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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画中婵娟 ...

  •   那轴美人画得极尽妍丽,也不知那作画者究竟怀了多少赏鉴与爱恋的心情,以至于每一道笔触都似乎饱含了欢悦的明媚。在画纸的留白处,一应题跋落款皆无,只是以细致纤巧的簪花小楷写下两行。

      “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黛玉轻声念道,眨眨眼,“这也是《牡丹亭》里的词儿,难为这画上美人倒也不辱没了这两句好词。”

      画上女子的嘴角似乎上翘了些许。

      “看这打扮,难不成也是个唱戏的?”孤竹君帮她分析着,忽地想起那日听戏时在楼里听的话,“难道她便是闵芝秀?”

      “那是谁?”黛玉却有些茫然。那日她专心于戏,其实并未留意隔壁之人谈论的内容。

      孤竹君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那日听到老先生们论戏的是“孤竹仙人”,而不是青雀。作为一个设定从小穷苦,被黛玉收留才过上好日子的“丫鬟”而言,黛玉不曾听过的戏、知道的角儿,“她”是绝不可能听说的。

      化身太多,容易串戏啊。以后需谨慎,需谨慎!

      孤竹君只好干巴巴的笑了几下:“我……这不是爱听戏吗?平日里就爱跟别人聊这些,也就听来了一耳朵。听人说,这闵芝秀是二十来年前名动江南的名角,只是红颜薄命,去得早。得月楼的老板从前和她交好,听说把她供在了得月楼里。看这里的布置,再看看这画像的扮相,怕不就是她了。”

      “如此佳人,名动江南也是应当的。只恨你我不能生逢其时罢了。”黛玉了然,定定的凝视着画中女子。明明只是普通的注目,可自有无形的威仪横生,迫得画轴若有若无的晃动起来:“我素日便知,修行不易。人为万物灵长,天资较之于鱼虫鸟兽,于修行上自然要便宜得多。可饶是如此,往古来今的修行之人犹如过江之鲫,当真成仙入圣的,几个见了?生人修行尚且如此不容易,倘若唤作夭亡之鬼,想要摆脱轮回、避开勾魂差,在机缘巧合与执念下,辛辛苦苦的吸收月华,还要留意着不被生人乱了气息了。这般谨小慎微的日子过了足足二十来年,也是不易……”

      “等下,吾怎么听着,这话语间非但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反倒还不无怜惜之意了?”孤竹君心下的警钟霎时敲响,死死的盯着画中女子看了几眼,悻悻的确定,“确实是个少见的美人。”紧接着又从容的放下心来,“好在,比吾还是逊色一筹的。嗯,吾家契主向来爱美,看见出众女子——还是个早夭的,心有怜惜也说得过去。”

      那厢,画轴骤然轻轻摇曳起来,画上的红衣女则分出了一道虚幻的影子,摇摇摆摆的飘身而下,于落地之时身形凝实,朝黛玉插烛似的一拜。抬头,露出的脸庞娇得仿若自尖角初初绽开一线的芙蕖花瓣:“奴做鬼二十余载,从未听过这等的慰贴话。冒昧请教仙子雅号?”

      黛玉有些不自在的道:“绛珠。”

      孤竹君将她有些不自然的神色收入眼底,心知她是想起了自家掰扯出来的“前世姻缘”,不由偷笑,直到被黛玉看了几眼,才回神,也报上了她给自个儿起的名:“竹君。”

      那女鬼便也朝孤竹君拜了拜,笑道:“这位仙子猜得没错,奴便是闵芝秀。”生前是名伶,她说话自然也带着些许的戏腔,娇滴滴的妩媚,像被打磨得浑圆雪白的玉珠子,倒也润得毫不腻歪,她苦涩一笑,“生前无儿无女,无亲无故,只因生前与此地主人拜过把子,他怜悯奴死后凄凉,才设了这间静室,供着奴的画像,四时祭祀。”

      “闵姑娘就是得了此地主人的香火,才能维持精魂不散的?要不是偶经此地,我竟不知可以如此。”黛玉的样子看去有些好奇,孤竹君心中一动,已知她心中所想,便在旁捧哏道:“可是家中给亡者设下画影图形四时祭祀的不在少数,也不见像闵姑娘这样可以径直从画像里走出来的,真是神奇。”

      他们两个表现得像对鬼道一无所知的求知欲满满的偶然路过的路人。

      闵芝秀抿嘴一笑,论容颜之娇丽、风情之盛,她倒要比玉楼春还胜一分:“两位仙子有所不知,祭祀香火是能让泉下之鬼得益,于奴而言却也作用尔尔,只是感激干哥哥为奴安排一容身之所的赤诚罢了。”

      “容身之所?”黛玉低低的重复了一遍,“我常听人讲,人死如灯灭,魂魄一旦离体,便会被勾魂的无常带走。除非是身前有执念之人,才能在死后维持知识,躲开阴间的锁拿。”她眨眨眼,语气颇为天真的问道,“闵姑娘莫不是生前有心愿未了?萍水相逢也是有缘,我们姐妹或许可以帮忙。”

