同情心作祟的好理由。
      说起来,在那年参加仪式的路途上,海军有粮食、有饮用水,装备非常充足。
      除了炎热的气温,我没体会到沙漠的可怕。
      相比之下,我现在浑身痛苦的感觉,才像身处在广袤而荒远的大漠。
      继视觉恢复之后,我的其余知觉也开始恢复。身上的刺痛感加剧,彷佛高温的黄沙席卷着每一寸肌肤,炙人的热浪烫穿皮肉,渗入骨髓腔;每次吸气,牵动的肋骨便如同被鼠囓蠹蚀一般,发出令人龇牙的疼痛……
      不,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吸气,还是呼气,痛觉成为最痛的麻药,麻痹了我的肺腑神经。
      我受困在孤寂之中,盼不见一点绿意。
      随着知觉越来越清楚,我开始分辨身上各种痛觉之间的些微差异。我发觉,喉咙的感觉并非疼痛,正确来说是我的嘴巴渴得要命。
      好渴,口真的好渴……
      一种表皮龟裂的痛楚,蔓延于口舌之间,空扁的肚腹正饥饿着。
      啊。
      这种匮乏需求不满足的感觉,我很熟悉。
      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被埋在偏僻荒芜的大脑一隅,因为眼下的我又渴、又饿、又疼,过去的经历便借着感官一下子跃然纸上。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还不记事的年纪,一个女童独自眺望窗外——
      午后,赛伯兹的岛屿边境,那里盖着几栋基础设施。
      斑驳的红砖墙,高筑的铁栏杆。阵风侵扰着像枯草一样的菟丝子,拍打孤儿院的旧窗……
      那似一场语焉不详的梦境,梦中的她格外瘦小,她的面饼被其他喜爱恶作剧的院童抢走,水壶也被人藏起来,她落寞地卧在行军床上,双腿盖着一张薄毯,遮在薄毯底下的膝关节异常肿大,正在承受病魔的侵蚀。
      寂寞,是幼小的她对世界的认知。
      那一份久远的心灵印像,镌刻在脑仁身处并且重构上百遍,小孩子的她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与玻璃窗中的自己对视。
      因此,只有她注意到,那女人在无雨的午后才会出现。
      数月后,她得知女人名叫阿莎,是已婚的女军医。

      阿莎像救赎的甘霖,雨滴悄声下着,变成清晰可闻的心跳声,传到我的内耳,从鼓膜一直涤荡至柯蒂氏器,耳中的声波转为大海的诗韵,为我之后的人生掀起一阵波涛。
      曾经,我以为那一场雨会永不止息。
      最终雨仍是停了。我的人生退回原点,荒芜成一片枯寂的沙海。
      无人能像阿莎给予我安慰;但是……
      但是……但是——
      我感觉到有冰凉的物体沾上自己干涩的双唇,浇熄了唇上近乎火烧的痛楚,那细腻得宛如绸布的触感,在嘴边抹了又抹,以着丝丝入扣的温柔,沾湿了如溪壑干涸一般的粗糙唇纹。
      是谁?
      水润的触感沿着唇形滑过,在嘴角落下几滴水。
      有谁,试图在舒缓我的不适。
      水滴流入苦涩的嘴巴,解渴的甘甜沁人心脾,我一面贪图更多滋润;一面心生一股抗拒。
      睁开眼睛后,世界必定是寂灭的灰色调。
      毕竟,除了阿莎,我想不出世上有谁会以温柔待我,有谁值得胜任我的另一个依靠。
      如此想着,我睁开了眼。

      *****

      现在上午十点十三分。
      病患动了动眼睑,纤长而微卷的睫毛似垂翅的蝴蝶,在眩目的灯光下揭开双目。
      于是,站在床边的罗意外撞上患者的视线。
      高挂的输液瓶不断滴注透明药液。外型高挑的青年来不及反应,面戴口罩的他原本正低眉弯身,把头凑到医疗床的床头边——他以左手绕过病人的颈前,用指腹轻抬她的下颌骨,使昏睡的脸庞面向自己,气垫床褥上摆着一个马口铁杯,杯内是微温的开水。
      光洁的杯身映出青年的影子,他在前几秒才拿着棉签,往杯里蘸了几下,替少女擦拭干裂出血的唇瓣。
      两人的距离,在少女睁眼的那一剎那变调。
      太近了……。两人之间的间距像是被直线压缩,内耳的三半规管在倾刻间产生失衡的感觉,罗赶紧起身退开一段距离。
      他的手指迅速一收拢,将浸湿的棉头藏入手掌里。
      「终于醒了。」
      罗打破沉默。
      「这里是我的医务舱。」罗转身将需要销毁的棉签扔入废弃桶,接着回到床前,彷佛是试图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辩解一般,他冷着脸来表达自己敌对的立场,「妳睡太久了,浪费我两天的时间。」
      罗说完瞄向病人,发觉自己说的话大概没被人听进去,因为床上的黑发少女瞇着双眼一脸恍惚,灯光刺激着她的瞳孔反射,漆黑的虹膜迅速收缩,她不断眨眼努力辩识物体的形影。
      很好,罗暗忖着。关于自己前一刻的举动,她应该什么也没看见……
      希望她没看见。
      直到少女不再畏光,罗重新开口:「等妳很久了,这里是我的海贼船。」

  • 作者有话要说:  註解补充:
    1:匮乏需求指的是低级需要,即直接关系到个体生存的需要,包括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如果这种需要得不到满足,个体将出现疾病或危机。例如,盐和食物的匮乏都会导致疾病。
    2:柯蒂氏器(organ of corti)是内耳中的耳蜗螺旋器,是听觉传导器官,负责将来自中耳的声音信号转换為相应的神经电信号,交送脑的中枢听觉系统接受进一步处理,最终实现听觉。
    3:三半规管是人体的平衡仪,由三个互成垂直方向的半规管所组成,能侦测头部在三度空间中的位置变化,并预知身体在一两秒内将失去平衡。在维持平衡的功能上,半规管负责预知平衡的失去。
    —————
    各位如果觉得〈善待你的敌人〉的文字风格和〈梦迴〉有所差异,这是正常的,因為〈善待你的敌人〉原稿是在两年前写的,只小修过文法词句,〈梦迴〉则几乎是全部改写。
    另外,先声明一下,文中的罗那样对待病人是取材自现实,我在小学的时候动过一次手术,术后送入重症监护室观察几天,期间不能喝水,可是我的嘴巴很乾,医生就跟我的父母说可以拿湿毛巾沾一沾我的嘴巴……医生面对病人的状况想必也是有经验的,因此个人认為文末的互动算是实际^^
    当然,罗不是对待所有人都这样,也要看对象,至於对乔荻瑟思比较亲力亲為的原因,我在手术篇章有提示过,罗确实厌恶乔荻瑟思的消极,可是其中还藏有更深一层的感觉……嗯,之后会再说明~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