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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第七十一回 刹那光 ...

  •   第七十一回刹那光
      叶骁安安静静,蜷在墙角的阴影里,整个人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一般,只有肩上一线反映着泠泠月光。他把头头埋在手臂里,身侧是一个撮起来的雪堆,上头一炷残香。他身前城内灯光点点,欢声笑语,他身后城外一片肃杀的冰天雪地。而他就栖身在这个缝隙中,被困得动弹不得。
      沈令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叶骁像是没有察觉一样,一动不动,沈令把手炉放在他手上,过了一会儿,把他冰冷的手捂暖和了,才小心翼翼握住。
      沈令一手搭在膝上,仰头从自己呼出的白气里看着满天繁星,“……三郎,这不是你的错。”
      叶骁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到一样。
      沈令继续道:“如果有错,是我的错。是我杀了横波,是我没能保护王姬。三郎,你如果要恨,那就恨我,恨无能的我、没有保护好这一切的我,但是你不能恨你自己,好吗,三郎?”
      叶骁还是没有说话。沈令吐出一口气,把他的手捏紧,过了良久,才轻声道:“……你还有我,阿骁,你还有我啊……”
      天地静默,他话语尾音袅散,沈令近乎无助地攥紧叶骁的手。
      四更更鼓响起,沈令觉得自己浑身都冻透了,他听到叶骁嘶哑开口。他的声音从布料里透出来,闷而沉,“昨天……我睡到半夜,忽然就醒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坐在那里想,今天是阿姐和横波周年,一年了,我怎么一次都没有梦到她们?她们是恨我的吧?大概是恨的吧?我就想,可恨我也没关系,我求求你们,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像是名为痛苦的滚烫河水,流过荆棘遍地的龟裂土地,带着深刻的疼痛与疲惫。
      “我之前没有在伪装,我就是……怎么说呢?没有真实感。就一切都是虚的,我总觉得自己回头,就还能看到姐姐和横波,我永远在列古勒,她们就永远在丰源京。然后我在昨天醒过来的一刹那……我忽然意识到,我是真的,被丢下来啦。她们都走了,都不要我了……”
      “我小时候只要哭,阿姐就会来看我,把我抱在怀里哄我,我大啦,闯了祸,阿姐会生气会骂我,可现在,我在列古勒,就算眼睛都哭瞎了,阿姐也不会一边给我擦脸,一边点着我的额头数落我了。”
      “她们是恨我的,不然怎么梦里都不来骂我呢?她们确实也该恨我的……我啊,真的什么都没有保住。怀儿死了,怀儿那么小啊,以后要是到了地府,横波问我为什么没保住怀儿,我该怎么回答她呢?我有什么脸见她?横波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留给我的怀儿,也没了啊……”
      手炉滚下地,纯银的盖子摔到一边,里头碳灰撒出来,在凌晨清冷的空气中炸出一蓬淡青色的烟。
      “我不能替阿姐服丧……瑶华也一样,我想尽一切办法想保住她的性命,但其实我知道的,我知道若她丈夫死了,她一定会自尽,但是我能做什么呢?我救不了她的丈夫,救不了她……”
      听着他近乎于啜泣的声音,沈令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拥入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扳起他的脸,“看着我。”沈令温柔但是强硬地道,他凝视着那双看着自己,水光莹润,宛若雨前天空的眸子说:“你记得吧,横波的遗言,她说,对不起,她害你伤心了,她的死是咎由自取,和你没关系,还有,她爱你,她不恨你,所以,你不能恨自己。”
      是啊,横波是爱他的,正如他也同样地爱着横波。
      可是横波死了。他明明察觉了横波的阴谋,但是他没有阻止成功,横波死了,被他的恋人亲手杀死在天和殿须弥座上。
      然后横波告诉他,她不恨他,她爱他,所以他不能恨自己。
      沈令捧着他的脸,对他说,阿骁,想哭就哭吧,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叶骁早在十一个月前就该落下的泪水,终于在此刻潸然而下。
      他说,阿令,我到现在都好疼啊,一想到他们我就好疼。
      “阿令,我不想回丰源京,我受不了,我懦弱吧,我能亲手把怀儿的名字写进绞刑,但我不敢回去看一眼他们的坟墓。”
      他看着沈令,面上浮起了一个异常纯粹,也同样异常悲伤的表情,然后泪水不断滑过他犹自带笑的唇角,“阿令,谢谢你救了永波和怀儿。”虽然最终,那个孩子还是去世了。
