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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二十五回 结同心(下) ...

  •   穗舫的手术定在大婚之后的后日,就在王府——她的身体虚弱到已经没法支撑从秦王府到蓬莱君府邸了。
      沈令对此非常不解,穗舫的身子弱成这样,这次堕胎压根没有活路,但好好调养,五个月之后生育未尝没有生机,为何非不要命了也不要怀的胎儿?
      叶骁对他说,被痛恨的男人□□,怀了孩子,我们男人是没有办法理解这种耻辱的。我能做的,就是尊重穗舫的决定。只有她有权力选择,她要生,我帮她,她不生,我帮她。
      “对穗舫而言,死不死不重要,肚子里的孩子决不能留才重要。”
      沈令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在开始手术前,五娘给穗舫挽头发,叶骁拿着烈酒在她腕子上抹,她忽然说,“阿骁,你还记得小时候王姬教我们唱的歌吗?”
      “哪首?”叶骁终于在她腕上寻到一根比较粗的血管,拿出南庄给的琉璃针和药。
      “我也忘记名字啦,就记得开头是‘良人去,住边庭……坐寒更……懒频听……”
      “我记得,后面是‘三春月影照阶庭’,对不对?”他小心翼翼地把针推了进去,药力上来,穗舫的声音弱了下去,她呢喃着说,对,“……廉前跪拜,人长命……月……长生……”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于模糊,然后消失了。

      而与此同时,沈行所居的那间院子,迎来了两个客人。
      一个是符青主,另外一个是名须发花白,看着年逾六旬的老者。
      沈行今日洗去铅华,一身北齐正二品官员的紫袍,眉目依旧如画,只是去了媚气,显出他容貌端丽。
      奉了老者上座,沈行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唤了一声,“伯父。”
      老者正是十八年前率兵叛逃荣阳,导致沈家满门罹难的沈令行。
      沈令行去国离家近二十载,听了沈行点了送亲的职务,兼且沈令在塑月做官,终于有个机会能见自己两个侄儿,便随着荣阳使节团到了塑月,以求一面——之前沈令发作那夜,沈行送去的就是沈令行约他们一见的信函。
      沈令行弯腰把他搀起来,慈爱的问了一声阿令呢?
      “大哥……他不愿来。”
      “他还在怪我……”老人颓唐叹气。
      沈行笑了一笑,他柔声道,“我却不怪伯父呢。”
      沈令行眼中精光一闪,全然不似个老人,沈行却悠悠然地换了个话题,“这次侄儿受国主之命,要在丰源京待到明年,以辅助新后应对。”
      说罢,他顿了顿,一双妩媚桃花眼轻轻从符青主面上扫过,落在沈令行满是皱纹的脸上。
      他本能地想咬唇,生生止住,只用舌尖抵着雪白齿列,“伯父……有什么话,要嘱咐侄儿的么?”
      沈令行眯着眼看了他片刻,沉声道:“自然是有。”
      “那侄儿……洗耳恭听。”

      符青主和沈令行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快要黄昏,两人上了车,沈令行看着符青主,“青主,他们俩你都见过,你怎么看沈行和沈令?”
      符青主的恩师原是沈令行的下属,现在沈令行是荣阳北境持节督军,正是符青主的上司,符青主对他极为敬服,听他问及,沉吟片刻,“嗯……依属下之见,沈侯清绝自持,当世帅才。之前呢……我以为沈行不过是个依仗美貌的男宠之流罢了,根本不配与沈侯相提并论。”
      “哦……之前……”沈令行玩味地看了一眼符青主,“那现在呢?”
      “今日一见……嗯……若说沈侯是鹤击长空,那沈行,就是条蛇。”
      “是啊……”沈令行松弛地往后一靠,“但鹤是不会与你交易的,蛇却可以。能隐匿身形,夺人性命的,是蛇,不是鹤。”
      老人又笑了一下,脸上现出一抹古怪神情,似是自嘲又似是有点开心,还有恍惚的悲凉,“我当伯父的不该这么说,青主啊,沈行是个疯子。”
      符青主探询一般看他,
      “沈行的野心深不见底。而且,他什么都不在乎。”
      符青主愣了愣,沈令行却靠在车壁上,阖上眼,不再说话。

