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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番外·十一 ...

  •   逃亡开始的那些天,我一直不敢离开洞穴太久,靠着捡食野果为生。我猜想天师道一定会派人在附近寻找我的尸身,为了万无一失,我摧毁了悬挂在岩壁上的绳索,也用岩石和泥土掩埋了裸露在外的洞口。

      那时候开始我一直思考着,要如何才能让自己完全销声匿迹,难道要一直伏居在这漆黑阴冷的山洞中?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我还要到外面寻找医治石儿的方法。在离火密卷上的九灵圣魂阵法我已然读过,这是最好的甚至可以说是脱胎换骨的方法,然而对于现在我来说太难太难了,就连一点胜算都没有,若是可以,我并不希望用九个人的性命来交换。可若世上再无他法,那我又该何去何从?

      刚逃出一座牢笼,却又陷入了无奈与烦恼的围困,原以为自己走了好远,却始终还是刚刚开始。

      一天,偶然得闲举着火烛在洞里游荡,发现在走往洞口的路上,还有另外一条道,靠近时便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地上湿漉漉的都是水滩。那显然是被人处理过的地方,岩壁上竟然结着厚厚的一层冰,越往深处冰层越厚,我不得不用法力来维持体温。

      这本就不是寻常洞穴会出现的景象,况且这还不是一座雪山。究竟是什么人能有如此强悍的法力?山体最深处还有一层法术机关,大概是因为时间久远,只剩下很微弱的灵力,我便很轻易地解开了。

      走进去我才发现,先前所看见的还不足以震惊,就在这一个神秘而罕见人迹的冰室里,居然安静地躺着一个人,看上去还栩栩如生,我竟觉得我一旦靠近他便会醒过来。我小心翼翼地走近,那人没有醒来,没有气息没有脉搏,我才确定他已经是死了。但观察周围的环境,没有陪葬品,不是一个墓葬,寻常百姓又怎会做这样一个墓穴?这可能是用来保存这具尸体,等待某个人带来起死回生的仙药。

      我仔细地打量着睡在冰床上的人,是个长得小小的少年的模样,看上去最多只有十来岁。至于他有着如何的身世,或是他在等待什么人?都无可得知了。在他的身侧,放着一个小小的木盒,我打开来看,竟是一只还活着的蛊虫,因为环境过于冰寒,它的行动变得十分缓慢。

      这只蛊虫生长得奇特,通体暗红,甲壳上透着蓝紫色的幻彩,圆润的身形像个肉团,下方长满触爪,可就分不清它的头部长在哪里,仔细瞧仿佛长着好几双眼睛,分布在各个方向。

      在离火坛的时候,偶有读过关于蛊虫的书籍,这好似就是那名为“回异”的蛊虫,操纵其使之改变宿主身体表象的大小老幼。一些炼蛊之人会用之维持年轻容貌,可过度用自身精气供养蛊虫,却会使五脏六腑加快衰竭。

      看着这一切,我脑海中忽然萌生出一个想法。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洞穴,就好似传奇中那些不可能存在于现实的奇遇。正因为这极其偶然的机遇,就仿佛来自上天的旨意,让我活着的旨意。它仿佛告诉我,要想真正摆脱过去的宿命,就必须摆脱沈云珏这个身份,抛弃过去的荣耀和毁谤。虽然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让我脱离一切痛苦,但我不能死,更不能让盼着我死去的人如愿。我只能借用他人的身体,成为他,来继承沈云珏的遗愿。

      眼前,就是绝佳的宿体,加上离火坛的傀儡术,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是我现在的能力还不能驾驭密诀录上大部分的法术,更何况要长期将意识和精气转移到另一具身体上,就算是一流的移魂术高手也未必能做得到。

      所以,为了百无一漏,在未能自如控制新的身体之前,我不能泄露踪迹,只能居于山洞中,日夜修炼。

      之后,我曾偷偷潜入离火坛,我将厉盛空的尸体挖了出来,离火坛教众久未看见坛主,必然会寻我和石儿麻烦,为了掩人耳目,我准备好了一些尸骨,并随意寻了一块石板,便在墓穴的位置,刻上自己的名字。尽管没有人亲眼看见我死去,至少与外面的风声是一致的。

      沈云珏,再也不存在这世上,也终将被所有人遗忘。也许这样的手段很快就会被识破,却也足以解一时之危。

      我带走他的尸体,趁着身体未完全腐败,将他带回山洞的冰室中。倘若日后我必须要启动九灵圣魂阵,他将是第一个为石儿献祭的人,这是他亏欠的,这样,也是他最好的赎罪。

      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特别是在极端而绝望的境地,这样无法预测的改变每一刻都在进行。更何况在日日夜夜的煎熬下,身体忍受寒冷和孤独,心里是不甘和焦灼的折磨。我脑海中时常涌现过去的记忆片段,或是美好或是难过,但对我来说都已是伤痕,触,即痛。