      沈令痴痴看他,心尖像是被一把钩子扯住一般,生勾着疼,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无法可想,只能捧住他的脸,微微低头吻去他眼角的泪痕。
      他心里想,你别哭了,三郎,你一哭我心都疼了。
      他贴着叶骁的额头,在菲薄的晨光里吻去了他的眼泪。
      他站起来,俯身把叶骁抱起来,叶骁勾住他颈子,埋头在他胸前啜泣。
      沈令把叶骁抱下城墙,只见里坊开了门,有炊烟和人出来,有早点摊子支出来,卖热腾腾喷香的胡麻饼,少年买了用布包好,红着脸飞奔,远处有个少女害羞地等待。
      他沉默着把叶骁抱回县衙,抱回房,剥了他外衫鞋袜,把他放在炕上,叶骁闭了一下眼睛,倾身向前。
      他眼前一片模糊,眼泪不断涌出来,他什么都看不清,他只感觉到自己被沈令小心翼翼地抱住。
      沈令慢慢剥去他身上的衣衫,一层一层,细心妥帖,他柔顺地靠在他肩头,兀自小声啜泣。
      沈令像是在对待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宝物,他把叶骁放进被子里,叶骁缠上来,把自己塞在他怀里,沈令轻轻顺着他的颈子,脱去了自己的衣服,最终两人肌肤相贴的刹那,叶骁啜泣出声,而沈令则近于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尽自己所能,把叶骁拥住,他近乎恳求地说,“三郎,我爱你,为了我也好,三郎,你不能恨自己。”
      叶骁抱紧了爱人,将滚烫的眼泪落在他肩上,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是啊,还有沈令,还有沈令和阿父啊。
      然后这一年的二月,与沈令并列天下四兵,号为破阵阳公的山南刺史范水侯阳知风,病逝于山南关。显仁帝追赠阳知风太尉、范国公,谥号武靖,以郡王礼下葬。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叶骁就对沈令说,咱们得去北齐了。沈令不解,叶骁也没多说,只是一笑——阳知风的死,彻底改变了诸国之间的力量对比。
      塑月本不擅武,堪堪能带兵打仗的只有阳知风、叶骁、蓬莱君三人,而除了阳知风,另外两个也充其量是二流水准罢了。
      现今东陆几大列强,荣阳折了沈令行,符青主被门阀派别牵制;北狄新单于残暴无能,其下诸王人人野心勃勃,北齐虽然疆域广大但已然是臣属下国,放眼望去,拥有阳知风、楚国王姬、叶骁与蓬莱君的塑月稳压全场。
      但横波之乱折了楚国王姬与叶横波,现今阳知风去世,塑月顿时成列强之中唯一一个无将可倚的国家——沈令论人,是北齐的,而且对北齐忠心耿耿,但现在却是塑月秦王的伴侣,受封灵墟君,北齐和塑月不翻脸还好,一旦翻脸,沈令这把刀到底捅谁,可就难说了。
      如此一来,塑月势必让叶骁真正实履北齐监国的职务,坐镇朝野。
      叶骁和沈令前往山南关吊丧,冯映也代表国主亲来吊唁。
      阳知风无子,丧主是她侄儿,叶骁一到,同为亲族又尊贵无比,丧事很多事情便得由他来做,忙得不堪,冯映来了也只寒暄了几句,便匆匆掠过。
      冯映在灵堂上过了香,略坐了坐,就辞了出去。
      走出刺史府的大门,他回身望着府邸牌匾,凝视了片刻,挥挥手让人都回去,带了几个侍从,裹紧裘衣,往叶骁下榻的驿站走去。
      驿站离刺史府不远,片刻功夫就到,他还是被冻得咳嗽了几声,沈令闻讯迎出来的时候,他一双手正烘在熏炉上,红一块白一块的。
      沈令连忙把他迎进暖阁,为他拿了暖炉,正要过去帮他脱去外衣,冯映微微往后一退身,轻轻颔首,“不劳君上。”
      沈令楞了一下,停了手,旁边有侍女过来拿了他的披风,冯映咳嗽了一声,坐在了沈令对面。
      冯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还要瘦一些,他本就生得单薄,如今这一瘦下来,面上菲薄一层,清瘦到带了几分苦相,身上一袭烟色锦袍,领口有狐毛出风,越发衬得他一张面容纸一般白。
      两人寒暄坐定,冯映看着他,含笑一拱手,“恭喜君上。”
      别人唤他君上他都泰然自若,不知为何冯映一唤,他面上就一红,有种微妙的局促。
      横波死后,她和冯映的婚约自然解除,显仁帝要再在近支宗室里找一个合适的,一直未果,冯映也心平气和地等着,现下快要而立之年了还未成婚,他也不在意。
      沈令杀了横波,现下就多少有些不自在,冯映当然看出来,微微摇了摇头,“我与横波,有缘无分,天意注定。”
      “……还请殿下节哀。”
      冯映看了他一会儿,唇边漾出一点细弱的笑纹,“这与君上无涉,有吞并天下的野心,就要能承担失败的结果。她难道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么?她知道的。五帝至此三千年,未有太平盛世藩王谋反成功的,但是她依然赌了——押上自己的一切。”他的笑容深了些,然后疏忽消失:“这与君上有什么关系呢?”
