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时碣

50、49

　　“目前了解到的情况大概是这样。”肖盛简练地把调查到的内容跟秦旭交代清楚了。他很习惯做这种事情，条理清晰，哪一个细节都不落，言语又不会显得冗长。
　　秦旭“唔”了一声，不坐，也不说话，就这么站在肖盛面前不远的地方，兀自整理思路。
　　他站得算不上端正，甚至有点松松垮垮的，但从他一进来，几个工作人员就一下子愈发地局促起来了，之前还有胆子跟肖盛插科打诨着说两句话的也噤了声。可见，先前秦旭感叹自己永远没有“平易近人”的气质，可谓是非常的有自知之明了。
　　但屋里原先沉闷的气氛，又确确实实从他推门的那一刻开始，散开了。好像只要他在这里，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百里陌戴着她的胶框眼镜，不怎么上心地扮演着秦旭口中的研究生。她站在单间的门口，旁若无人地打量着孙清。
　　孙清垂着头，双手放在桌上，神经质地相互掐着。他正沉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发现外面多了几个人。那个世界，想必正在经历无光的黑夜。
　　他的脸色灰败，像是生命力跟着方钦的死亡一起流走了。
　　严子安站在百里陌身边，靠得很近。他面对着屋子里的几个工作人员，站姿和百里陌恰好成了一个夹角——他们两个各自面朝着不同的方向，背部对着墙面，拢在夹角中间。
　　防御性很强的一个站位。
　　但他神色平淡，微微垂着眼，敛下去了那些锋芒，头上还顶着秦旭给他扣上去的帽子，整个人显得很冷，但没什么攻击性。似乎完全只是出于习惯。
　　但什么样的习惯，能在认识了短短一周时间里养成，还默契成这个样子？

　　几分钟后，秦旭忽然动了，径直往孙清在的单独的休息室里走。
　　几乎是同一时间，百里陌抬步跨进了门。
　　严子安也在那个时候转过身。
　　不大点地方，他们三个狭路相逢在单间的门口。都停了一下动作，却又都没什么太大的意外。
　　百里陌迈出去的步子没有收回来，但站住了，稍稍侧过身，给秦旭让出来路。
　　严子安向秦旭微微点了下头。
　　秦旭和百里陌对视了一瞬，轻笑了一声，也不客气，越过百里陌，直接走进去，大马金刀地在孙清对面坐下，指节叩了下桌面。
　　孙清颤抖了一下，如梦初醒地抬头看向眼前的人。他眼眶发红，像是要哭出来了，或者已经哭过了。
　　“手机能看一下么？”秦旭的语气尖锐，没有半点像是在询问。
　　孙清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嗯……”说完，又愣了会儿，才像忽然回神，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摸出来手机，交到秦旭手上。
　　“密码？”
　　“啊？啊……”孙清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涨红了脸，“我、我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听起来像要哭出来了。
　　“指纹。”秦旭冷冷地提醒，把手机递还到他手上。
　　“啊……”孙清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去接手机开机。因为太紧张，手上又不知道是沾了汗还是眼泪，试了好几次才成功解锁。
　　他把手机递给秦旭，有些尴尬地在衣摆上反复擦着指腹。
　　秦旭没有看他，径直点进去公众号，从上往下飞快地滑。
　　孙清关注的公众号不算多，但很杂，有一大半是“xx制作”、“xx工坊”，一看就是在街上被人拦下来扫码关注的遗留物。常用的几个多是生活号、资源分享一类的。
　　秦旭扫过一遍，心里对孙清的习惯和为人大概有了个估计。
　　性子软，好说话，平时算不上有条理，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野心。这类人……属于容易受影响和操控的类型。
　　“你说的公众号是哪个？”秦旭把手机转了180度，推到孙清面前。
　　“有几个……这个……还有……”孙清慢慢往下滑屏幕，看得很仔细。
　　“诶？”他翻完一遍，有些茫然地抬头，然后又低头下去，从下往上又翻了一遍。又翻到了头。
　　他死死盯着屏幕，像是要把屏幕盯出来洞：“没……没了？”他声音有点抖，满是不可置信。