      穗舫的手术很成功。然后,她悄然逝去在她嫁入王府之后的第十二个黄昏。
      她并没有受罪,叶骁拿了之前“泥销骨”的解药给她服用,镇住了所有疼痛,在她生命的最后十天,她过得平静祥和。
      她教怜蘅识字、跟五娘一起在中庭晒太阳、跟窈娘学怎么把酥酪挤出海螺一般的形状,她开开心心的病入膏肓,充满希望地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她死去的那个黄昏,天气极好,院子里丁香开了花,中午微微下了场太阳雨,香气被湿漉漉的空气拢着,贴着地淌,像是馥郁的雾。
      她坐在院子里,怜蘅伏在她膝边,刚吃过饭,倦意上来,小猫似的打盹,五娘在她旁边给她剥从青阳道运来的新鲜荔枝,灿星汉和黛颜在下棋,沈令和窈娘看着,叶骁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
      她跟叶骁说,今晚的人参鸡茸红粳粥不错,好喝得很。叶骁说那我让窈娘再做些,明早喝。
      穗舫摇摇头,蜡黄的面孔上唯有眼睛是闪亮的,她说,我明早想喝乳粥。
      叶骁俯身给她把身上的毯子拉上去一点儿,“都依你。”
      她眨眨眼,“阿骁,给我唱支歌吧。就唱那首。”
      叶骁说好啊,他脚下踏着拍子,给她唱了那首他们都记得,唯有名字忘记了的歌。
      良人去,住边庭,三载长征,坐寒更,添玉漏,懒频听,向深闺远闻雁悲鸣,遥望行人,三春月影照阶庭,廉前跪拜,人长命,月长生。
      她也跟着哼唱,声音虽小,却很快活。
      叶骁的声音低下去,她的声音也低下去,她呢喃着“人长命,月长生”,然后笑了一下,轻轻唤了一声,颖文。
      恰在这时,怜蘅醒了,三四岁的小娃儿睡得一张面孔粉嫩莹润,她迷迷糊糊唤了声阿娘,抬头看到穗舫微笑的面孔,便又安心睡了下去。