      沈令默然,冯映咳嗽一声,他赶紧把冷茶泼了,重新斟了一杯姜橘松子茶,冯映一口喝了,面上终于被茶水热气带起一丝血色,他冰白指头摩挲茶杯,眸子微垂,似是思忖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问了一个问题,“君上,若塑月执意吞灭北齐,刀兵相见,生灵涂炭,你待如何?”
      “……”沈令的身体震了一下,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一双眸子清冰如洗,却毫无一丝阴霾,“沈令当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但你已经不是北齐的安侯,而是塑月的灵墟君。”
      沈令闭口不言了良久,再次开口,声音冷若铁石,“若再起战端,国有征,不敢辞。君子当死社稷。”
      这一句说得铿锵有力,毫无转圜余地,冯映也愣了片刻,这回反倒是他垂眸想了想,他道:“即便与秦王对阵?”
      这回换沈令沉默了,过了很久,茶都凉了,他才用一种带了金铁之音的语气说道,:“……即便是与秦王对阵。”他顿了顿,“但我绝不会伤害秦王,我也绝不允许别人伤害秦王。”
      冯映笑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君上未免太过自信。”
      沈令笑了一下,泼了冷茶,重新换了水,才慢慢地道:“若是朝政,我质拙无知,何敢说这等话,但是在战场上,我为何不敢这么说?”
      他说这句的时候语气平淡,毫无烟火气,却自有一股从容自信,冯映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继续道:“但若如之前所设计,北齐与塑月结为姻亲,国主互相嫁娶,二十年后无血合并,君上怎么想?”
      沈令听了沉默良久,攥紧袖口,没有说话。
      冯映转了一下手中的空杯,慢条斯理提起壶为自己和沈令斟满,“那再加上这合并可以让北齐人民安居乐业,繁华富足,这样呢?”
      沈令皱起了眉,他犹豫良久之后,开了口:“……我活不了那么久。”
      这句言外之意冯映听懂了,他点点头,端正坐姿,朝沈令深深颔首,“对了,我这次来,其实就是为了见秦王殿下一面,打个秋风。”
      北齐前年大水加瘟疫,去年大旱,在灾情最严重的西边,甚至已经出现人相食的状况,他曾奏请塑月,请暂缓岁贡,但塑月不允,而北齐国库已经支撑不住,实在无法可想,他便趁着这次机会来见叶骁,想求个恩典。
      沈令听了这话心如针刺,他呆愣在地,心里只想,沈令啊沈令,你自己掉在蜜罐里,就乐不思蜀,自己故国遭遇如此惨事居然浑然不知,你也太不是东西。
      他胃里沉甸甸的,但又不能给出任何承诺,便只道再过一会儿叶骁便回来,可以跟他商量。
      到了快宵禁时分,叶骁才回来,换过丧服,他先问了冯映下榻之处,知道他和自己在一处里坊,便命人备膳,吃完了移到书房,沈令知机退下,冯映敛袖肃然一揖,“下国大灾大疫,已至民不聊生,还请监国略施援手。”语罢,他从袖中擎出一封奏章,叶骁面色一肃,接过来仔细看了,良久才抬头叹息了一声,他说,我恐怕帮不了太子。
      他叹道:“奏章我会代呈,也会向陛下进言,但是到底结果如何,太子莫要期待太多。我虽名为监国,但这等大事,并不在我职权范围内,我的进言有没有用,并不知道。”
      这是冯映意料之中的回答。他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叶骁,轻声笑道:“……丘林部归附,大概也就是明后年的事吧?我在此先行恭贺秦王,为上国立此不世奇功。”
      他这句话说得轻巧,叶骁眼底一闪,搁在桌上的指头轻轻一动,如冷剑一般的杀气溢出——在听到的瞬间,他切切实实地动了杀心。
      这件事沈令都不知道,冯映怎么知道的?