　　肖盛站在门的位置，听到这句话，心头一跳。他在这个瞬间，抓住了之前一闪而逝的感觉。
　　孙清看到了公众号，在他当值的这两天，恰好戴了口罩，真的这么巧么？再往下想的话，就算电话是犯人打的，他接到了电话，真的一定会按照犯人的意思，离开岗位么？
　　他的行为，能够发生这么多巧合么？但如果不是巧合，确实可以被操纵到这种程度么？如果可以，犯人又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实现的操控？
　　肖盛看着孙清惊愕无措的脸，只觉得心惊。

　　“确定？”秦旭问，声音除了比平时冷硬了几个度，半点都听不出来惊讶。
　　“我……”孙清又低头，认认真真翻了一遍公众号，然后又搜索了几个名字，“扬海日常谈”、“扬城生活漫游”、“小事新语”……都没有找到他印象里的内容。
　　“真的、真的没有……”孙清抬头，对上秦旭锐利的目光，立刻又低下头，“我明明早上还看到的……现在连添加都找不到这几个了……”他语气里都是显而易见的疑惑。得不到秦旭的回答，声音越来越轻，却又强迫症一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声音絮絮地在屋子里响着，绵密而飘忽。
　　秦旭没有打断他，认真地端详着，评估着他话里的可信度。
　　孙清忽然停了下来，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立场，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急促地换了两口气，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我、我真的、看到了，我没有骗人……您、您相信我，我没有骗人……”
　　秦旭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不说相信，也不说怀疑。
　　孙清真的快哭出来了，整个人在崩溃的边缘。

　　百里陌伸手，从他面前把手机一点一点地往自己的方向抽。
　　孙清像从噩梦里惊醒，收了声，目光跟着那只素白的手往百里陌的位置挪。
　　他慢慢抬头，仿佛顶着千钧的压力。终于攒够了勇气，他彻底抬起来头，目光落在百里陌脸上。
　　那张脸精致漂亮，皮肤透着病态的苍白，脆弱易碎，却又冷硬。没什么情绪，也没什么温度。那双浅色的眼睛，不锋利也不温和，像是某种无机质的晶体，平滑冷寂。
　　孙清打了个寒战。
　　“我知道。”她轻声说，声音淡漠。
　　可孙清在那一瞬间，仿佛听见了天籁。他整个人松懈下来，脸上半哭不哭，扭成了一团，却也慢慢松开，透出点显而易见的安心。
　　他近乎依赖地看着百里陌。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愿意为了对方的那一点点信任，付出一切的信赖。
　　百里陌稍稍倾身：“你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去？”
　　孙清为人比较软弱，行为里有相当一部分顺从和循规蹈矩的成分在。而不请假直接离开岗位、让别人帮忙代班、试图把这件事遮掩过去，这一串行为里，有种“不规矩”甚至是“叛逆”的意味——这是不符合孙清的性格的。如果只是一般程度的担心，原则上不足以构成他这么做的足够的理由。
　　“我……担心我妈妈会出事……”孙清想起来之前的情形，皱了下眉，神情里又带上了点忧虑，不像是作假。
　　“为什么？”百里陌看着他的眼睛。
　　孙清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避开百里陌的视线，过了几秒，又把视线挪回去，强迫自己和她对视：“嗯……我前两天在公众号和网页推送上看到说，说有老人在家发病，被外卖员发现了，但是已经……”
　　“所以你？”百里陌语气很淡，刻意地避开了诱导性的词句。
　　“我当时就想起来了这几个新闻……特别担心……就……董有光也跟我说回去看下放心。所以……我没想到……”他说着，声音又抖起来。
　　百里陌静了一会儿，做了个安抚性的手势：“你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关注的这几个公众号？”
　　很神奇的，明明她做什么都是冷淡，却奇迹般地能让人心安。
　　孙清慢慢冷静，呼吸和声音都平稳下来。他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大概……三个多月到两个多月前吧……具体的事件忘了……到底是哪里看到的也记不大清了……可能是网上，或者朋友圈，或者别的公众号推荐吧……”
　　两三个月前。
　　第一次，秦旭看到百里陌僵住了，只有一瞬间，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但她顿在手机上的手指在那个瞬间，下意识地按了一下屏幕，昭示了短暂的失控。
　　她垂下眼看着手机屏，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的意味不明。

