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绛初》有所不为

49、性情流露

　　不知是否机缘巧合，她不但老遇见杜仲明，而且还要与他合作了。
　　协会要与市城管局合作办个专刊，领导对她说，你认识杜仲明，去找他接洽，请他协助共同完成。她心里暗暗叫苦。这个杜仲明是何方妖孽，怎么到哪里都能遇到，现在还要与他合作，真是碰到鬼了。
　　她去市城管局找到了杜仲明。杜仲明很客气地接待她，表现也正规正矩，与平日里轻松幽默的形象大相径庭。这次，他没有开玩笑，也没有戏谑，只与她谈工作。原来，工作中的他与生活中的他，完全是两个样子。杜仲明先带她参观他们的工作区域，边走边讲解，数字城市管理系统，智慧城市管理系统，城市土地利用与规划系统，城市空间运用系统，城市安全与应急管理系统等等，绕了一大圈，才回到他的办公室。
　　她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心里纳闷：他什么意思呢，难不成我来这儿，是专门听他上课的？
　　杜仲明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一板正经地说：“你现在知道了，城市管理是门综合的，科学性很强的学科，涉及数学、统计、经济、管理、计算机、规划学等很多专业方面的知识，需要建立一个复杂的知识系统。与你们行业相关的，譬如建筑材料使用、建设工程造价评估、房地产经营管理等，都是我们需要了解、掌握的。”
　　“你们管得够宽。”
　　他疑惑地望着她，皱起了眉头，“你这话，怎么听上去怪怪的，不像是表扬，倒像是讽剌。我只是想增进你对城管工作的了解，破除你心里的偏见。”
　　偏见！又来了。原来他费了这么久的口舌，只为纠正她心中所谓的“偏见”。他可真是执着啊。她摇摇头，心里有些不耐烦。“我们还是谈工作吧，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们领导说，这次与你们合作办专刊，还是第一次，无论如何不能出纰漏，不然两边都不好交待。我压力很大，希望你不吝赐教，如有麻烦之处……”
　　杜仲明挥挥手，示意她不要讲这些客气话。她于是乖乖地坐下来，杜仲明也再不多说，专心致志地与她商量怎么办好专刊，譬如内容，版面，形式，涉及到的人物，两人讨论了很久。
　　“这个比较复杂，还得从长计议，一时半会定不下来。”她说。他说得太多，她头有点晕了。
　　“这样吧，你先写初稿，写完给我看看，哪些地方不妥——我是指涉及到我们工作内容方面，我指出来，你再修改。”
　　“好吧。”
　　那天他们客客气气地说再见，就像客户之间洽谈生意。
　　她很快把初稿写出来了，在网上传给他，一天后，他打电话过来，说有很多细节需要斟酌，她最好过来一趟。她去了他单位，他早已把稿子打印出来，在上面圈了很多红圈，说：“有些我可以肯定地改正，有些我也拿不准，我们去一趟图书馆吧。”
　　去图书馆？有这必要吗，犯不着吧。
　　她的表情告诉他：她不想去。
　　他和颜悦色地解释：“你肯定觉得，我小题大做，这只是行业刊物，不是学术期刊对不对？而且我也说过，内容要尽量通俗、活泼，不要说教，不要死板，这些都对。但是——”他看着她，见她愠怒，勉强笑了笑，“无论如何不能有错误啊。活泼，生动，有文采，都是建立在事实正确的基础上。除非，你把这些内容统统去掉。”
　　他坚持，她没办法，只得一同去了市图书馆。这个人不仅执着，还挺顽固，她想。
　　他们在市图书馆一无所获，他们又去了科技大学图书馆。这是一所刚刚建立的大学，校园很漂亮，各项设施都很新，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原本郁闷的心情好歹轻松了些。不得不说，他虽然有点罗嗦，琐碎，但对待工作，很严谨，很细心，一丝不苟。这些优点抵销了他的缺点。她看他一个人在那专心查找，心里这样寻思。
　　他们跑了一整天，只为求证几个专业名词及其内容的准确与否。她很累了，于是牢骚满腹，抱怨道：“这样大海捞针般求证，人受累不说，效率也太低了。其实根本犯不着，可以上网查啊。”
　　“网上的东西不一定准确。其他方面我不敢说，像这种有经济属性或有经济用途的词条，我不太相信搜索引擎。”
　　“但这太耗时间。”
　　“我觉得值。而且，你是不是有了新的认识？”
　　“关于什么？”
　　他的眼底有很多星星，闪闪发亮。“你应该认识到了，城管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在街上与小贩们发生冲突的城管队员，只是这个队伍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在城市化建设日新月异的今天，城市管理会更趋向于信息化，科学化……”
　　我天！
　　她头都快炸了。她双手捂住脑袋，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我求求你，可不可以放下你的执念，我举双手投降，好吗？我发誓，我已经了解了你们城管很伟大，我完全没有偏见，即使有，也被你强大的执念成功瓦解了，可以了吧！我们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谈这个话题，拜托，我耳朵都起茧了。”
　　他一脸紧张地看着她，像做了错事的学生，嗫嚅道：“我只是不想你心里有成见，我很——在意这点。”他结结巴巴，继而又高兴起来，“不过你答应不再有偏见，我真的很高兴。我答应你，以后绝不再提。”
　　杜仲明笑得像个孩子。她拿他真是哭笑不得。
　　临走时，他还扶住她的双肩，亲昵道：“好姑娘，我知道你会改变看法的。因为你心地善良，知书达礼。”
　　她又好气又好笑，不忍再伤他，说：“我累了，今天到此为止吧，我们改天再商量好吗？”
　　“好吧。”
　　她回住处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天亮。她真是太累了。
　　那期的杂志，为了不使内容显得生硬刻板，她虚构了几个故事，让市民讲述自己与城管的故事，以及对城市管理的理解。杂志出来后，领导很满意，要她送几份样刊去市城管局。
