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西厂》谭舟匀

5、李子龙

　　唐春一看，是一个普通模样的男人，青衣布袍，微胖，身后还跟着几个大汉，脑门上就差刻几个大字，来者不善。

　　他上下打量着汪直几人，冷冷道：“不知诸位在此偷窥我家主子宅邸是何用意！你可知我家主子是谁！”

　　难怪他看轻汪直，汪直再怎么傲也只是个十三岁少年，年纪太小了，唇红齿白跟个小姑娘似的。况且汪直在宫中有点面子，但在宫外可不是那么吃得开了。

　　汪直更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这人看了一遍，就差围着人家转一圈儿，他换了副更轻蔑的神色，睥睨道：“怎么，看就看了，你奈我何？”

　　唐春突然想到一些熊孩子总说，来呀，你有本事打我呀。

　　手好痒。

　　那男子脸色一沉，“那几位可就不能这么顺顺当当地离开了，还请过府一叙。”

　　唐春沉吟不语，进去可不是什么好事，李子龙还在里面呢，若是被他察觉汪直在盯着他，打草惊蛇就糟糕了。

　　不料汪直冷笑一声，潇洒甩袖，自己抬脚就往黄府走。

　　唐春和韦瑛卢湛忙跟上去。

　　进了黄府大门，汪直恍若入无人之境，大摇大摆地往里走。

　　府中下人咋咋呼呼上前拦他，“站住站住，你是何人？”

　　汪直抬脚一踹，正中心口，那人飞出几步远，他冷冷一哼，“你也敢拦老子的道儿！”

　　又扬声道：“锦衣卫办事，谁敢阻拦！”

　　他这一喊，众人都白了脸，吓在原地不敢动弹，惊疑不定地瞧着他们。

　　唐春有幸再次见识锦衣卫三个字的威力，刚才那位哼哼哈哈的男人脸色一僵，韦瑛向他甩出锦衣卫的令牌，那人如烫手山芋般捧在手里，也不敢仔细瞧，哎呦一声，陪笑道：“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是小人眼拙，眼拙，几位大人请，哈哈。”

　　汪直在这附近也有处宅子，构造都差不多，他一路闯到正厅，也没人敢拦他。

　　正厅里烟雾缭绕，中间设着香台，香台前一个道士正甩着胳膊，嘴里振振有词，在唐春眼里就跟跳大神似的。再一看，左右两溜圈椅，坐着十来人，正和汪直大眼瞪小眼。

　　黄赐坐在上首，听完刚才青衣男子的禀报，也没站起来，似笑非笑地说：“汪老弟若想来黄府一聚，只管跟我说就是了，怎么在门前偷偷摸摸地瞧呢，怪不得我家下人把你当作贼了，原来是误会一场。”

　　他态度轻蔑，明显没把汪直放在眼里，屁股都没挪一下，旁边的人也没一个动弹。

　　他十三岁还在宫里倒马桶呢，这汪直仗着皇上贵妃疼他，狗仗人势，呸！

　　连带唐春，汪直只带了三个人，这底下坐着十来个，人家还有不少府丁，首先数量上就落了下乘。人家正儿八经地坐着，他们站着，明摆着要从气势上压倒他们。

　　汪直咧嘴一笑，脸上稚气未脱，颇有点可爱，一开口，“黄大人说笑了，哪儿有我这么好看的贼呢。”

　　黄赐一噎，没想到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变了脸色，不欲与一个毛头小子纠缠，冷冷道：“你究竟所为何事？”

　　汪直先是恭敬地向西面拱了拱手，又对黄赐说：“这话黄大人可问错了。我汪直微末之人，只为皇上和贵妃娘娘排忧解难，我带着锦衣卫来，黄大人觉得我所为何事呢？不如黄大人想想自己有什么事吧？”

　　黄赐狠狠一皱眉，目光转到了唐春身上。

　　汪直似乎才想起了她，拉上前来介绍：“这位是贵妃娘娘养女，昭德宫的人，黄大人认得吧？诸位也认得吧？”

