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鸣黄昏》莫道真

35、第三十四章 登岛

　　在那如同呜咽一般的巨声彻底沉入海洋后，这座岛屿也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原本茂密的树林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有着黑黝黝树干的干枯树木，同样干涸的土壤中有寸寸凸起，像是血脉一般向最中间的灯塔汇集。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突然出现的骨骼——一个个无比巨大，单是一副就足以将整艘船笼罩其间，即使已经被岁月浸染，但这些骨头依然如珍珠一般晶莹雪白，没有任何泛黑泛黄，就似乎在这死寂的岛屿中，依然还有什么保留着一点生气。可若仅仅是这样的骨骼出现一副倒好，胖子他们还能安慰自己说是有一只巨鲸在此处搁浅了。但数十具骨骼出现，从海洋尽头向着岛屿聚集，任是再怎么心大的人也会觉得不对了。

　　波尔的目光从这座完全变了样的岛屿一开，看向了离他们最近，就在他们头顶的那副骨架上——他们的船只正刚好被一副骨架笼罩。他毫不怀疑，如果这只生物还活着，那他们现在是正处在它的腹肚里。

　　“看起来像是什么鱼类的骨架？”波尔思考道，上下打量着。

　　“鲸鱼吧。”安泽这么说着，倒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他只是遥遥地望着山顶那座灯塔。

　　那座灯塔即使到了夜晚也依然没有丝毫光芒亮起，似乎完全没有一点灯塔的作用。这么远远地凝望去，也只能借着天光的反射隐隐能看见一个轮廓，并没完全与黑夜融为一体。

　　但安泽却莫名觉得，这些鲸鱼的汇聚是因为那座灯塔。

　　胖子盯着那些骨骼有些发怵，他倒不至于被吓得腿软，但还是忍不住多瞅了安泽几眼，打心底对这么淡定的医生感到敬佩。

　　安泽当然没有忽略掉胖子的视线，不用猜都知道这家伙心底正琢磨着什么。他抬头看了看几乎将他们笼罩住的巨型骨架，摸了摸下巴，说着：

　　“……你要是想，我也可以从自然现象的角度给你解释……”

　　——自然现象的角度？

　　胖子被他这话弄的满脸古怪，还没做声回应，那边站在围栏附近的海盗头子乌拉尔便微微扬起下巴，向着船下示意：

　　“那你用自然现象解释下这底下吧。”

　　安泽不明所以地走到了围栏边，探出了个头，往下张望着——

　　这一看倒也确确实实让安泽顿住了。

　　只见这片海域上似乎浮着一些茫茫白点，可若是收回远望的视线，看向近处，或者稍微认真地凝视一番，就能发现那些“白点”绝不是什么海上飘着的木箱或是海中水藻引发的现象那么简单。

　　安泽刚一低头，那些抬起来的，仰望着的泛白面容便这么猝不及防地和他撞了个正着。那些涣散的，发白的瞳孔，也就这么映入安泽眼底。

　　饶是安泽胆子再大，看见这般情景也约莫停顿了一瞬。只觉得木头潮湿而腐烂的味道夹杂着腥冷的海风吹进鼻腔，而这些不知合适出现的，密布在水里的东西，也带着一股子怪异的味道。

　　胖子看见安泽沉默地没有说话，也凑了过来，咋一见这般情景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黑漆漆的水里，视野可见的地方便是有无数张脸正仰着看着上方，那视野不可见的地方……

　　胖子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而也不知是不是胖子错觉，他总觉得下面的这些“人”……姑且算他们还是“人”吧……他们明明悬浮在水里，却又似乎在随着海浪略微起伏，就像海里有什么抓住了他们的脚，让他们无法整个身体漂浮起来，而那将将露出水面的脸，又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扬起，在海水中有些起伏……

　　胖子越想越觉得怪异，只觉得眉心微跳，想赶紧离开这诡异的源头。然后他猛地把安泽那探出去的脑袋摁了回来，担忧地说着：

　　“医生啊……这些东西我越看越觉得心里毛毛的……你别再看了啊……你说你万一一个好奇，往下看，下面也一个好奇，往上看，看你这白白净净一个医生，要抓你下去……这可就麻烦了……”

　　“你可别觉得我迷信啊……我老家那边传言的，别和死人对视，不吉利，不吉利啊！”胖子苦口婆心地说着，“你看看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要是我，或者是那边那个身强力壮的海盗头子，被拉下去了，都还有一搏之力。就算是波尔，他好歹也是个异能者，还能扑腾出些水花。但是医生，你不行啊……我们离危险源头远离一点……”