　　她把杂志送到杜仲明那，杜仲明只随意翻了翻，说：“在我意料之中，所以也就谈不上惊喜。嗯——为了奖励你，也为了犒劳我自己，我请你吃饭吧。我也只能请你吃顿饭，涉及到经费的事，要去找我们领导。”
　　她笑了。他有时单纯得像个孩子。这种纯洁的工作餐，她没有理由拒绝。
　　她没想到，杜仲明居然选择了一家湘菜馆。进门的那一刻，她疑惑了，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湖南人？”
　　他笑了笑，“我对你有点了解，但并不多。”
　　他知道她的一点情况，知道些什么呢，通过什么渠道？
　　他点了几道菜，全是地道的家乡菜，看到些熟悉的菜名，思乡的温情从心底冉冉升起。没想到，杜仲明外表大大咧咧，内心却很细致。
　　一大盆剁椒鱼头端上来，她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这是地道的湘菜，而且是有名的湘菜，来深圳这么久，吃喝一直很潦草，有时还饥一顿饱一顿地，像这么精致的家乡菜，她还是第一次尝。杜仲明想的真周到。
　　她原本并不觉得饿，现在却已饥肠镳镳了。接着，一碗肉丸汤端上来，杜仲明给她舀了一勺，嫩滑的肉丸和着鲜美的肉汤入嘴，幸福的感觉涌入心底。关键的是，这肉丸汤的味道是那么熟悉——那是妈妈的味道，与妈妈做的肉汤一模一样。升腾的热气中，浮现出妈妈亲切的脸。她呆了呆，毫无征兆地，泪水滚滚而下。她好久都没哭过了，这回却一发不可收拾，止不止不住。
　　这么久的时间，她一直克制自己不去想妈妈，不愿触及心里最深重的痛苦——她的妈妈，世界上最关心她爱护她的那个人，悲惨而又孤苦地走了。她一直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来深圳这么久，她一直很忙，每天连轴转，脑子里挤不出一点空间容她胡思乱想。可是，今天，在一人不太熟悉的人面前，她想到妈妈了，她太想妈妈了！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地点，在一个不合时宜的人面前，她拼命想克制，可情绪偏偏与她作对，那奔涌的泪水让她丑态百出，她又痛又悔又难堪，那番滋味真不如痛快地死去。
　　杜仲明虽然很惊讶，但并没有慌张，而是理解地、怜惜地看着她。他抽出几张纸巾，递到她手上。她赶忙擦掉，可擦掉了，马上又冒出来。泪水气势汹汹，难以阻挡，她只得任凭它们在脸上恣意流淌。杜仲明用手拍拍自己的肩，说：“如果你不介意，可暂时借你一用。”说完背过身去。
　　她很懊恼，却又无从选择，只得轻轻靠在他肩上。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耳熟能详的古语，她此刻才体会到那简单的字眼如千金般沉重。这些年她都干了些啥，她总是让妈妈为她操心，为她担惊受怕，为她求神拜佛……她眼前又出现妈妈为她求姐姐帮忙的情景，还有妈妈为了她忍辱负重给吴娟洗内裤的画面。可她几年都难得回家一趟，更谈不上陪伴，她从未让妈妈省心，为她骄傲，她从未让妈妈过上快乐舒心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
　　她好悔啊！
　　过了好久，那澎湃的情绪稍稍平息了些，她抬起头，拭去泪痕，抱歉地对他说：“真对不起，我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不争气，我只是，想起妈妈了。”
　　“没关系，”他目光很温柔，“我知道你可能触景生情，或者是想家了，这只是性情流露。其实今天应该怪我，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或许，你不会这么伤感。”
　　“怎么能怪你呢，我，真的很抱歉。”
　　“我知道你可能经历了不愉快的事情，或者，遭遇了挫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说过的那句话么？”
　　“哦？什么话？”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
　　“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杜仲明顿了顿，“你当时的确很狼狈，但是，如果忽略你脸上的那些污渍，可以看出，你原本是美丽的，高雅的。你眼神很倔犟，但那倔犟的背后是一种自我保护——譬如小动物们遇到危险时，随时准备逃跑的警惕。你不应该出现在建材配件仓库，但你确确实实出现了，所以我想，你一定有苦衷。”
　　她不知该说什么了。不得不说，他很敏锐，判断基本上是准确的。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你不要多心，我只是想帮帮你，如果我帮得到的话。”
　　他想帮她。凭什么？他们非亲非故，认识也不久，甚至连朋友都谈不上。本来，她对他们那个群体，他所代表的那个阶层，有种先天的排斥感，说不出是为什么。她不想与他们产生任何瓜葛。她与他这种人，最好是一辈子不相交，井水不犯河水。她的生活经历及经验告诉她，与他这种人打交道，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谢谢，但真的不需要。我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好。”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知道你会这么说。”
　　他们友好地告别。一顿饭吃得这么伤情，这么丢人现眼，真是前所未有。可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他们以后总还会遇见，那就保持一颗平常心，以本来面目示人就好了。她也不必在他面前，刻意制造距离，不必为维持自己的矜持与体面费力斟酌语言。这样倒省事省心。
　　她没想到，一次痛哭流涕的饭局，无意中改变了两个人相处的模式。这样的开局，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事情的发展，也是她完全无法预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