      穗舫的谥号是一个哀字。她最终化成了秦王府里的一个牌位。
      叶骁看着穗舫的牌位,慢慢地说,小音的谥号是恭、阿敏的谥号是幽、泠泠的谥号是悼,我死之后,大概是个戾字,放在一起,秦戾哀王妃……听起来好似她和我一起做了坏事一样。
      听他念着之前王妃们的谥号,沈令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他旁边,仰头看着供在高高神龛上的神主牌们。
      叶骁又看了一会儿,转身出去,轻而长的念了一句,“念我室中人……”
      ……逝去已不回。
      默默在心中念了叶骁未吟诵的下半句,沈令抬头看向牌位,虔诚地闭目合掌,默默祝祷。
      然后在穗舫出殡的那天,沈令接到了一纸调令。
      他被安了个御前失仪的罪过,降为正九品,发到北疆做个县令。
      沈令无所谓,他当殿格杀两名官员,最后轻轻一个御前失仪就揭过,已是万幸。
      窈娘听了眼圈一红,黛颜拍了拍他的肩,五娘摇头不语,灿星汉只看了他一眼,约他以后有机会,比试一次弓马。
      而叶骁什么都没说。
      自从那日吻了他之后,叶骁就全心全意照顾穗舫,之后就是穗舫后事,沈令知他伤心,也不想拿自己的事让他烦心。
      离开京城那日,沈令谁也没带,也不让人送,自己一个人,揣着勘和调令,一匹马,一个小包袱,出了丰源京,最珍重的,就是他小心翼翼揣在怀里,补好的那根犀角簪子。
      他在王府巷子口遇到了叶横波,她今天穿了女装,侧坐在一匹黑马上,绾色罗裙、浅蓝批帛,月白镶珠的云翘鞋,面上点了碎金的面靥,堕马髻上一把珊瑚缺月的步摇,一握温润米珠轻轻摇曳,衬得她眼尾一色薄红分外鲜嫩。
      她向沈令轻巧一笑,素手中一弯柳枝轻轻一挥,“妾身今日出游,劳烦沈侯送妾身一程。”她其实生得和叶骁毫不相像,但骨子里两人却最肖,沈令一看她便想起叶骁,眉眼一软,道了声好,两人并辔缓缓而去。
      两人出了城门,到了一处长亭,横波勒马,她唤了沈令一声,悠然道:“沈侯,你愿意嫁给我么?”沈令惊讶看她,她想了想,改了个口,“我嫁给你也行。我有两个孩子,大的跟我姓,小的跟你姓,沈家就有香火了。”
      “……”沈令看着她想了一会儿,非常诚恳地问,“……沈某到底哪点好?”
      “脸。”横波答的也非常诚恳,“最开始我对沈侯暗生倾慕,就是因为脸。”
      “……我长得哪里好?”他清楚自己生得不差,但是论起纯粹的美貌,他和沈行、青城君、蓬莱君、叶骁等人根本不能相比。
      “沈侯,你啊,生了一张想让人征服的脸。”她侧头微笑,神态妩媚。
      沈令生就一张清持面容,让人想……弄坏他。
      沈令笑着摇摇头,心想,她果然意气风发少年心性,看到有个新鲜东西,就迫不及待想要。
      他说,沈某一个宦官有什么好?天下之大,如鲲如鹏,叶大人最宜放眼,不用在沈某身上拘泥。他顿了顿,轻声吐出三个字,“不值得。”
      “值不值得却要我自己说了算了。”横波不以为意,甩了甩手里的柳条,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她调转马头,却在两人错身而过时对他悠悠一笑,“沈侯若回心转意,我随时欢迎。沈侯日后回京,若想春宵一度了,请务必找我,无任欢迎。”
      她随手将柳条一掷,摘了片树叶,抵在唇角呜咽吹起,不成调子,却有一种洒脱倜傥,就这么远去了。
      横波一路随心畅意地随意吹着叶笛,在快回转城门的时候,远远看到一骑白马,沈行坐在上面,一身玉色长袍,桃花眼媚态天成。
      看横波过来,他眉眼笑开,柔声道,“叶大人。”
      横波负责新后安全事宜,与沈行甚是熟稔,勒马站住看他,似笑非笑,一双浅灰色的眸子凝着他,一松手,叶笛被风卷高,疏忽落下,“沈公。”
      沈行轻轻咬唇,微微侧头看她,眼波流转,“叶大人看我如何?”
      “……还是算了,我呢,喜欢自己去猎,不吃白食。”
      语罢,她哼着小曲儿,打马而过,沈行只咬着发带,掩袖一笑。

      沈令行在满目繁花碧树之中。
      现在六月,最是一年花好,满城满地的花,仿佛偌大一副画卷在天地之间徐徐铺陈。
      沈令心情颇好,打马慢行,饶有兴味地听道上行人聊家长里短,山野异闻。听得最多的却是叶骁的秘闻,各种版本都有,说塑月秦王果然凶性不改,近来贪图白仆射儿媳美貌,不顾对方怀有身孕,害死白仆射满门,强娶了白家儿媳,□□不成,新王妃在新婚当夜悬梁自尽。
      他听了倒也不气,一年前,这种传闻他听了,他也是信的。他想,你们爱怎样传就怎样传,那么温柔又好的叶骁,他自己知道就好。
      他知道,新婚那夜,吻了他的叶骁,不过是可怜他罢了。
      现在这样也好,他远去北疆,怀揣着叶骁就算可怜他而给的一点念想,远远的待着就好。时间一久,叶骁不可怜他了,忘了他,也就过去了。他呢,有那数个蜻蜓点水的吻,自也敷衍得过半生。
      沈令走到中午,有些渴,看到前头有个供人歇脚的茶亭,里头稀稀落落坐着四五个人,刚牵马过去要买杯茶喝,还没来得及开腔,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清润的抱怨,“沈侯,我本来是要给你一个惊喜的,你怎么走得这么慢,我都快等饿了。”
      那是,叶骁的声音。
      沈令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简陋茶亭里一身朴素青衣,翘着脚拢着膝盖,含笑看他的,正是叶骁。
      叶骁在夏日璀璨阳光里好看极了,他微微侧头,漂亮的凤眸眯细,又长长地叹了一声,“我需要罚你请我吃饭,不然我这口气可不会消。”

      沈令离开京城的那天,栀子花开,满目花尘,还有,叶骁。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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