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时碣

4、03

　　资料一页页翻下去，翻到陆海洲的侦讯记录。百里陌手指按在那一页上，没读，反而抬起头看秦旭。
　　秦旭正望着她出神，微微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猝然对上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愣了两秒。他眨了下眼，一点都没有偷看被抓包的尴尬，坦坦荡荡地对百里陌笑了下，挪开视线，看向她按着的纸页，反应过来。
　　“侦讯录像？有，得过去看。”
　　海扬市公安管理很严格，侦讯录像这一类的特殊材料，该在哪就得在哪，一点空子都钻不得。
　　秦旭从靠着的桌沿上撑起来，向外走。走到一半，还下意识地看了眼后面的人有没有跟上来，反应过来，苦笑着在心里摇了摇头，这可真像带孩子……就是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啊……

　　影像室。
　　百里陌坐在电脑前，秦旭依旧靠在一边，侧头看着屏幕——可能除了驾驶座，就没有能让这人好好坐着的地方。
　　电脑屏幕上，播着陆海洲的侦讯过程。
　　四方形的小屋子里，摆着一张不大不小的桌子，模样瞧着像办公桌，两边各坐着一个人。
　　陆海洲坐在靠里面的一侧。很年轻的男人，脸上还带着点青涩，穿着件皱巴巴的夹克，窝在凳子里，脸色差的能拧出来水，张惶和恐慌简直要满溢出来。
　　他对面是个三十来岁年纪的警察，制服穿得板正，表情却是温和，没有攻击性的长相，配上那习惯性上扬的嘴角，让人不由地感觉安心。
　　“萧正屹，二支队的人。证人沟通的专家。”秦旭在一旁说明。
　　前面一段是个人信息的核对和记录。秦旭说的没错，在萧正屹有技巧性的问话下，陆海洲逐渐放松下来了，脸上的不安一点点褪去，显出些对他的信任感。终于切入正题，问到在公园的经过时，陆海洲也只是颤了一下，又很快在萧正屹安抚性的眼神下平静下来。
　　这种情况秦旭看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可还是忍不住感叹，有些方面的天分真是羡慕不来，偏偏还天生这么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哪像他，表现得再随意，别人也不会把“平易近人”、“好亲近”这一类词联系到他头上。
　　陆海洲声音响起来的一瞬间，秦旭把飘得找不着边的思绪一把拉了回来。
　　屏幕里，年轻人微微垂着头，眉头紧皱，强迫自己回忆着不愿意回忆起的事情：“那天……正好是调休放假。挺早就醒了……嗯，我生物钟还是蛮准的。起来了也没什么事，就去了……那边……跟平时一样，我走到草坪上想躺着晒会儿太阳……我走到平常经常呆的位置，看到了……那个……呃……垃圾袋……”
　　陆海洲的声音抖了一下：“我当时也没多想，就去拎那个袋子，想把它丢掉……很重，我……我提了几下……没提起来……我……边上一个男人走过来，好像是想帮我……就是那个，周、周……周大国。”陆海洲像是想到了垃圾袋里装的是什么，或是想到了周大国的被害，又抖了一下，周大国的名字说的断断续续，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把头埋下去，深深吸了口气，才又抬起来头。
　　“我跟他正准备把垃圾袋……提起来，周大国突然叫我，说那边……有个人，好像、好像一直、盯着这边……我跟他一起看过去，看到个……男人！”陆海洲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手，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个人带着墨镜、一身黑裹得严严实实、脸上像还沾着血、红的、很红，他、他手上拿着刀，他脸对着这边，一直看着我们两个，然后他、他、他指了指那边淡地垃圾袋对我比了下手里的刀笑了一下！”陆海洲语速越来越快，终于崩溃般地大喊了出来，嗓音都有些劈了。喊完，双手抱住自己的胳膊，大口大口喘着气，指尖陷进皮肤里，抖得厉害。
　　萧正屹做了个安抚性的手势，耐心地等待他平静下来。
　　好半天，陆海洲冷静下来，把手放回自己膝盖上，规规矩矩地按着，身体微微蜷着，抬起头，冲萧正屹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笑得还有些勉强，带着哭腔的不大好看。
　　他又吸了两口气，哑着嗓子重新开口：“我们……很害怕……我当时懵了，愣在原地……还是周大国推了我一把，才反应过来，我们……分头跑了……我在家窝了一整天，晚上也没睡好……礼拜一早上起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感觉昨天的事像做梦一样……要是做梦就好了……礼拜一不放假，班还得去上……”陆海洲抓了一下头发，叹了口气。
　　“下班回去的时候，在家附近看到了……周大国……他……他跟我说了……那个……那个袋子……他说他想碰碰运气，找了我好久……说第二天一起去报警……我……很害怕，但是想想……不能因为我害怕就……而且这么也不是个办法……就说好了……今天早上我说身体实在不舒服请了个假过来了……谁知道……”陆海洲梗住了，说不下去，双手死死地攥住裤腿，像在压抑着什么，手臂上青筋暴出来。
　　萧正屹安抚了他两句，问：“你平时经常去那个公园么？”
　　“嗯……休息天不下雨就去，那边环境好，人少，还不要门票……别的……也不知道干什么……”
　　“有人知道你这个习惯么？”
　　“没。”陆海洲飞快地说，又半低下头，想了下：“没吧……不确定……我可能跟一起打工的人说过……”
　　“那天上午人多么？”
　　“……不多，还是平时那样。”
　　“你去的时候，周大国在么？”
　　“嗯……在吧……”陆海洲偏了下头，皱着眉，像是在回忆，然后点点头，“在，好像是坐在长椅上。”
　　“你跟周大国不认识？他是自己找到你的么？”
　　陆海洲的表情有些茫然：“嗯，不认识。礼拜一吓了我一跳……居然会正好碰上……”
　　“你是一个人租么？”
　　陆海洲猛地抬头，飞快地看了萧正屹一眼：“嗯……”
　　萧正屹盯了陆海洲一瞬，又恢复如常：“跟人合租过么？”
　　陆海洲垂着头，沉默了一下：“嗯……刚搬过来的时候是跟人合租的……他……三个月前、搬走了。后来也没找到合租的人。”
　　“之前跟你合租的是？”
　　“……单位的一个……大哥，他辞职了……就搬走了……”陆海洲低着头，脱力一样的无精打采。
　　又问了几个问题。
　　临了到最后，萧正屹刚说完“麻烦您配合了”，正要站起来。陆海洲忽然像睡醒了一样抬起头，上身越过桌面，一把抓住萧正屹的袖子：“警官，警官，求你，你们能不能、能不能保护我？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周、周大国他、他……”他脸上都是恐惧，颤抖得无法自制。