　　众人的目光又聚到唐春身上，唐春连忙摆出倨傲神色，满脸写着我不好惹。

　　黄赐坐直了身，“汪老弟，咱们同为阉人，何必跟自己人过不去呢。你还小，皇上和贵妃娘娘捧着你，那是贵人仁慈，但咱们那，心里得有一杆秤不是？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伺候皇上多年，没有功劳有苦劳，你可别拿着鸡毛当令箭！吓唬我，你还早着呢！你不过是贵妃娘娘养的解闷儿的小狗，别以为带着两个校尉就能翻天，嘿嘿，在宫里头还是夹着尾巴做人才好啊。”

　　他说话阴阳怪气，一张脸皱的跟核桃似的，唾沫星乱飞，唐春心里直泛恶心。

　　汪直却没生气，一派风轻云淡，拱了拱手，“汪直比您年纪小，今天恭听您的教诲。汪直是皇上的狗，诸位又何尝不是呢？黄大人，我汪直从不唬人，今天没事，难保日后没事啊，黄大人还是自己想想吧，汪直告退！”

　　他转身便走，从头到尾都没看那什么李子龙一眼，全当他是透明人。

　　刚走出黄府，汪直便阴恻恻地回首看了一眼门匾上的“黄”字，那眼神，看的唐春心惊肉跳。

　　唐春说：“我还以为刚才你要与黄赐打起来呢，没想到他嘴那么毒！”

　　太监嘛，在史上留名的大多是臭名，在百姓眼中，他们是身体残缺的阉人，不男不女，不阴不阳，阴毒变态。在文人眼里，他们谄媚惑主，简直是国家的蛀虫！

　　在宫里虽然有一批人进内书堂读书，但能读书认字不代表就能受到重用，所以唐春才说汪直幸运，简直是万里挑一的运气。

　　唐春接触很多内臣，比如怀恩，梁芳之类，他们算是事业上的成功人士，待遇很好。但其他很多小宫人就惨了，上厕所不太方便，没办法经常洗澡，所以身上总有一股子味道，又动辄被打骂。换句文艺点的说法，那就是卑微到尘土中，在皇上和贵妃眼里，连养的小猫小狗都不如呢。

　　不过唐春觉得他们人不坏，即使私下争权夺利，但人家也没错啊，吃这碗饭可不得卯足劲往上爬么，许多人都是被磋磨磋磨着就变态了。

　　听唐春这么说，汪直冷笑一声，“去他奶奶的，就凭他？我是狗，那也是猎犬，他不过是个家畜，也配我打他？”

　　唐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的很对！”

　　走到巷口，汪直又突然转身看了眼那个茶楼，微眯起眼睛，“迟早我要把这茶楼掀了！”

　　而在汪直走后，黄赐那副不怕事儿的模样立刻消失了，他长吁短叹，苦思冥想。不对啊，汪直来他家盯梢肯定不是吃饱了没事儿干，难道皇上和贵妃对他有什么想法？他最近也没干嘛呀，除了跟人抢抢地，咳咳，这不是大问题。

　　说起来他也就是和怀恩有些嫌隙，难道这家伙告黑状了！嗬，黄赐越想越是那么回事儿，不禁咬牙切齿，怀恩，平时装得一幅清高样儿，要是让我发现是你在背后说我坏话，我也不让你好过！

　　两人回宫后汪直立即向万贵妃报告今日所见所闻。

　　而唐春回到自己房间，拿出纸笔开始写字。

　　先写下黑眚两个字。

　　她回忆从书中和汪直那里得来的消息，继续往下写。

　　黑眚第一次在成化年间出现是在成化元年，大同地区。

　　她写下，成化元年，大同。

　　如果黑眚果真预示着灾祸，在这里确实说得通。

　　因为在成化元年，朝野上下简直可以用混乱不堪来形容。

　　皇上刚刚继位，锦衣卫都指挥使门达勾结王纶和钱溥，想要构陷当时的内阁首辅李贤，结果事情败露，门达等人或被贬或被斩。这件事追根溯源也是皇上亲爹英宗朱祁镇留下了的烂摊子！英宗宠信门达，任由他们肆意妄为，专权乱政，不少大臣宗亲因为得罪锦衣卫而被下大狱。

