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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返照 ...

  •   画像上的男子锦袍玉带,袍上四爪蟒纹栩栩如生,浓赭重金,更显得面如冠玉,修眉凤眼,气度雍雅端重。高高悬起的画像之下,林如海拈香三炷,端端正正地拜了三拜,将香插入画像前的青铜兽耳香炉中,退后,俨然地舒了口气,向黛玉与孤竹君道:“玉儿,真人,你们也来敬一回香吧。”

      简短的一怔之后,紧接着而来的便是蓬勃如春草的喜悦。孤竹君偷瞥了黛玉一眼,她正好也睨向自己,光腻的玉脸上盈满了粉晕霞色。这画像上画的不是别人,正是林家的老侯爷。而能于宗祠除夕祭祀之时为祖先拈香的,林如海可以,黛玉作为林家嫡支如今唯一的骨血同样可以,而孤竹君又凭什么可以呢?

      答案一望可知。

      听见身后默然无声,林如海回头,目光温和地投向正在甜蜜对视的两人,带着征询的笑意。孤竹君握拳,挡住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向黛玉扬了扬下巴,眨了眨眼。黛玉不由低头莞尔,挪步上前,拈香敬香,又退至一侧,把位置让给了孤竹君。在林如海欣慰的目光照耀下,孤竹君依样敬了香。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和黛玉带林如海游了所有想念的姑苏故地,查看了各处产业管事的经营情况,再带林如海回京时,已听雄鸡啼唱,天将拂晓了。林如海服了孤竹君的灵药,黛玉怕他不耐飞天跋涉,回来的路上还特地度了一些真气给他,此时虽然跋涉了整整一夜,却也不觉得困倦,反而神采奕奕,满面红光。精神之健旺,还恨不得绕着自家子爵府跑上十来圈疏散疏散,再拉孤竹君这位怎么看怎么顺眼的未来女婿拉上一天一夜的家常。

      可望着他与自家女儿眼神拆也拆不开的蜜里调油的小情态,林如海还是知趣地打了个哈欠,假托困乏自去休息了。留下孤竹君与黛玉四目相对,欲笑又强自忍住,直憋得满脸都堆起了笑容,可口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人一妖就这般对视了许久,到底还是黛玉脸嫩,率先挪开了眼去,声若蚊呐:“呆子,你怎么只管瞧着我笑……”

      孤竹君扣住了她的一只柔荑玉手,面上笑容依旧满溢。若不是一副皮相实在耐看,否则换常人做他这个笑法,卖相定是惨不忍睹:“吾在笑……妾身未明这许多年,吾简直时时刻刻担忧会被你离弃。今日终于在你家列祖列宗面前有了名分,吾实在是心花怒放、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贫嘴!”黛玉忍不住破颜一笑,“开口妾身未明闭口离弃的,说得我好似戏文里的负心汉。”

      “你怎会是负心汉?”孤竹君忙道,又扣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垂头,与她额心相抵,叹息道,“吾这一颗心落在你身上,原和你无关。你愿将这颗心好生收着,还是弃若敝履,甚至剪碎了、撕烂了,都是吾应得的。可你却偏生愿将它珍重收藏……玉儿,吾活了这若许岁月,也历过不少风霜磨砺,总是顺从本性、浑浑噩噩的活着,却不知生为何因。如今吾才明白,吾活着,正是为着等待这一刻的圆满至幸。”

      这一番剖白说得黛玉又是诧异,又是害羞。她眼中的孤竹君从来都是强大而潇洒,不羁而清华的,是最落寞之时也不会弯折了腰肢去的。即使每回说起情话来,总会没羞没臊的大胆与热烈,可也从来没有一回像此刻这般热烈得近乎于卑微。令她脸红耳热的同时,不知为何又有些恼怒。于是孤竹君看到她睫毛一颤,如水星眸中罕见的掀起了怒浪:“你如此真心待我,我又怎会负你?瞧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什么剪碎了、撕烂了的,我是那样的人么?”

      孤竹君连忙赔笑:“是吾一时忘形,说错了话。”

      黛玉摔开了他的手,烟眉微立,道:“一时忘形便可以这么说么?你平素未忘形之时,究竟心里把我当成了什么人,铁石心肠的无情人,还是刻薄寡恩的白眼狼?你……”眼圈微红,她背过身子,有些哽咽,低声道,“你愿意把自己的心给我,我又何尝没有把自个儿的心给你?你说这样的混账话,竟是抢着先把我的心揉碎了……”

      孤竹君却是沉默,他望着黛玉因为哭泣而微微耸动的背影,一颗心空荡荡的,却又被蜜甜与苦涩填得满满当当。

      “够了,足够了。”他想,“翌日她便是将吾视若草芥,能有今日这一句,吾便是粉身碎骨一万次,也可以含笑了。”

      他短暂的沉默令黛玉不安起来。孤竹君从来见不得她难过,每回她只一蹙眉,他便忙不迭地要来安慰。如今她伤恼至此,他却……正当她忍不住要胡思乱想之际,忽觉他自身后拥住了她,清暖的呼吸扑在了她的耳边:“是吾不对。玉儿,正月初一若是哭泣,接下来一年都要掉泪珠子的。林大人见你被吾惹得终年掉眼泪,怪罪起来,吾可是百身莫赎的。”

      黛玉一蹙眉,立即反驳道:“按这等道理,你今儿说了混账话,今后一年都要说混账话气我不成?”说到这里,自己却忍不住破涕为笑,可心却不知为何地悠悠沉没,只觉冥冥之中正有一方不祥的疑云涌来,将自己严严的笼住,胸闷气窒,可又说不清这份不祥感的由来。