      闵芝秀不意她竟如此说,滞了滞,旋即眉目轻敛,神色凄婉之至:“仙子猜得不错,奴确实有心愿未了。可这是奴的私事,仙子的好意,奴收下了,也领这份情。”可言下之意仍是拒绝。

      黛玉也没有强求,只改换话题,与她谈论些戏文。这个话题,孤竹君作为有四年爱好史的票友也甚有兴趣,一人一鬼一妖精聊了许久,越聊越是兴致勃勃。聊到入巷处,闵芝秀甚至还唱上那么一段。她的身段极好,哪怕是再简单的动作,被她做出来,都显得婉媚娉婷,实是脱俗之至。直到听到外头嘹亮的鸡鸣声,他们才意识到天已破晓了。

      闵芝秀的身形虚弱的晃了晃,懊恼道:“唉,奴修为浅薄,还支持不住在白昼现形,怕是要失陪了。”

      孤竹君道:“没事儿,你自退下吧。”回得十分痛快。黛玉瞥了他一眼,也道了辞行。闵芝秀飘回了画卷,黛玉与孤竹君一人一妖则穿墙而出,索性直接打道回府。换下外出的装扮,又梳洗妥当,外头的日色才堪堪明亮起来。他两人回来得太早,阖府里连起得最早的洒扫婆子都还未醒。孤竹君搬了茶具、茶炉到兰猗亭煮茶,这是黛玉和他素日练功的所在。

      “姑娘是想要徐徐盘问那闵芝秀?”他一边拿着蒲扇扇着炉子里面的火,一边问道。

      “我对鬼道并不了解,但道理总是一致的。鬼害人,目的无非那么几种,一是吸人阳气助自己修行,二是无法转世、不得不寻替身替了自己去死,三是心怀恶念、只是为了害人而害人,四是为虎作伥心有苦衷,五是报仇雪恨。”
      “她放火意图烧杀师三公子,这事本是骇人的。可既是要杀人,那第一条便可以抹掉。师三公子是个端正斯文人,按他的年纪,闵芝秀过世时他还未出生,最后一条也抹掉。看她画上态度,生前也是个风流不俗的,这样的人,说死后会变成一个凶暴残忍、只知杀人的厉鬼,似乎也不可能,第三条也存疑。”黛玉一面说着,一面亲自用茶臼一下一下的研着茶饼。

      孤竹君闷笑:“那样我见犹怜的美人,是得柔声细语的套话。要是一味的威逼拷打,倒显得我们不懂得怜香惜玉了。”一见到美人,吾家契主这就把师小子差点丢命的事儿给忘干净了,可喜可贺。

      “她到底是一代名伶,我是有些不忍。”黛玉颔首,又一怔,“你笑什么?”

      孤竹君忙严肃了脸上表情,努力的淡去幸灾乐祸的乐劲儿:“照姑娘说的,那闵芝秀要么是想烧死师三公子,让他做自个儿的替身,要么是被不知道操纵,才想要烧死师三公子?这师三公子也是可怜,明明也是不大的年纪,平素还没有二公子招摇,招谁惹谁了这是!”

      “昨儿师三公子也提到过,玉楼春虽则一开始便是与他兄长相契,可每每暗中也向他献殷勤,只是他总不接招……”黛玉若有所思。

      她又在想那师小子了!正当孤竹君心中警钟大作,便见她舒展了双眉:“一样一样的来吧,先查查她是怎么去了的。看玉楼春身上的鬼气深浅,怕是被闵芝秀附体已有一段时日,说不定那日我听到的那出《牡丹亭》便是闵芝秀唱的。我实在不忍相信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子,死后会是个以色惑人好助力修行、杀人而赎己的厉鬼。”

      孤竹君叹道:“说不定。人和鬼和妖到底不同,境遇不一样,所思所想自然也不一样。亡魂留恋人间不去终究是苦多乐少,时日一久,难免泯灭本性,做出些生前的自己都不齿的门道……”自家契主大人毕竟生来娇惯,除丧母外并未尝过多少世间百态,难免天真。

      “无论如何,但有机会,我还是想替她谋一解脱。”黛玉说着,罢手,“我的茶已研好了,你的水煮好了没有?”

      孤竹君往炉子上看了看,手上蒲扇扇动的速度登时快了一倍:“就快了就快了。”

      待清扫□□的婆子们携了花帚过来时,便远远看见兰猗亭中,自家姑娘与她的大丫鬟对坐品茶,悠然无比。

  • 作者有话要说:  竹子精:果然师老三在吾家契主心里的分量还比不上一个唱戏的,嘻嘻嘻~
    作者菌:结尾真是老妻老妻即视感诶~
    竹子精:那是!咦?什么即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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