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异闻录（猫咪都市）》寒雨秋风

11、完

　　“你见过…一个戴鸳鸯玉佩的少年吗？”

　　“他是我未完婚的相公……”

　　风雪笼罩的大地上，她拖着单薄瘦削的身躯，一步步地往前走着。她不知道她走到了哪里，她只知道，这暗无天日的严寒已然不再是她能承受的。

　　一路摸爬滚打，躲躲藏藏，她身上的棉袄早就破了，北风呼呼呼地往里灌，冻得她浑身上下几乎要失了知觉。

　　她的右臂在先前躲避胡人的过程中受了伤，骨头断了，再也抬不起来，只能像根木头一样虚虚地耷拉着。她怕伤口发炎，一剂又一剂药地强行往肚里灌，可即便这样身体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发起了烧。

　　干粮吃光了，能用来烧火取暖的木头越来越少，甚至走到后面连人烟都不复存在，只剩下高大连绵的山与漫无边际的莽莽雪原。她吃不饱，穿不暖，冻到四肢僵劲夜不能寐，身体自然是再难养好，病也一日日地重了下来。凭她从小跟着爷爷行医救人的经历，她就知道，自己……怕是活不成了。

　　医人者不能自医，这恐怕是最大的悲哀。

　　她很累，真的很累，多少次控制不住得就要倒下去。可是她不甘心，她咬着牙，强睁着已经近乎模糊的双眼，还在强迫着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想再见他一次。

　　她想在这个最冷的冬天，死在他温暖的怀抱里。

　　边塞就要到了，她疲惫地想。

　　她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

　　天黑下来的时候，她翻过了一座山坡。

　　雪奇迹般地停了，天色很黑，她哆哆嗦嗦地抬眼去看，发现月光洒在远处的雪野上，一片皎洁宁静。世界实在是安静极了，四下里一丝人声也无，只剩自己的呼吸声，与风吹雪粒留下的沙沙轻响。

　　她的棉袄太破了，里面的棉絮被风吹走，被雪打透，薄的像一张纸。她身上也烧得厉害，大脑几乎要无法思考。她只能跟随身体的本能，艰难地拄着木棍，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坡下蹒跚。

　　星光静静洒落，天空中出现了极光一般梦幻迷离的景象。她涉着雪一路下坡，眼皮沉到几乎要抬不起来。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一长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出现在她身后，她睁着沉重的眼睛环顾四周，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处在一个河谷中。山坡下是一条冰封的河，河面上覆着雪，莹莹地发着微弱的光。也有的地方没有雪，黑压压的，一片片地匍卧在河面上，远远地散发着腥气，像一块块冻僵了的石头。

　　河上为什么会有石头？她心里好奇，情不自禁地想要过去一探究竟。然而真等她走近了，俯下身去了，她混沌的目光才骤然一颤，原本探出的手，也被蛇咬了一般地缩了回来。

　　那根本不是什么石头。

　　那是一个男人。

　　一个面色发青，身体僵硬，一动也不动的男人。

　　他已经死了。

　　她注视着那张尚且年轻的面孔，看着他发白的瞳仁，泛紫的唇，以及染满雪霜的眉与头发，一时间只觉得眼前黑压压的，仿佛全世界的重量都兜头压下般不得喘息。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扶着膝盖，缓缓起身。

　　山风的悲鸣中，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这河谷之中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色石头，竟是一个个战死的将士！

　　纵使一路见惯了生离死别，可这一次，她内心的绝望与惊骇，却依旧是任何语言都不足以形容的。

　　她知道，这个地方，离鸿哥哥驻守的“定边”，已经很近了。

　　这些死去的将士，他们身上穿的，是和鸿哥哥参军之时一模一样的戎装。她望着那黑压压的河谷，一时间万般绝望涌上心头。她不敢想象，她翻山越岭，孤身一人走了这么远的路，结果，却要面对这样的结局。

　　如果鸿哥哥就在他们之中，如果他没有往南逃难，如果他们就是鸿哥哥所在的队伍……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再不敢设想哪怕一丝一毫。她的喉头一腥，尽管已经在克制了，却还是“哇”地一声，一大口淤血吐了出来。

　　呼吸变得急促，大脑愈发沉重，视野里亦进了纷繁缭乱的杂色，明暗变换地闪烁着。所剩不多的意识告诉她，自己的大限马上就要到了。

　　可是，可是，她还不能死在这里…

　　因为她意识到：这些将士的尸身还没有被雪掩埋，就说明他们才死去没多久。那么兴许，还有人活下来了也说不定……

　　她的鸿哥哥，没准也还活着……

　　无边的死寂中，她便那样拖着昏黑的视野往前爬行。她断掉的右臂在雪上磨拖，传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痛。她想喊，可是喊不出声，于是便只能爬过去，用左手，一个个地拍他们的脸。

　　可是他们死了。

　　都死了。

　　尸体都冻僵了。

　　紧绷的脸皮像某种冰凉滑腻的油纸，任她怎样呼唤，都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一个，两个…十数个人看下去，却是连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她终于开始意识到，或许，这场惨烈的战斗，已经过去很久了。