      不知从何时起,轩敞绮丽的坤宁宫的氛围变了。原本的绣带飘拂取而代之的是帐幔低垂,一重又一重,似乎透不进几丝光明;原本的来人如织取而代之的是寂然无声,纵使太医、宫女、太监们再来往匆匆,脚步也是轻得不叫发出半点声息来;原本流晕于殿内的清雅幽香取而代之的是清苦的药气,久而久之,连坤宁宫的宫人们似乎都觉得自己的身上透着点药味。

      这一切的变化只因为坤宁宫的女主人——当今皇后一病不起。皇帝与皇后年少夫妻,自然是鹣鲽情深。哪怕是随着年纪与阅历增长,皇帝的后宫中人数渐多,皇后也不复新婚燕尔时的天真可喜,多年的夫妻相守也依旧令皇帝对她珍重有加。皇后卧病的这段日子,除非政务繁忙到无暇抽身,否则他每日定要往坤宁宫探病。自己来不了,也会派心腹太监过来探望。即使近来有了新欢,也没耽误他来坤宁宫点卯。这年宫里过年的一应事务都由陈德妃代理,皆依循旧例,既不出格,也不乏热闹,皇帝便觉得兴致平平,连新宠薛贵人的温柔体贴都无法勾起他的兴趣,索性抬脚去坤宁宫瞧瞧皇后。

      皇后就卧在重叠的华帐之中,呼吸清浅面色苍白,宛如一只困在了绫罗灯罩里行将枯槁的白蝶。皇帝一屁股坐在床边,从宫女笼珠手里接过浸得温热的手巾,亲自给妻子抹了抹脸:“娘娘今儿有几个时辰醒着?”

      “早上、晌午时各醒了一会子,吃了药,用了易克化的点心,听三皇子背了会书,统共醒了一个时辰。”笼珠道,御前奏对,做宫女的神情不敢不露出笑脸,绝不可哭丧着一张脸给天子看,可一双眼仍是透着愁意。

      “都用了什么点心?”

      “软香糕一块,芋粉团一个,还吃了两只小馄饨。”

      ……

      并无恶化,亦无痊愈的转机。皇帝兴味索然地一挥手,笼珠当即退至一旁,静默得仿佛立在旁侧的宫灯。皇帝捧住皇后的手,絮絮的道:“梓潼,你把宫务扔给旁人,自个儿倒是好睡。德妃人太怯,什么都要照着你往年的章程依样画葫芦,只求无功无过,也忒也无聊!”

      “朕新纳了一个薛氏,为人乖巧,是过去尚宫局的司言,梓潼大概记得她。她常想来磕头,只是梓潼病着,不得机会,就日日抄经送去西佛阁供奉。”她敬上的新年贺礼是亲手做的抹额,二龙戏珠的花样扎得极繁丽,龙眼灵动得似乎随时都将转上一转。整条抹额不但精巧得惊人,还泛着幽雅冷香,与她肌肤之间的销魂寒香是同样的味道……想到近来愈发容光照人的宝钗,皇帝不禁泛起笑容,“等梓潼大好了,朕就带她来给你磕头。”

      皇后沉眠依旧。

      “底下人查明,你那外甥连规确是冤枉的,是朕对不住他。只是朝令夕改有失朝廷体统,朕会想法子赦免他,召他回来。梓潼的病若是痊愈得再迟些,怕都赶不及给那小子接风洗尘哈哈哈。”

      似乎听到了什么挂怀之事,皇后的睫毛眼皮些微一动。只是皇帝沉湎于自己的思绪,并未留意。

      “梓潼,说来你怕是不信,朕竟然真的见到那位仙子了!朕起初真当瘦西湖那惊鸿一眼是在做梦,没想到这世间竟真有其人!还是出自朕的治下!还只是个不满双十年华的姑娘!你外甥的委屈也是她洗去的……”皇帝的目光灼灼发亮,“于朕有救驾之功,于你也有所襄助,封她个国师不亏!”

      皇后的眼睫上下浮动了两下。

      “朕命礼部给那仙子议一个封号出来,这群老冬烘平时你推我阻,不来回扯皮一年半载誓不罢休,这回倒是乖觉,几天就定好了章程奏上。”皇帝的笑容有些发冷,礼部这回自然是要乖觉的,谁叫吏部尚书陈修之的把柄在山子野案中被翻了个底朝天?哪怕一应人证都被拖出去砍了脑袋,物证都毁于祝融之灾,办案的丁都统也是守口如瓶打死不也会透一句口风,可作为此案的最大功臣,陈修之敢保证那林小仙子毫不知情?

      要害命门受制于人,陈修之敢不极力讨好?

      “可惜其他人不服,若不是凑巧赶着了过年,弹劾的折子能把御书房给淹了!那群庸才,真是有眼不识真仙!”懊恼之色自皇帝脸上一掠而过,很快被自得取代,“不过,朕早有预料。朕决定让他们商量着拟几道题出来,考校那林小仙子。等看到林小仙子轻松化解他们的刁难,他们自会明白自己的斤两。”

      这时,他忽然察觉到被握在自己掌心的皇后的手指间微微一动。

      “皇上,可否挪出一道题目让我来拟?”虚弱而熟悉的声音慢慢地道。皇帝惊喜地望去,对上了皇后吃力张开的双眼。那双眼底所跃动的,是久违的对世间一花一草都有着蓬勃的好奇心的少女青春的光彩。

  • 作者有话要说:  竹子精:吾也算是在玉儿家列祖列宗前过了明路的竹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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