　　那边被点到名的海盗头子都转过头凝视着他们了。

　　“唔……”安泽乖乖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胖子正松了口气，余光就觉得有什么晃了一下——

　　那家伙又凑到围栏边，探出了头！

　　而且不仅探出了头，还似乎和下面深情凝望着，似乎真的想试试到底会不会被抓下去带走。

　　胖子一口气还没顺上来，只觉得眼皮猛地一跳。

　　——咋的？都说这份上了还能去看啊？不会刚才一下对上眼了吧？！

　　那一瞬间，胖子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他甚至开始纠结，如果医生真的和下面某个“人”看上了眼，他是应该看着医生下去，成全医生，还是应该助纣为虐，帮医生把下面的看对眼的对象捞上来，甚至想得更远，比如有机会活着回到大陆，该帮医生去找哪位负责精神科的医生……虽然说魂异者一般能够处理灵魂方面的问题，但也不知医生这情况对不对症……

　　连胖子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现在甚至能够在这种诡异的情景下想些有的没的，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有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

　　当然，如果安泽知道胖子心中所想，肯定会为胖子的体贴十分感动。然后激动地拍着胖子的肩膀，说“有机会一起当病友”之类的话。

　　当然，目前为止，这个人还是没有那种读心术的。他只是探出了头，眨巴眨巴了那双大眼睛，直勾勾地往下面瞅着。可惜的是，下面的“人”并没有回应他的友好，也没有同样眨巴眨巴眼睛热情地看着他。他们的面目虽然露出水面，却似乎朝向一个方向。那一双双发白的眼睛虽然涣散，却似乎直直地看向什么。

　　安泽顺着他们的方向望去——那数十巨鲸骨架朝向的方向，那无数“人”瞩目的地方，在那海浪声与海风汇集之处，在拍打的礁石的浪花未曾抵达之处，在那岛屿的最高巅，没有任何光芒亮起的灯塔……

　　“他们在向着那里朝拜。”在思维抵达之前，这话便从安泽嘴里脱出。

　　他沉沉地凝望着那里。

　　海盗船长乌拉尔也意识到了什么，他低头看了眼水下，又抬头看了眼山顶上的白塔，“啧”了一声，脸色很是难看。

　　“……这水里的这些家伙……不就是白天那些人吗？”胖子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他低头看着海面，脸色也难看至极。

　　他想起了当时看见浅滩上的情景。

　　“……要是我们当时上了岸，我们也会变成这样吗……”胖子后怕地说着，想了几秒他和医生他们像这些家伙一样，被吸干得只剩下块皮，然后像被种在海床上的海草一样随着海浪摇摆的样子……

　　胖子猛地甩了甩脑袋。

　　“你看这些家伙的脚底。”安泽说着，甚至还伸出提着油灯的手，往下照着。

　　海盗头子乌拉尔眼皮一跳，拽住了这个几乎要整个人翻下去的家伙。说实话，这大胆的程度，他每天都在刷新对这家伙的认知——真的不怕下面的东西其实活着，然后跳起来咬上他一口吗？

　　胖子见了也赶紧过来拖住了安泽，他真的还是很怕医生要下去和某个看对眼的家伙共同沉沦。

　　而安泽对他们这些奇怪的想法一无所知，他只是觉得海面太暗了，根本看不清。

　　按理说，船停靠的地方接近浅滩了，海水不会特别深——至少应该是能一眼望到底的。

　　所以，他只是想尽可能地让灯光更贴近海面，以此来有更好的视野，看清海底的情况……

　　而现在，他也看得很清楚了。

　　从那些灰白泛青的面容往下，几乎只有一层皮覆盖的身躯，在幽深昏暗的水底……就如他之前感受的那般，他们的脚紧紧地被抓住，被融为一体……被那巨大的，凸起的，像是血管，又像是树根经脉一样的东西缠住，动弹不得。

　　而那些“根脉”往上，向着岛屿蔓延，将那源源不断的“营养”向上供养。

　　而那些面容甚至连惊慌或者悲痛都做不到，他们的意识在“过去的幻境”里被不断馋食，身体又早早陷在了岛上的“陷阱”里，无法挣扎。

　　这些脸很少有安泽眼熟的。安泽却有了些微的悲哀。

　　就像是胖子总是念叨的准则一样……

　　安泽其实对杀人与否都没有太大感觉。

　　像他们这样的人，若是能苟全自身便是好的，若有余力，能够保全身边重要的人便不错了。他很清楚，在这个世界里，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当然也会有那种灿烂得点亮世界的人……当然，不会是他。因为他现在自身都有些难保，那盯上他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催促着，不在等着某一刻趁虚而入……就像他在幻境里那般，被那名为“安尼尔”的海员的记忆吞噬，如果不是被集邮册的小丑弄出来的自己的尸体刺激到，或许真的就这么懵懂无知地就着“安尼尔”的记忆踏入「深渊」趁虚而来设下的陷阱，然后就着美梦去推开大门……

