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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庭燎之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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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南郊草堂前停下。
葛良医看见孟津,二话没说便让人抬进屋去。
这倒是件奇事。
当年彦帝宫中的宠妃病了,千里迢迢跑来求医,却被拒之门外。
孟家虽然是北方权势最大的贵族,但权势二字,在葛良医这儿一向是行不通的。
四皇子,渴症,名医。
谢岸微微一笑,孟二公子身上倒有许多谜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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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已是月上中天,谢家讲究日落不食,饭吃得早。谢岸没赶上餐,只能晚间找厨房开小灶。
虽然饿着肚子,回府第一件事是去向母亲请安。
小丫头打起花厅的竹帘,一群贵妇人清正端雅地坐了两排,好热闹。
老士族规矩严,谢岸在外边嬉笑怒骂,回家还得拾捯起规矩来。
叙了几句闲话,谢夫人拿团扇一敲他的手腕,“万家来了帖子,明日/你替我去吃几杯酒罢。”
提起万家,南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声是大,多半是骂名。
也难免,发国难财的商贾,纵使家财万贯,门缝里能扫出金子,在世家眼中,也不过是市井逐利小人罢了。
姚氏果然道:“他家的酒有什么好喝,尽是铜臭!”
话音未落,有人笑道:“何止呢,如今更掺上伧俗。”
姚氏问:“他还请了北人?”
座中的美妇人全蹙起了眉。
南人瞧不上北人,嫌他们粗笨,又与夷人那样近,简直全是俗不可耐的夯货,骂他们一句“北佬”“伧鬼”,那是看得起他们。
而在北方人口中,南人尽是一群住在瘴痢地的蛮子,未受圣人教化,镇日里沉溺于靡靡之音,软弱得不成样子。
先前大家也不住一块儿,嘴上骂骂也就得了。谁知战事一发,北人夹着尾巴,全往南边逃了。
南人被占了地盘,自然没有好脸色。几个百余年的老牌士族甚至聚在一起,商议着要把北人撵回去。
陈氏摇了摇团扇,“万家好没骨头,孟梁温简四家也就罢了。那些不知名的猫猫狗狗也当宝贝捧着,叫人笑话。”
姚氏冷笑:“北方那些士族里,也只永安孟氏成个体统。其他的,白添个名头而已。”
谢夫人喝了口茶,蹙眉道:“他送了帖子,我们不能失礼。你若不愿去,写个回帖,让人送两坛花雕上门便是。”
谢岸本是无可无不可,听见一个孟字,便笑道:“去,怎么不去,前年我托万兴安寻一辑棋谱,他满口答应,现在也没见影子。明日我非好好问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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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岸回到园中,庭下燃着艾草。
他遥遥看见谢嫣一个人蹲在池子边,想了想,还是凑过去。
“黄毛丫头,昨日我回来,怎么没见你?”
“关你什么事。”谢嫣背过身去,声音闷闷的,仿佛刚哭过一场。
“又是书没背好,挨先生骂了?”谢岸低笑,“若你平日用功些……”
谢嫣腾得一下站起来,“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管我?”
谢岸一怔。
谢嫣提着裙子,碎步跑出园子。
谢岸静默地站了半晌,直到艾草烧尽,火苗如星星死亡般暗淡下去。
他才笑着向木犀说:“你瞧瞧她,三年没见,脾气越发大了。”
木犀连忙道:“小姐年纪还小,再大些便好了。”
“年纪小是好事。”谢岸低声道,“我宁可她永远不要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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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听说公子还未吃饭,忙忙地送了食盒来,谢岸却只顾提笔在案前作画。
纸上寥寥数笔,便勾画出一个眼角春意盎然、衣冠不整的男子,半倚在一株合/欢树下。
谢岸打量半晌,用朱笔在那人锁骨上头约寸许的地方,点了个妖异如血的红痣,这才堪堪满意似的将画卷收起,放入身后的莲花暗纹木匣中。
匣锁是鎏金的,上头用大篆刻了两个字。
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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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家的宴设在尽欢园。
园子依山造势,山顶上种满了桃花,这会儿人间虽已芳菲尽,山上的花却烂漫如美人笑靥。
因为远在城郊,马车行过去至少半日路程。别人赴宴都是早早出发,生怕迟了。
谢岸却没事人一样,挨到午时最毒的太阳过去,才牵了头老牛出门。
黑牛闲庭信步,走一阵儿吃一阵儿路边草。
谢岸悠悠然,望着远空山色,只后悔身上没带一支短笛。
“谢兄,你也去赴宴么?怎么骑了头牛?”
谢岸听见有人喊他,一偏头看见好大的阵仗,八匹骏马,三辆宝车,一个……傻子。
沈平从小窗里钻出半个头来,笑得牙花尽露。
他与沈钧虽是少时好友,和他这个弟弟,却不怎么熟识,便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沈平人如其名,各项都平平无奇,在世家公子里就是个背景板一般的存在。
唯一让人印象深刻一些的,只有那副略带恶霸气质的浓眉。
他虽长得凶,脾气却好,见谢岸不搭理他,也不恼,只踌躇着问:“嫣妹近来还好?”
