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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下等人 ...

  •   小两口还是挺恩爱的,大舅下了班顺道去接吴娟,两人手牵手一同回家。吴娟对大姨还算客气,他们都住在楼上,吴娟还邀大姨到小客厅看电视,有说有笑地,但见了小姨,态度马上就变了。
      小姨白天上班,回家后也喜欢呆在自己房里,只有吃晚饭时才会与家人照面。我亲眼所见,吴娟与大姨嘻嘻哈哈地下楼,人还在楼梯上,见小姨从房间出来,脸便垮垮地。吃饭时,大舅小心地给吴娟夹菜,吴娟却爱理不理,脸色很难看。大家不知她又有什么幺蛾子,都沉默地吃饭,吴娟像是憋不住了,冷不丁冒出一句:“林绛初,我进门这么久你还没叫过我吧,再怎么样我也是你嫂子。”
      这明摆着是无中生有,鸡蛋里挑骨头。
      一桌子人全抬头望着小姨,大姨大舅很惊讶,外婆眼里冒着怒火。小姨低头吃饭,好半天才抬头,不急不慢地说:“无缘无故叫你,是否又会打扰,让你厌烦呢?我从未言语冒犯,也无失礼行为,怎么就惹你不开心了呢?”
      “你——”吴娟噎住了。
      “好啦,好啦,”大舅温柔地劝老婆,“林绛初就那性格,对谁都爱搭不理地,别说你,我一年都难得跟她说上几句话。”
      吴娟自知理亏,气没处撒,就找大舅出气:“就你话多,没出息,我们交了生活费的,菜还这么少,怎么吃得饱。”
      外婆的脸黑得像锅底似地,突然将桌子一拍,“你爱吃不吃,嫌菜少,就出去,我们不侍候。”
      一桌人都惊呆了。没人见过外婆发飙,这是头一次,而且针对的是刚进门的新媳妇。
      吴娟下不了台,委屈得想哭。大姨的眼珠子转来转去,站出来充当和事佬,“我们家向来节俭,可比不上你们大户人家,以后多炒两个菜就是。你要是吃胖了,可不能赖我们头上。”
      “哈哈哈——”大舅刻意的笑声震耳欲聋,我们的头皮都震麻了。
      这是一个分水岭。大家都知道了吴娟在外婆心中的位置,从某种意义上讲,外婆也宣示了自己的态度,划清了某种界限。
      大舅还是一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模样,每天大大咧咧,嬉皮笑脸。一天晚饭后,大舅坐在客厅看电视,吴娟在他旁边陪着。大舅拿着遥控器频频换台,觉得索然寡味,便打量坐在沙发上的小姨,问:“你在社会福利院工作这么久,有没有加工资?”
      “没。”
      “多少钱呢?”大舅把胳膊架在沙发靠背,饶有兴趣的样子。
      “五百多点。”
      “这么低啊!”大舅几乎是惊呼。
      “不低啦——”吴娟接过话茬,阴阳怪气地,“我们单位的打字员,也是临时工,才三百呢。临时工啊,不可能高的。”吴娟把“临时工”这三个字说得特别响,拖得特别长。
      “那也太低了。”大舅跷起二马腿,探究似地望着小姨。这是他的亲妹妹,可他那神气就像是与一个刚刚认识不久,与他毫无干系的人说话。他用一副很优越很高姿态的语气对妹妹说:“怎么生活呢,吃饭都不够啊。幸好你不用交生活费。”
      一旁的吴娟听到“生活费”三个字就像点了她的穴位,马上来脾气了。“交了生活费的,要听空话,看脸色,不交生活费的,倒好言好语,百般呵护。难道,混得好就活该倒霉,混得差就理所当然要受照顾?这太不公平了吧!”