　　也许，这整条河谷，活着的人，就只剩她一个了……

　　无边的悲怆就此涌来，死亡，死亡，她这一路所见证的无非是一场又一场的别离与死亡。她很难过，他们本是最平凡的人，本该在故乡温暖的土地上，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冷冰冰的河谷里，成为一具没有名字的尸体。

　　他们也许终其一生都不曾行恶，为什么要遭到侵略和屠杀？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声声诘问，贯穿山谷的，自始至终只有那刀子般冷冽的风。

　　大脑越发昏沉，身体仅剩的热量也在流失殆尽。不知过了多久，昏昏茫茫的视野里，她隐约看到，似乎有什么东西颤抖了一下。

　　她爬了过去。

　　那是一只手。

　　很瘦的一张手，指节修长细削，过分秀气，不像是成年男人的体量，倒更像是一个孩子。

　　瑟瑟的北风中，那手被冻到苍青发紫，微微地颤动着。手的主人，则被一具高大的尸体埋在下面。

　　她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把那具尸体微微挪开。

　　那下面压着的，是一张男孩的脸。

　　那张脸太稚嫩了，看起来还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已然穿上军装，炮灰一样地被送到了前线。他的脸和其他死去的人一样，覆着一层灰败的霜。可唯独他的嘴巴，还在微微地开合。

　　一点薄薄的哈气，就那样，在凄冷的夜空中，静静地飘着。

　　他还活着。

　　她无疑是高兴的。可她早已没有力气背他离开，她不知该如何救他。她艰难地将其他尸体上的棉服扯下，盖到他身上。可即便这样依旧不能让他温暖过来。他需要食物，需要水，可她的水壶早已冻住，根本没有水给他。她看着男孩，眼瞅着他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那一刻她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鸿。看到了鸿的奄奄一息，看到了鸿的生死挣扎……她要救他，她要救他，她不想看着他死！

　　噌地一下，她用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臂。

　　温热的血涌了出来，她忍着疼，忍着眼前一阵阵泛起的模糊，将自己的鲜血，滴进了男孩嘴里。

　　仅剩的干粮，她也挑着松软的部分，一点一点地喂给了男孩。

　　她抱着男孩，一下一下地拍打他的身体，就像一个含辛茹苦的母亲拍打着自己的孩子。尽管她的意识已经涣散到连东西都要看不见了，可是她还是能感觉到，男孩在她怀里，轻轻地挣动了一下。

　　“谢谢…”她听到男孩的声音说。

　　多么像鸿啊…像鸿还没有完全长成大人，还无忧无虑的时候。

　　她的手顿了一下，旋即便颤抖了起来。

　　她不知道她是否应该将男孩推开。可是男孩没动，她也没动。他们太累了，也太冷了，仿佛这样凑在一块，好歹还能稍微温暖一些。

　　过了好久，她才堪堪解下自己脖子上的那半枚玉佩。此时的她基本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发出的声音都是细若游丝。她只是问：

　　“你…能看到吗？”

　　男孩“唔”了一声。

　　她像是得了什么希望似得，冥冥之中心弦又波动了一下。她说：“我…这是我未婚的相公留给我的，我很想他……他身上戴着这枚玉佩的另外一半。你……”

　　“见过他吗？”

　　月光洒落的柔和雪辉中，少年陷入了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他微微摇了摇头：

　　“没、没有…”

　　自此之后，他们俩就再没人说过话了。

　　最后一丝喟叹消失了。在那个寂静的深夜，她带着满腹的遗憾，灵魂归去了天国。

　　风小了下来，静静地拂过大地的伤痕，留下一片片银白的沙丘。雪雾微微地缭绕着，落在她的发间，这一次，不再融化。

　　她的身体渐渐僵硬了。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才微微动了动，发红眼睛端详着她的脸。

　　她救了他，他不想让她死在这里。可是他根本走不动路，站不起来，更遑论背她离开？最后，他也只能把她放平，换了个舒服一点儿姿势让她躺在地上，就算是埋葬了她。

　　他哆嗦着，眼皮昏昏沉沉地，从自己的衣服内兜里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小小的。他把那东西和她颈间的鸳鸯佩放在一处，细细对照。两者合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呼吸颤抖了起来。

　　他终是喉头一涩，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眼泪落在合二为一的鸳鸯佩上，很快就冻住了。仿佛给那对苦命鸳鸯，蒙上了一层白霜。

　　鸳鸯戏水，百年好合。

　　泪水沿着他冻僵了的小脸流了下来。

　　一个，是曾经亲密无间的战友，待他如父如兄的大哥。

　　一个，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还没来得及谢过的姐姐。

　　他们都死了。

　　死在了这寒冬里最冷的长夜。

　　死在了祖国风雪肆虐的边疆。

　　到了，他们都没能再见上一面。

　　不过幸好，幸好…他托付给他的东西，他带到了。

　　他们的玉合在了一起。

　　希望他们到了天国，也能再次相遇。

　　天上人间，他们终会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