　　“秦哥……”肖盛喊了一声秦旭，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茫然。
　　听到孙清回答的那一刻，寒意从他心底升起，冷到了骨头缝里。
　　他看出来秦旭和百里陌的意思了。
　　秦旭是白脸，严肃、严厉，靠短短的几句话和眼神、动作，把孙清的心理和精神压迫到极点。百里陌是红脸，不用多温和，只需要在孙清将近崩溃的时候，递上一根蛛丝，就足够让走投无路的孙清不顾一切地去攀住。
　　在这种情况下，除非极其善于伪装，连情绪都是假的，否则，人会毫不犹豫地倒向那个给了自己一点希望的人。从心理上依赖，而这种依赖在问讯中直接体现为，知无不言。
　　孙清没有推翻之前的说法，应该之前也没有说谎。而现在更加不可能……
　　那么，如果犯人真的是通过推送“传染病”来控制了孙清“戴口罩”的行为，那么，他在两三个月就开始铺垫了。
　　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而即使只是两个月前才开始，这些时间能干什么？
　　太多了，可以把网编织铺展到可怕的繁复，同时隐藏起几乎所有的线头。
　　而更可怕的是，这样的隐忍和计划性。他躲在时间后面，摇着密密麻麻的线网。
　　他想干什么？
　　还会发生什么？

　　“嗯？”秦旭看过来。
　　一丝活气从皮肤上透进来，肖盛在秦旭的声音里终于找回了实感。他抬头，听到血管里冰渣子流动碰撞的声音。

　　“秦哥，视侦那边来消息了。”肖盛指了指从门口探出来头的一个警员。
　　为了搜索郭武的动向和那辆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的车，视侦几乎全员都对着全市的道路监控、比对俞洛给出的范围预测，熬了一整晚。眼下进来的这个警员眼里夹着血丝，眼眶发青，硬吊着精神的模样。
　　“秦队。”他跟秦旭打了个招呼，也不寒暄，直接进入正题，“过去两个小时里，摩天轮以及附近的监控都没有。”
　　“没有？”秦旭捕捉到了这个词。是“没有”，而不是“删除”。
　　“嗯。这一整段时间的监控全部没有，什么都没留下。我们一发现这个问题，就联系了小洛。他接进来检查过了，没有记录和删除的痕迹，直接就没有录。”
　　不是存储系统，而是监控和录制的部分被入侵了，就是说，被入侵的是防御更加严密的监控系统的控制模块。
　　而摩天轮舱门的闭合检测的失效，也是深层系统的问题。
　　“还是个电脑高手啊……”警员复述了一遍俞洛的话。当然，他把后面那句“我大概还是可以吊打他”给选择性忽视了。
　　电脑高手。试图入侵公安系统档案库，翻阅卷宗记录的人。
　　是一个人么？

　　秦旭站起来，朝向单间外，目光锁住了那四个人：“需要麻烦你们再回忆一下事情经过了。没有监控了，你们的记忆很重要。”
　　“啊？监控坏了？”
　　“偏偏这个时候……平时也没听说啊……”
　　“小钱啊，你当时离得最近，应该能知道点什么吧？”
　　三个操作员忍不住讨论起来，脸上神情都很意外。
　　钱博文却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接话。
　　他站在那里，望向秦旭，目光坦荡，脸色却不大好看。
　　他反应很快，已经想到了。
　　眼下的这种情况，除了给调查增加了很大的难度，对钱博文也相当的不利。
　　——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是不是说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