      小姨愤而起身,离开了。
      自从吴娟进门后,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她横竖看小姨不顺眼,只要逮到小姨,就会大做文章。我很不理解,小姨哪里招惹她了,为什么总是跟人家过不去呢。
      以前的周末,小姨大多呆在家里,自从吴娟进了门,她外出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周六那天,小姨的同事——就是给我留零食的那姑娘,叫小桃,约小姨逛街,小姨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小姨平时很节约的,那天经不起小桃怂恿,买了条新裙子。这是条无袖连衣裙,纱绸的质地看上去很柔软,浅蓝颜色由上至下渐变至深,腰间束一根布腰带,小姨原本就身材窈窕,穿这裙子更显得亭亭玉立。浅蓝色很衬她白皙的皮肤她,立领也给她端庄清丽的五官加了分,有一种高贵飘逸的气质。我不得不佩服小桃的眼光,小姨穿这裙子就像仙女下凡,真是太美了。
      真不凑巧,晚上,吴娟回来,竟穿了与小姨一模一样的裙子。也许是新款吧,县城就那么大,撞衫的概率自然比较高。吴娟站在灯光下,见与她撞衫的小姨美丽绝伦,那脸瞬间胀成猪肝色,那眼里的怒火,像是马上要喷射出来。吴娟并非不漂亮,只是这条裙子不适合她。她个头比小姨矮,最主要的是她是圆脸,穿立领的裙子显得脖子短。蓝色裙子与她略显黯淡的皮肤也不相衬,倒加深了她的肤色。她原本是那种洋娃娃的长相,这种显气质的衣服并不能给她的形象加分。
      大舅不明就里,搂着吴娟的腰,催促她往里走。可吴娟像被钉住了,眼睛一直盯着小姨,那种仇恨——恨不能把小姨生吞活剥了。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不过是撞衫,只不过没小姨亮眼,就弄得像有血海深仇似的,为什么!
      我突然想起,吴娟第一次见小姨,态度就很不友好,好像天生具有仇冤。可此前,她们从未谋面,素不相识,吴娟刻骨的仇恨从哪里来呢?我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吴娟是嫉妒,嫉妒小姨比她漂亮。女孩子都很小心眼的,我有很多女同学都这样。只是,吴娟太过分,她老拿小姨的身份说事,嘲笑小姨是临时工,以此扳回她在小姨面前外貌上的失分。这真是一个既心胸狭隘又心肠歹毒的妇人。
      一天晚上,小姨加班很晚才回,外婆一直在家等她。“怎么搞这么晚,以后跟你们领导说,情愿周末加一天,也不要晚上加班,晚上多不安全。”
      “我也不想,但没办法。”
      外婆很心疼,“要不,就别干了,工资不高,还侍候人。”
      吴娟也还没睡,听到母女俩谈话就走出来,穿着睡衣倚在楼梯上。听到外婆要小姨辞职,她抱臂胸前,非常傲慢地说:“我也觉得,与其侍候人,还不如去老家养鱼。”
      外婆白了吴娟一眼,“我们家不是养鱼的。”
      “基地不是搞养殖的吗?通俗地说,就是养鱼嘛,”吴娟好不容易逮住一个羞辱小姨的机会,岂肯轻易放过,即使外婆在场,也阻止不了她了,“养鱼再辛苦,也好过给人端屎端尿吧,年纪轻轻地,干什么不好,非要干这种糟践的事。”
      外婆脸色铁青,拳头攥得紧紧的。吴娟越说越来劲,两颊绯红,“不过呢,只要是临时工,基本上就是下等人,无论干什么,都是侍候人听人使唤的角色,换个工作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劝你们还是认命——天生侍候人的命。”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吴娟脸上,五个指印清清楚楚。吴娟和小姨都呆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这事真的发生。
      “你——”吴娟惊恐地瞪着外婆,捂住红肿的脸,说不出话来。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然后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啊——”发疯般冲到楼上。
      大舅不在家,没人哄也没人劝,吴娟哀嚎了一阵,渐渐偃旗息鼓,最后无声无息了。
      “唉!”外婆跌坐在沙发,喃喃道:“瘟神,屋里进了一个瘟神!”