谢岸皱眉道:“沈公子,谨言慎行。谢嫣就谢嫣,她和你很熟?女儿家名节为重,你这样没轻没重,叫人误会了,我第一个扒你的皮。”
沈平被他吓住,连声道歉,“谢兄教训的是,是在下唐突。”
谢岸冷哼一声,不假辞色。
这小子肖想谢嫣可不是一日两日了……想娶他妹妹,就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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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中灯烛烧夜。
谢岸是贵客,连牛也有优待,被门童好生招待到牛栏享用百草宴。
走过亭台楼阁,歌吹柔糜入耳,展眼望去,红栏绿池里困了十丈残荷。
谢岸跟着曲调哼了半句。他的声音近似钟磬,有种低而沉的美。遥遥却看见廊下站了一个人,白衣,如收着翎羽的鹭。
“孟兄,”谢岸扬声与他招呼,“好巧。”
孟津瞳孔猛然收缩,一振袖,意欲旋身而去。
谢岸三步两步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肩,状似亲昵道:“孟兄的病可好些了?”
重音落在病字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吐息的热气如云梦泽蒸起的潮雾,孟津只觉周身陡然烧起来。
他盯着谢岸不怀好意的笑眼,一字一句道:“多谢挂心,已经无碍了。”
今日倒是没闻见那样浓郁勾人的合/欢花香了,不知怎么,谢岸心底倒有些遗憾。
孟津早察觉谢岸的眼神里除了戏谑,还有更加不堪的东西。如同静待猎物的猛兽,让人周身不舒服。
他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祖上不知出了多少代宰辅,多少位皇后。
谁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简直如同……如同要用目光剥光他的衣服一样。
如果不是因为昨日那一场梦魇般的意外……如果不是那该死的渴症!他又怎会与这样的登徒子扯上关系。
孟津强忍着心底的恶心,道:“谢公子还有何事?”
谢岸觉得他这副别别扭扭正人君子的模样真是有趣极了,再想起他昨日淫/靡不堪的情态,眼神便有些幽深起来:“孟兄真是现实得很,有求于我的时候抱着人死不撒手;事办完了,便是这样翻脸无情。”
孟津羞恼至极,一把将他推到廊柱上,单手捂住他那张可恶的嘴。
谢岸却眼角含笑,轻轻地舔了舔他的掌心。
孟津被那柔软的触感吓了一跳,连忙缩手,反应过来时,恨不能将眼前人碎尸万段。
“谢,岸!”
提灯的小厮吓得不敢作声,呆呆地看着紧贴在一起的两人,那架势既像是情人,又像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默不作声地躲到走廊尽头去,这种事情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该听该看该想的。
谢岸仿佛闻见一丝似有若无的香气在鼻尖蔓延开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餍足地说:“这么凶做什么?别忘了,你还欠我两个人情。”
孟津冷笑:“两个?谢公子倒很会算账。”
谢岸好心提醒:“马车上,你亲口说的。”
孟津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他隐隐约约记起,谢岸的手在他周身游走,落到腰脊处时,那种快意与酥麻,几乎令他无法呼吸,以至于……随口答应了他什么。
他颤抖着后退一步,只想立刻逃离这个目睹了他最不堪情状的男人。
谢岸怎会给他逃脱的机会,伸出修长的手左右翻转,在他耳边低声道:“孟兄你看,我这手上可是躺过你的万千子孙呢。”
孟津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立在那里,像一块木头。
谢岸笑着眨眨眼,很是无辜:“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们孟家子弟,总不会赖账吧?”
孟津骨子里到底是贵族的教养,再气再恼,也绝不会言而无信。
他咬牙道:“昨日……多谢你送我到南郊,谢公子的恩情,孟元昭必当报偿。”
元昭。
谢岸没答话,原来他表字元昭,倒是很称他。
“但是,”孟津沉声道,“我希望此事不会传到其他人耳朵里。”
“你指的是哪件?”谢岸装糊涂,“渴症?还是……”
他低笑起来,在孟津皱起眉头之前转了话头,“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孟津虽然不大信任他的人品,听见他的承诺,心底却莫名地放松下来。
他拱手行礼,自觉已经无话可说,正要转身离开。
谢岸却忽道:“三停。”
“什么?”孟津愣了愣。
“我的表字,三停。别叫我谢公子,天下姓谢的太多了。”
孟津本想说我与你似乎还没熟到能够互称表字的程度,却看见一双即便在黑夜之中,也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睛。
最终便只是别扭又生硬地偏开头,低声道:“奇怪的名字。”
谢岸笑得春风四卷,晚开的桃花纷纷扬扬落入莲池,“一停为山,二停为水,三停……为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