　　所以说，亲爹坑儿子，那是往死里坑啊！

　　反观李贤，他看似是受害者，其实也不是啥好人。他因嫉妒于谦，一直往人家身上泼脏水，甚至污蔑于谦与同事有暧昧关系，害死于谦的人中也有他的身影，幸好死得早，没有再搞事的机会了。

　　除去朝堂上的这个插曲，当年还爆发了荆襄流民大乱，涉及百万人。荆襄之事还未解决，广西大藤峡瑶族开始叛乱。

　　当时唐春已经记事，皇上不过十八岁，可他是皇帝，战战兢兢，生怕一步错就臭名远扬，成不肖子孙了，太.祖能从棺材里跳出来骂他。

　　皇上派出韩雍讨伐，十二月，韩雍成功平叛。汪直就是这次叛乱的瑶民后代，成化三年被俘虏进宫。

　　而唐春，也可以说是荆襄之乱的受害者。

　　她提笔继续写。

　　今年七月，山东，山西，京城陆续出现黑眚，在京城中出现的尤其频繁。

　　这次出现，又预示着会发生什么呢？

　　唐春想了想，在旁边空白处写下沙尘暴，地气。

　　她更偏向于黑眚是某种自然现象，具有破坏性，当世人无法理解这种存在，捕风捉影，不断地把它夸大，又与一些不好的事联系起来，将其蒙上一层可怖的阴影。

　　唐春猜想黑眚可能是小型沙尘暴，也可能是地下气体突然冒出来。

　　写的太久，唐春有些累了，揉了揉眼睛。跑了半个皇城，她现在腰酸腿痛，但脑子又很清醒，各种事不停地盘旋。

　　李子龙，这个人此时出现会与黑眚有联系吗？

　　唐春理解的术士就是江湖骗子，诳诳人，炼炼丹。又或是擅长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但呼风唤雨，捏个妖物出来是不是有点扯？

　　唐春叹了口气，真是一团乱麻，她晃晃悠悠地往床上去，被子一蒙睡大觉。

　　梦里也是乱糟糟的，她梦见在一个小厨房里唐氏要给她做饭，她噔噔地跑到厨房里问吃什么。

　　唐氏穿着家常的藕色衣裳，抹了抹围裙，转过身来，奇道：“不是你要吃糯米鸡么？”

　　唐春伸长脖子往灶台上看，果然盘里摆着几片深青荷叶，唐氏嫌她碍事儿把她推出去，走到门口，唐春突然拽着唐氏的袖子，说：“娘，你知道么，最近有黑气出现。”

　　其实唐春这里有几分清醒，潜意识里知道她小时候没遇见过黑气。

　　唐氏看了看外面，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娘知道，你要小心啊。”

　　唐春应了一声，就跑到外面玩儿去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姑娘拍她的肩膀，催促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贵妃娘娘找你呢。”

　　唐春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再一看四周，她正待在昭德宫的院子里呢，哪里有她家的厨房。

　　“咚咚咚”

　　唐春睁开眼睛，看见了头顶的床帘，再一听，是有人敲门呢。

　　是莲儿的声音，“小春，贵妃娘娘找你那，你在吗？”

　　唐春腾得坐起来，连忙应声，“在，在呢。”

　　她打开门，莲儿见她睡眼惺忪的模样，笑道：“你怎么在这会儿睡呀，该用晚膳了，贵妃娘娘问你吃不吃饭。”

　　唐春点头，“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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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黑眚在成化元年，十二年都曾出现过
2：明英宗朱祁镇确实是个坑货，宪宗一辈子都在替他爹擦屁股
3：李贤此人，虽有人说他是什么为于谦报仇的正直之人，但其实他和宦官曹吉祥，大臣徐有贞（诬陷于谦的主谋）等人走的很近，而他确实因私忌恨于谦。景泰帝曾提拔过李贤，但英宗复辟后，李贤却吹嘘英宗，说景泰帝荒淫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