      叶骁身上的杀气即起即消,冯映却毫无所感一般轻轻笑了一下,“是我猜到的,殿下以秦王之身深耕北地边陲小城三载,还前往北狄丘林部和末那楼部,但又不似出兵,我对北狄情况也算了解,便冒昧的揣测了一下,看起来是猜对了。”
      叶骁没说话,一双深灰色的眼睛沉沉看他,他咳了一声,“我刚才又斗胆揣测了一下,如果丘林部率众来投,大概是明年年底的事情吧,冬季北狄缺粮少草,单于金帐要到千里之外的查加湖越冬,正是个大好时机。”
      他全猜对了。叶骁面无表情地看他,盯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道:“你有的时候真的让我觉得,你聪明到这个程度,还算人么?”
      “映才智平庸,只是敢猜罢了。”
      叶骁呵呵了一声:才智平庸这是骂谁呢?
      冯映一敛袖,垂首道:“殿下有任何需要用到北齐的,尽请开口。”
      他这句和之前的请求减岁贡放在一起,就把叶骁顶得很尴尬,但好在叶骁就不是要脸的人,也不在乎,只点了点头,说了句好的。
      两人到这里话也尽了,冯映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叶骁亲送他到门口,两人在前慢慢走着,沈令在后,刚走出内院,叶骁忽然站住,冯映也停下看他,叶骁想了想,“有一件事,我想还是要让殿下知道。”
      冯映恭敬颔首,他继续道:“……因为各种缘故,我被盗了两张加盖我行印的令纸,一张已经找到了,一张……据说落在了贵国沈大人手中。”
      这么重要的东西如果落到了沈行手中,为何不索要?冯映脑中一转,立刻有了答案,这件事,除了叶骁没人知道。他为了某个人隐瞒下来了,这个时候说出来,又和沈行有关……嗯,应该是从叶横波手里流给沈行,恐怕与这次的谋反案有关。
      冯映神思如点,略点点头,道了一句我自会小心。叶骁嗯了一声,把他送到门口。
      沈令看天黑路滑,便拿了盏琉璃灯,执意亲送他回去。
      两人慢慢走着,冯映跟他说了最近沈行的事,俨然已是北齐第一权臣,沈令默默不语,最后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他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冯映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空中轻飘飘地落了雪,冯映伸手,雪落在他手上,他手极冷,雪一时未化,在琉璃灯暖黄光芒中,像是一小片栩栩盛辉的晶片。他轻声道:“……我觉得我自己活不久了。”
      沈令闻言大惊,他半侧过身,蹙眉看向冯映,“殿下何出此言?”发生什么了么?跟沈行有关?
      冯映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横波一去,北齐与塑月要无血合并,实在太难,但为了君上,我愿意竭尽全力试上一试,大不了搭上这条命而已。 ”
      说完,两人已走到他下榻的宅邸之前,冯映微微侧身,握住他的手,温和的微笑:“君上,希望我成功吧。”
      然后他仰头看了一眼满天星斗,转过头,呼出一口白气,“君上,殿下对北齐不会伸出援手的,他不会救我们的。”然后他摇摇头,笑了一下,“……我说错了,能救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语罢,他慢慢向自己所居住的宅邸而去。
      冯映低低地若有若无地说了一句,“……好想死啊……”
      沈令没听清,追问了句“殿下?”冯映回头对他一笑,摇了摇头,便径自去了。
      沈令看了他片刻,看朱门高户将他萧索清瘦的身影吞没,忽然觉得有些难过,怔怔地站了片刻,便转身回去。
      琉璃灯里的蜡烛将尽的时候,他回了驿馆,叶骁在门房等他,看到他的刹那,沈令手中的灯灭了。
      叶骁深灰色的眸子在黑暗中温柔地闪烁了一下,随即隐没,然后一只暖和的手,握住了沈令的腕子,叶骁牵着他,两人在一片黑暗中慢慢行去。
      两人皆是心事重重,过了良久,叶骁才道:“阿姨去世,这世间怕要再次动荡了。”他顿了顿,继续道,“……阿令,我今天接到消息,陛下要我不必回转列古勒。”
      沈令惊讶看他一眼,他继续道:“再过两天,圣旨就到,我要实履北齐监国之职了。”
      风倏忽肆卷,沈令攥紧他的手,心里慢慢升起了彷徨,这彷徨又带起了一场恐惧,他与叶骁,就似是行在这一片漆黑的人生中,而这段相爱相守,不过是凄苦中一段五彩斑斓的迷梦。
      他随时可能醒,重新跌落回那一片凄深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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