      我只能更加专注于修炼,更加专注怎样在这种环境中活着。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未曾放下的回忆,那些积叠起来的记忆已经扭曲了我过去一切,最真实和纯粹的情感与渴望。

      这样的日子度过了两年,才终于换上了新的躯体。我迈着陌生的步伐,想要为沈云珏的身体擦拭一番,这两年来我再没有装扮过自己,更没有照过自己的脸,现在蓬头垢面的这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头野兽,假如她能睁开眼睛,我想象的那一定是狼的瞳孔。

      因为,过去属于她的骄傲早已磨平,替而代之的是没有尽头的晦暗深渊。我抹干净她脸上,身上的污垢,才知道原来在别人的眼睛下,我是这个模样。

      那是精雕细琢的美丽,可她看起来就像死了一般,那肤色比过去更加白皙,肌肤的温度却是冰凉的。我心里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是把身体抬进了冰室,放在冰床上。忽然发现,我走之后,这里就剩下厉盛空和沈云珏的两具身体,像极了两人的合葬墓,难免有些可笑。兜兜转转,竟然还能走到一处。

      我走到他面前,看了一眼那已经腐烂掉的容颜,道:“厉盛空和沈云珏都不在了,可人们会记得厉盛空,却有几人会记得沈云珏,也对,她之于你,什么都不算。可是你放心,我还是不会输,我会让世人记住未来的我们。”

      江自流,江心石。

      离开山洞之后,我带着石儿到凤凰山上隐居。在那之前,我也带回了在冰室内存放仅有的两三书籍,是药方药物古籍,以及一本手抄的太白诗集。我很感谢还给我留了一些有趣的东西,这两年里我已经将其反复阅读,研究了好多遍,若不是这样,我大概早就疯掉了吧。

      往后的数年,石儿渐渐长大,在他的记忆里不会有沈云珏和厉盛空,不会有天师道的离火坛。在这安宁的山间,他不知道父母的一切,而我是他唯一相依为命的长兄。

      然而,他的病况时常复发,我只有不断地收集秘方,翻阅古籍,寻找良药才得以缓和,但也有过好几次,几乎断送了他的性命。虽然石儿还是顽强地熬了下来,尽管我常教导他强身健体,但似乎仍是每况愈下。

      我不想再这样朝不虑夕,只是眼下还没有可以彻底解决的办法。听闻,远在西昆仑有一个望月之巅,那里住着一位博古通今的仙人,如今我的功力比之前已增长了许多,没有过多犹豫便去往那里。

      那时我看到仙人的模样,与常人别无二致,我以为他不会像传言中那样神奇。直到他第一眼看穿我不是这具身体的原主,才明白,这世上还有很多我无法想象的人和事,就像以为做到了极致,可到达的还远远不是穹顶。

      “你到底是谁?”仙人问道。

      我犹豫着未敢开口,因为这些年我努力掩盖身份,就是为了让沈云珏彻底消失在江湖上。尽管望月之巅的规则是交换真实的消息,若有虚报则余生禁止再进入此地,我心底里还是有些顾虑。

      他说:“不用过于担心,能来到我面前的人本就不多,而且只要没有人问起你,我是不会说出你真实身份的。如果对方身上没有值得我收集的讯息,我也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我如实告诉他真实的身份。

      他并没有多少诧异,也许他在心里早已有一份名单,只是加以确认罢,他还问了我:“那厉盛空是你杀的?”

      “是的。”

      “好了。你答了我两个问题,依照规则我也会回答两个问题,请阁下思虑好之后再问。”仙人从容地看着我,眼里总有一种让人信任的正气。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饮魄凝,除了九灵圣魂之阵,还有其他解法?”

      他思考了好一会,才回答:“据我所知,记录在书上的正解只有这一种方法。”

      “真的再无他法了吗……”

      “办法不会只有一种,只是没有笔录,也没有人尝试过。你身上有修炼过离火坛密术的气息,这种法术之所以难以掌握,是以其介于稳定与失衡之间,修炼间若有所不慎便容易走火入魔,这也是大多数‘魔道’法功的本质,也是饮魄凝毒性的本质。只要你可以控制气血短暂逆行,将自身真气度入病者体内,应可得以缓解,但这并不是长久之法,毕竟于你修为有损。”仙人淡然看着我有些惊诧的神情,沉默了好一会而才道,“这算作是我对你第一个问题的补充,还剩一个问题。”

      我默然,其实由始至终我的问题也只有这一个而已,其他事,我没想过也不关心。既然,万全的方法只有一个,那我就算是不遗余力,倾尽所有也要走下去。

      我问道:“如果,我终究要为一个人而牺牲很多人的性命,作为仙人,您会不会替天行道,让我万劫不复,坠入无尽修罗地狱?”

