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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回 犹铜声(中) ...

  •   当夜,小院紧锁,门窗缝隙都拿沈令今日买的碎棉堵死,防着声音漏出。
      内室床上拿被褥垫得松软无比,沈令和窈娘合力,一起把他四肢绑在床柱上,窈娘拿了段极厚密的棉布,折了几折,勒在他齿间,以防伤了舌头。
      窈娘端了盆水进来,绞了几条湿手巾放好,把烛台端远,自己坐在他床边,看着他清雅面孔隐在一片阴影里,忍不住又无声哭了出来。
      沈令说不出话,只看她,窈娘抽泣几声,擦了泪,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
      沈令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除了掌中的茧,哪里都不像一双武人的手。
      这双手在她还是个稚童的时候为她折花,在她堪堪及笄的时候,为她束簪结发,在今天,为她拭去眼泪。
      沈令回握了一下,慢慢松开,指尖把她的手轻轻朝外推了推。
      窈娘知道,他怕一会儿毒发不能自抑,伤了她。
      你看,他永远是这样,他认定的人在前,他在最后。
      窈娘心中绞痛,眼泪不知不觉又淌下来,她却忘了擦,只痴痴地看着沈令,泪眼朦胧,她看着的那人,温润得如同一块暖玉。
      月亮慢慢升起来了。
      沈令感觉到,随着满月东升,骨髓里渐次泛起了一股冰冷疼痛。
      “泥销骨”发作了。
      最开始是冷,从脚趾开始,整个人被冻上了,然后全身的骨头,被从冻硬的身体里一根一根活生生抽出来,再乱七八糟的捅回去。
      沈令觉得自己似乎惨叫了,又似乎没有,似乎昏过去了,又被生生疼醒——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能感受到没有止境,让人发疯的疼。
      他觉得自己□□连带着意识,被活着碾碎、慢条斯理地撕开、再随意地缝上。
      ——然后他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再次恢复意识,已是凌晨,浑身先是觉得冷,然后才是扎进骨肉的疼,嘴里一片铁锈味儿,唯一该庆幸的,是舌头没断。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了点儿力气睁眼,但是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到,过了好一会儿,视界里一片光慢慢漾开,才隐约能看见旁边一脸憔悴的窈娘。
      看他睁眼,窈娘抖着手把他嘴里全是血沫的手巾拿出来,再把他四肢解开。
      沈令汗透重衣,动弹不得,窈娘也不敢动他。
      他满手全是自己掐出来的血,腕上结痂的伤口也被他挣开了一点儿,窈娘给他上药,待要包扎掌心的伤口,他极轻地摇了一下头,窈娘知道他意思,便迟疑着放下药箱。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从嗓子里咳出一口血沫,才能说话,道,以后每月此时,要是都包扎,可瞒不过叶骁去。
      “每月……”窈娘嘶着嗓子说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一股恨急了的表情,她抖着深深吸了口气,拿温热手巾给他擦汗,虚虚握住他指尖,垂着头道,“阿令……我、我见不得你每月一次受这样的苦,阿令,要不……”
      “……我是不会答应沈行的。”沈令喘了一下,虚弱而坚定地道。
      窈娘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握着他冰冷指尖。
      沈令躺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攒起一点力气,被窈娘扶着半坐起来,换了身干爽衣服。
      此时天已快亮了,隐隐传来里坊开门的鼓声,窈娘起身,“我在五更鸡里煨了鸡粥,你要是有胃口,我端来你喝点。”
      “嗯。”沈令点点头,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走了出去。
      他靠在引枕上,缓缓的闭了眼。
      还好,泥销骨,他还捱得住。

      沈令在床上躺到下午,才终于恢复到能行走自如,他皱了皱眉,觉得这样未必瞒得过叶骁,只能看下次发作,自己能不能习惯,恢复得快一些。
      晚饭窈娘做了一道王母饭,把肥羊油去了,晶莹米饭上堆着拿药材炖得烂熟的精瘦羊肉、拌了金黄蛋液、雪白鱼糜,碧绿的是秋葵叶、嫩黄的是菘菜心,堆在錾花银碗里,极是好看,闻起来又馨香扑鼻。窈娘还做了几道小菜,一道羊肉汤浸莼菜、一盘蕨菜杂菇、和一碟烧笋尖,都是沈令平素爱吃的。
      窈娘刚把饭桌摆好,有人敲门,来的是叶骁。
      叶骁似是有事来找沈令,进来却被满桌菜饭吸引了注意力,说你们这伙食不错,我闻着比我吃的香。
      窈娘知机,立刻把自己那份端了上来。沈令起身要伺候他吃饭,叶骁摆了摆手,说一起吃吧,我不讲究这些。
      窈娘看了一眼沈令眼色,才又取了一份饭菜,在下首坐定。
      窈娘手艺极好,叶骁吃了个干干净净,放下筷子拿茶漱了口,他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气,“窈娘这手艺真好,诶,你这偏院有小厨房?”
      沈令点头,说还有口井。
      叶骁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行馆每顿饭都要弄上百个盘子怼他面前,看都快看吐了,以后他的膳食就让窈娘来做吧,清爽干净,每顿三五个菜,方便得很,看着也不烦。
      沈令应了声是,眼波微动,窈娘知机,起身出去外面煮茶,等她掩上门,沈令直接问道:“殿下,莫非是饮食出了什么问题?”
      叶骁没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他,悠悠然另起了个话头,“沈侯,你觉得,我若死了,北齐谁最得利?”
      这话问得凶险,沈令沉吟片刻,“……无人得利。”
      他说的是实话,若叶骁死在这里,只怕战争立刻再起,北齐战败本来就国力羸弱,哪里还经得起再来一次。
      叶骁点点头,问,那北齐上下,谁最恨我呢?
      “……北齐上下,恐怕不恨殿下的,方为少数。”
      听了这句,叶骁似笑非笑看他,“那沈侯呢,你恨我么?”
      叶骁的眼睛非常漂亮,瞳仁的颜色像是雨前天空,边缘泛着微微的灰蓝,他定定看着什么的时候,就显出一种专注的多情,沈令恭敬垂眸,“不恨。”
      他有什么好恨的呢?打仗,是他赢了,投降,是国主的命令,手筋,是他弟弟做主挑断,怎么也算不到叶骁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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