      小姨挨着外婆坐着,很沮丧很悲哀。母女俩肩并着肩,相依为命,相互慰籍。从那时起,外婆对这个最小的女儿,不仅仅只有怜爱,愧疚,还多了一份相互依靠、惺惺相惜的温情。
      那天,我就站在外婆门边,目睹了这一幕,既难过又震惊。她们都是我的亲人,即使吴娟,我也喊她一声舅妈。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会闹到反目成仇、水火不容的地步。
      大人的事我很难搞明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事错在吴娟。如果不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小姨,羞辱小姨,事情不至如此。外婆是忍无可忍。作为一个母亲,女儿在她眼皮底下被人羞辱,她肯定不会容忍。问题是,吴娟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呲牙咧嘴张牙舞爪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在脑子里整理吴娟平日的一些言语,她提及最多的,便是“临时工”,“下等人”两词。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欺辱。在吴娟眼里,小姨是“下等人”,是“天生侍候人的”,她在小姨面前有一种天然的毋庸置疑的优越感,她认为这种优越是“命中注定”,不能改变的,就像两个不同的物种,阶级,不可能跨越,融合。然而,小姨在某些方面优于她,譬如外貌,这在某种程度上,挑战了她的优越,使得她恼怒,怨恨,无法容忍。
      这样,吴娟为什么能与大姨相安无事,也能得到合理解释了。大姨与吴娟属同一个阶层,且没有利益冲突,至少目前没有,自然能和平相处。而且,大姨不漂亮,对吴娟构不成威胁,她也就没必要与大姨为敌了。
      幸好有大姨这个“朋友”,吴娟在婆家的日子才不至于太难过。周末时,他们常聚在一起打麻将,如果“三缺一”,就在外面叫个人过来。这个人要么是同事,要么是同学。如果到了饭点,牌局还没散,客人会留下来就餐。大舅大姨都很好客,争着表示,客餐费用由他们出。钱是小事,问题是给外婆添了麻烦。我见外婆烦恼的样子,知道她不愿意家里老有麻将声。外公外婆都不打牌,小姨更是从不沾这玩意,他们对玩牌有种本能的厌恶。
      这天,楼上传来匡啷匡啷的麻将声,外婆在楼下心烦不已,把家什拍得噼啪响。这时,大舅满脸堆笑地凑过来,躬着腰,吞吞吐吐地:“我们家,占了三个人,总不能一到中午就喊停,让人回去……”
      外婆知道他的意思,非常烦恼。
      “也就添双筷子而已。”大舅尴尬地笑笑。
      外婆的眉毛竖起来,正要发作,大舅见势不妙,脚底抹油似地溜走了。
      自然,客人留下来吃午饭了。饭桌上,玩牌的四个人滔滔不绝地谈论刚刚的牌局,还探讨了麻将技艺。不玩牌的三个人,包括我,埋头吃饭,一言不发。客人似乎没觉得有何不妥,高谈阔论,唾沫横飞,他面前那几道菜,我都不敢出筷,总觉得那菜肴沾染了大量的口水。
      午饭后,牌局继续。
      楼上麻将声、欢笑声绵绵不绝,楼下的外婆捶胸顿足,长吁短叹。小姨见状,拉起我和外婆,说:“我们出去走走,透透气吧,晒晒太阳也好。”
      秋天的太阳既温暖又舒适,微风拂过,像老人的手掌抚过脸庞。枝头的叶片在空中翻滚,潇潇洒洒舞蹈一番,才飘然降落地面。外婆和小姨手牵手边走边聊,我在她们身边走走停停,开心地捡落叶玩。三代人,在这个秋日的下午,在宁静的街头,走了很远的路。这是一幅很美很温馨的画面,不仅是我记忆里难得的三代人同框,也是外婆与小姨生命里珍贵的,甚至是唯一的轻松的相处。自那之后,她们便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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