　　百里陌把视频倒回去，重新放了一遍。
　　播完，再倒回去。时不时地按下暂停键，看着屏幕，揣摩陆海洲的逻辑和情绪。
　　她坐着，直着背，除了手指，一动不动，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屏幕的光映在她眼里，像映在镜子里，流水一样滑过，不留任何痕迹。像一座精美的人偶。
　　第三遍播到最后，百里陌忽然开口：“生活规律，单纯，心理素质较差，自我控制力一般，良善，不成熟。”
　　秦旭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在勾勒陆海洲的性格。
　　没什么心机，有些怯懦，对未来没什么规划，随波逐流，好脾气，是个好人，又有些像小孩子。
　　录像里表现出来的陆海洲的形象，很鲜明。经百里陌说出来，像是签字盖章，基本划掉了伪装的可能性。

　　重新按下播放。第四遍。
　　百里陌在陆海洲形容公园里看到的那个男人的地方，敲下了暂停键。
　　“刻意。”她说。
　　秦旭点了点头，下意识地翻译她说的话：“这种装扮，这种反应，在现场徘徊——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杀了人么？不是精神有问题或者智商有问题，就是刻意为之了。”他平时说话惯来有种随性的轻佻，调侃两句，逻辑和反应却始终是滴水不漏的严谨。
　　录像继续播，停在陆海洲说周大国找到他的地方。
　　百里陌还没开口，秦旭已经自觉地抢答：“二支队的人去附近看过，公园到陆海洲住的地方不算远，但也不近，周围还有几个小区，刚好碰到不是不可能，但是可能性太小了。”
　　“陆海洲这句话不像说谎。”百里陌看着屏幕。
　　秦旭咂摸了一下陆海洲的表情：“除非是演技太好了。”
　　下一处停在萧正屹问合租者。
　　秦旭摸着下巴：“这个合租者……有点意思。几个月前的事，至于这么犹豫么。”
　　“这里，他第一次显出恐惧之外的情绪。”百里陌把这一段又放了一遍，“三个月时间不算长，回答也不精确，考虑得有点久了。”
　　秦旭的手顿了一下：“你是说，他在说谎，合租的人搬走不是三个月前？”试图编造一个合适的时间，甚至是，编造一段关于合租者的合适的解释。
　　百里陌点了下头：“应该问这几句有没有真的。”百里陌顿了顿：“他不怕那个合租者。”
　　她又把录像拖到前面。
　　——“有人知道你这个习惯么？”
　　——“没。没吧……不确定……我可能跟一起打工的人说过……”
　　心里有了猜疑，看什么都像是有问题。陆海洲这个“没”，答得有点太快了……正常人在背问到不确定的事情时，习惯性地会去思索确认一下。很快地回答一般来说，要么是对自己的答案非常确信，要么是……非常确定不是这样的，又不愿意接受，于是潜意识里想要否认。
　　有人知道么？
　　有。——陆海洲很清楚有人知道。
　　“要证据链，不能有偏见，不能预设答案。”秦旭说，说不清是提醒百里陌，还是提醒自己。
　　进度条拖到最后，停在陆海洲恐惧的表情上。
　　秦旭虚虚地握拳，抵了一下下唇：“他越来越害怕了……没有道理……”陆海洲害怕跟周大国一样被灭口，谈话中，通常在谈到某个话题的时候，对这个话题注意力最集中，感触最深——按照陆海洲的经历，最可怕的应该是同为目击者的周大国被害了。那么，他的恐惧情绪最鲜明的时候，应该是提到周大国被害，或是公园里目击的时候。为什么会在谈话的最后……
　　百里陌终于抬起头，看向秦旭，浅色的眸子平直地映着秦旭皱着眉的脸：“他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