      “我早已不干涉人间世事,生生灭灭对我而言一如浮云聚散。要如何做是你自己的选择,只是想要告诉你的是,一切有因必有果,只要无悔便可无畏。”

      无悔,便无畏。

      也许有一天,我双手沾满血迹,也许我脚下踏着满满都是尸体,也许那些都是我最熟悉的脸;也许有一天我便会疯了,所有人将会与我为敌,数千把剑刺穿我的胸腹,鲜血顺着身体,浸湿了整片土地,也许我将孤独地死在血泊中,人们在我的尸体上肆意狂欢。能想到最坏的结局我都想象过了,只要能够朝着最终的目的多走一步,多少的苦难都可视为无物。无悔,无畏。

      回到凤凰山之后,我便要计划接下来的行动。既然要救石儿只有唯一的方法,无论如何我都会实践。但这意味着摆在我面前的一定是十分的困难和艰险,这不是一两年内便可以实现的,必须要从长计议。

      首先,符合祭阵的人本就是万中挑一,即便能找到这些人,我也需要有十足的把握胜过他们。而且是“不动声色”,也就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的意图,就连一丝怀疑都不可以有,否则,身份败露,与世为敌,我们将坠入更加刺骨的深渊。

      第一个人,我想到了张高。

      他曾是沈云珏的师公,但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情义,承载在这具身体上,更多的是恨意。选择他不过是因为在我认知的人中,他是符合要求的人之一。而他常常独居天师道之外,对于我下手的机会更多,也不必惊动到其他人,且他年岁已高,体力消耗会更快,只要尽可能消磨掉精力,会有极大的胜算。更何况,过去与现在的我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修炼,我的法力很可能已在他之上。

      我们相见的那一天,他脸上很疑惑,也许他察觉到一点什么,可是他没能认出我,毕竟我现在的模样是他完全无法想象的。直到从我的一字一句中,嗅出到那股不寻常的恨意,他终究知道是我来了,只是不敢相信。

      而他的言语神态,与最后面对沈云珏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他对我的怨恨却是越来越少,不禁让我的心有些颤栗。可我不会动摇,既然已经暴露了身份,更是为了石儿,我必须,要杀他。

      与张高这一战,我没有使用半分天师道法,因为那时,若我不能从沈云珏的立场中逃脱出来,将会摧毁在自己的顾忌下。我用尽了这数年所学的离火术法,甚至那些看着十分残忍痛苦的招式,都一并施加在他身上,将他飞快流失的精神消耗殆尽,再一招毙命。

      看着他倒在血泊中,那种心情说不出是悲伤还是什么,只觉得脑海里只剩空荡荡的麻木,就连过往的回忆都懒得跑出来喧嚣。也许消耗了太多法力,只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很累。

      我在这里逗留了好一段时间,这是一切还是那样熟悉,熟悉得连周围的气味都能勾起眼角的泪花,我知道自己又沉浸在沈云珏的情绪中。原来由始至终,爱和恨是不能相互抵消的,即便又再多怨恨,杀了师公的那一瞬,心也跟着淌血。

      这样无情地夺取一个人的生命或许还会有无数次,没有人可以原谅我,我也无法原谅自己,就连一些误解,到最后也无法解释无法辩驳,因为它看上去是那样的顺理成章。也许时间的磨蚀,渐渐让我不再去纠结别人的想法,即便是恨我怨我也罢,那有什么关系,我从此是一个人,我只是一个人,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只是有些可笑,曾经身旁有许多支持我爱我的人,须臾之间,他们已然离我远去,我们终究走上一条截然相反的路。我在想,那些爱是什么,在他们还没有完全理解我之前,那些爱是真的吗?还是想象臆造出来的东西。直到他们知道了一切,这些东西接着就破碎了。

      这一场暴风雨过后,仿佛摧毁了我付之所有的真心,也耗尽了我年少的天真。

      我想,此后都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绝不是因为不愿相信,这世上没有人会不希望有一个值得托付,相互扶持的亲人,伙伴,爱人,没有人想要将自己的心一直悬起,始终不放下。

      只是因为,我再没有能够输掉的筹码,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已经不能再承受这样一次摧残。

      妥善好一切后,回到凤凰山,回到我们的竹屋,在石儿面前,抛开先前的腥风血雨,我仍是江自流,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弟兄。尽管过去的记忆太过深刻,仿佛梦魇般挥之不去,我试图让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去接受它,把它当做是一个故事,然后带着它的告诫继续一步步走下去。

      有时我会想,既然可以退去旧身形,又怎么不可以抛弃曾经背负的沉重?只是,江自流可以不是沈云珏,石儿却还是石儿,他身上承受着苦痛也承载着恩怨,也是我存在的理由。

      前身如梦,浮生若梦。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刻,当回忆交错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困惑自己到底作为谁而存在,迷失在忽远忽近,忽隐忽现的记忆中。曾经怅然的,期许的,遗憾的感觉就好似是昨夜梦里的一场戏,而如今最真实的,触手可及的一切,可是真正的我?那会不会也是镜花水月,在走过一段漫长的幻境后,化作前尘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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