　　安泽看着海面，那些起起伏伏的苍白色的脸，就如繁星点缀在夜空一般缀在海里——只是远没有那么美好。

　　比起悲哀，他更多的是一种愤怒，这种愤怒其实一直存在，只是烧得安静，烧得平静——这种愤怒源自无力和烦躁，一直一直悬在心头。

　　这就好像，有个人去问那种经典的火车题，你手里有个遥控器，可以让失控的火车撞上一个人多的轨道，还是一个人少的轨道。有人选择人多，有人选择人少，但这东西本来就是没有定论的，生命在法律上是平等的，也必须平等才足以让法律公正，也必须平等才足以让生命得到尊重。但它在每个人心中却是有不同重量的，这种东西模糊不清，也难以上称量一量重量。因此也有了无穷假设，“如果人少的那一边有你的挚爱”“如果人少的那边有个未来可以救下无数人的药学家”“如果人多的那边全部是杀人犯”……然后无论选哪一边，都有人会指着鼻子骂，质问你为什么不救下另一边。所以有时候与行动力不匹配的太高的道德感并没什么用，那指着鼻子骂的人，也不见得能在相同情况下做得更好。所以陷在那种离谱的“没救下多少人”的愧疚里，不如想想“自己救下了多少人”。

　　——当然，以上两种情况都不太适用于安泽。

　　他肯定会在提出问题的时候，把提出问题那人先揍一顿。如果你真的递给他一个遥控器，他可能不太会关心下面什么火车的走向，而是想方设法把你揪出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而现在这种愤怒和悲哀，大抵源于此。

　　如果可以，安泽倒是想要一把烈火，从那黑夜烧至海洋，滚滚燃烧，烧个几天几夜，将那经久不散的枯骨，将那无法归家的灵魂都烧个干干净净。

　　可惜的是，他没有这把火焰，也无法做到如此。

　　所以安泽沉默地移开了灯，缩回了船里。

　　“你有发现什么吗？”少年波尔问到。

　　“那些人都是培育‘果实’的肥料。”安泽思绪转了回来，抬头看了眼波尔，这么说着，“看样子，太阳落下，那个巨声响起，就是分界线。现在应该是登岛的时机……但也不能保证上去一定安全。”

　　“目前来说……幸存者多半只剩下我们了……”胖子叹了口气，看了看被捆在桅杆上的几个还在昏迷的人，补充道，“嗯……还有他们……”

　　——也不一定。

　　安泽同样扫了眼被捆着的几个人，心中默默道。

　　——还少了几个人。

　　但他没再说什么。

　　海盗头子乌拉尔却是盯着海面皱着眉，要上岛肯定是要上岛的，毕竟一切的源头就在这岛上，只是……

　　“浅滩被淹了，船动不了。现在能上岸的办法，就只有……”

　　海盗船长乌拉尔说着，顿住了，他抬起头，目光看向了天上……

　　安泽也抬头看着天上。

　　少年波尔同样抬起头……

　　胖子罗德，也愁眉苦脸地抬起头……

　　他哪能不知道海盗头子乌拉尔这话的言下所指？

　　这将将把船笼罩其间的巨鲸骨架，别的不说，那像是脊椎还是什么的大骨骼，完全能够站上人。而这幅骨架刚好从船延伸至岛上，也就能够成为他们从船登上岛屿的道路……

　　只是攀爬的时候还是得注意下，要是一不小心摔进海里……

　　胖子咽了口唾沫，不太想去想象那个画面。

　　。

　　所幸他们登上岛的路途中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波折。

　　只是罗德呼呼喘气，想到攀爬的过程，想到好几次差点没站稳摔下去，每每想起，还有些后怕，有些心有余悸……

　　——但感谢老天，他是一只灵活的胖子，也因此得以有这种有惊无险的奇妙经历。

　　只是他绝对不想再拥有一次了。

　　如果回来还得走这种路……那还不如死在岛上……

　　——呸呸呸，说什么胡话！

　　胖子罗德赶紧扇了自己两巴掌。

　　——孩子年幼不懂事，说话可做不得数！

　　岛上的树木几本都已经干枯，整个树皮带着诡异的黑色。那些草地和灌木也是，全部枯败，也带着不祥的黑色，就像是被吸取了生命力一样。整个岛上都散发着一种低迷颓败的感觉。

　　而这些迹象似乎都隐隐指向这座岛屿的最高处——那座已经有些破烂的灯塔。

　　胖子咽了口唾沫，不敢吱声。这种情况下，饶是一点点细微的声音，都足以让他们精神紧绷。

　　他们也就这么前行着，期间没什么交流。

　　海盗头子乌拉尔大约是他们中间最大胆的，他走在最前面，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持着弯刀，在前方开路。这灯是他们从船上找的，光能照亮的范围并不大，保险起见，他们行走的速度也会很快。

　　胖子罗德是走在第二个的，他倒不是大胆，他只是觉得自己这防御能力在关键时刻还是能有点用……至少能应对下一些突发情况，给后面争取到宝贵的逃命时间。

　　只是他时不时谨慎地看看四周环境，又谨慎地看看前面的海盗船长乌拉尔。老实讲，他还是没办法对这位海盗头子彻底放下戒心……这也不怪他。若是在几天前，他也压根不会想到自己还会有和海盗一起行动的一天。

　　走在第三个便是波尔，这位看起来文弱的少年虽然也有异能，但看起来是几个人中年纪最小的，过长的刘海也添着几分腼腆和书生气。因此胖子也自然不会让他走在前面。

　　而缀在最末尾的安泽同样提着一个油灯，他慢悠悠地，比起前面这几人倒有些格格不入。只是他走得虽慢，却也不会很悠闲。他只是较为平静。

　　而这份冷静倒是让他发现了有些细微的痕迹……

　　安泽顿足，微微眯起眼睛，看向那干枯的草地——在那黑色的土地里，有一些不太明显的红色，这种红色掩盖在一些枯草里，只露出了些许。看起来也并不鲜艳，还有些暗沉，若是不仔细观察倒是很容易被忽略过去。

　　但这已经足够引起安泽的注意了。

　　他略微一琢磨，抬脚便准备往那边走去。

　　安泽的动作很轻微，又是在队伍最末，胖子他们全神贯注地戒备着前方，也很难察觉到他的一些小动作。

　　可他刚一迈步，便被波尔抓住了手腕。

　　“怎么了吗？”波尔这么问着，一双海洋般的深蓝色眼睛注视着安泽。

　　他这话倒是打破了一直的寂静，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引起了队伍前面两人的注意。

　　安泽微微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也围过来的胖子和海盗船长，微微笑了笑，指了指草地里：

　　“——那里有血迹。”

　　“血迹？”海盗船长乌拉尔皱了皱眉，提着灯走近了，在安泽指着的地方蹲下来确认，“的确是血迹。而且看起来是不久前留下的。”

　　“难道岛上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幸存者？”胖子这么猜测着。

　　“说不定呢……”安泽说着，不留痕迹地抽出了手，随口说着，“保不准岛上比我们想的要热闹些……不过也可能是什么未知的怪物的血迹呢。”

　　“不好下结论。”海盗乌拉尔这么说着，他在四周探查了一番，但血迹也只有附近这一点，找不到源头，估计是被什么杂草覆盖了。况且即使真的能沿着血迹一路找过去，是否要这么做也有待商榷——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跟着这些血迹会找到什么。

　　“看来附近也没什么线索。”安泽说着，叹了口气，“我们还是往灯塔走吧，也许到了那地方，这些谜题就迎刃而解了呢。”

　　倒没有人反驳他这话，毕竟他们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朝着灯塔汇集。

　　按那大副的说法，帕特船长肯定在灯塔那里等着果实成熟，白天他们没敢轻举妄动登岛，现在「海鸥号」「幽灵号」两艘船上这么多人都被当成了养分，那果实多半也快要成熟了。大副虽然一直不知踪，但肯定也会在灯塔汇合。

　　海盗船长乌拉尔没说什么，皱着眉站起身，继续往灯塔的方向走着。

　　胖子很显然因为这血迹更加小心谨慎，忧心忡忡。

　　波尔倒没什么很强烈的反应，只是继续跟上了队伍。

　　安泽依然遥遥地缀在最后，一手提着灯，他还在想着刚才的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自己的余光似乎瞄到了什么。

　　安泽一边走，一边琢磨着。

　　……除却那草地上的血迹之外，他总觉得在树林的深处，有一双眼睛在注视他……

　　嗯……

　　那双眼睛似乎跟了他挺久了。

　　最后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太过紧张产生了幻觉。便也不再细想。

　　而在他的身影走远后。

　　一只略显年幼的手，捡起了他遗落在草地上的糖果。

　　二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