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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江山永在 ...

  •   唐春回到南京,一进门就听见汪直在大声呵斥大将军,

      “大将军坐!坐!”

      她一瞧,原来大将军以为汪直跟他闹着玩儿,嘴里叼着球,还在扑他的衣摆。

      “咳咳!”

      她故意咳嗽一声,一人一狗登时向她看过来。大将军眼睛都亮了,兴奋地向她扑来,尾巴摇地飞快。

      “汪!”

      它嘴巴一张开,嘴里的球就掉了出来。唐春蹲下来抱着它,揉了揉它的脑袋,然后一挥手把小球扔出去,大将军立刻摇着尾巴追出去。

      汪直慢慢地走过来,脸色沉郁,低声问:“娘娘走了?”

      唐春站起身,平静地点了点头,“走了。事情突然,我没见到娘娘最后一面。”

      她越是平静,汪直知道她心中越是煎熬。

      “生死之事,难以预料,不是你的错。”

      泪珠无声地滚落。

      唐春茫然地睁大眼睛,哭声都是安静的,仿佛不知道自己在流泪。

      她不知道心痛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自己失去了,胸口空荡荡的。

      汪直和她一道站在院中,相对无言,他抬头看天,忽然发现他们现在哭得多,笑得少了。

      正月过后不久,成化帝收到密折,有人将成化十九年大同战败一事和盘托出,奏言皆因许宁之故才导致明军惨败。

      奏折落地,成化帝看到最后,气血上涌,身体一晃,竟直直向后倒去。

      “皇上!”
      “来人,宣太医!”

      太子朱祐樘急急赶到乾清宫,覃昌先拦住他,给他透了底。

      他一听当年竟是大同惨败,而满朝文武科道官竟然一齐瞒了下来不敢说实话,当即怒道:“大胆!”

      他第一反应是吃惊,又转念想到,大臣们知道不该调走王越和汪直,害怕父皇责怪,竟然齐心协力把这么大的事情瞒下来,等到他继位,不比父皇的雷霆手段,岂不是也会被耍得团团转?

      想到这里,他更怒更恨,压着怒气问:“父皇准备如何处置?”

      覃昌道:“皇上醒来后,本来要锦衣卫即刻拿了许宁和蔡新推到午门斩首,羁押巡抚郭镗回京论罪,三司问审。但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先将许宁、蔡新和郭镗一道下狱。”

      朱祐樘若有所思,太医正背着医箱走出来,他连忙拦住太医,“皇上怎么样了?”

      太医不敢说什么,答道:“臣方才为皇上施针,皇上已经醒来了,请太子进去看吧。”

      朱祐樘心中焦虑不安,立刻走了进去。

      经过短暂的兵荒马乱后,乾清宫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庄重,宫人们有条不紊地在其中穿梭。

      而寝殿内,光影暗淡。成化帝孤身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色惨败,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朱祐樘何曾见过成化帝这幅模样,不由得心里一颤,他站在原地,一种巨大的恐惧瞬间笼罩在他的心头。

      他高高在上,威严不可冒犯的父皇,此刻暮气沉沉,安静地躺在那里,生命力正从他身上急速流逝,他现在比任何人都脆弱无力。

      “……父皇?”

      这两个字从唇间吞吐出,声音极轻,朱祐樘自己都听不太真切。没想到成化帝动了动眉毛,竟睁开眼向他看来。

      那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锋利,又比往日多了难以言喻的疲惫沉痛。

      朱祐樘承受不住,他下意识地避开这样的目光,不敢与成化帝对视。

      他走上前去,跪坐在床前关切道:“父皇,你好些了吗?”

      成化帝仍在凝视着自己的儿子,半晌才移开目光,缓缓叹道:“朕老了。”

      朱祐樘更为不安:“父皇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成化帝闭了闭眼,冲他招了招手,低声道:“你上前来。”

      朱祐樘膝行几步,附耳过去,“父皇有何吩咐?”

      成化帝胸口起伏不定,神色倦怠疲惫,

      “朕不杀许宁,边塞不安,你还用得上他。王越可堪大用,朕把他好好儿地养在安陆,就是不想他重蹈韩雍的老路子,因贬谪而死。他这个人心高气傲,难以驯服,这几年屡次上书为自己陈冤,朕亦不理。若是将来边境危急,你再将他起用,他一定对你忠心耿耿,不敢造次。”

      朱祐樘听到这里,已是愣住了。

      他再对上成化帝的目光,只觉得电光火石间,这双眼睛又恢复了光彩,尽是帝王的冷酷和深邃,正威严地凝睇着自己的儿子。

      朱祐樘这才意识到成化帝这是在交代后事了,在给他铺路。他的心中又惊骇又动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还没开口,眼泪先落下了。

      “我记下了。父皇,儿子、儿子实在是……”

      在他的太子生涯中,这无疑是他还未触及到,但最无限接近皇位的时刻。

      他第一次体会到成化帝对他的肯定。这番话不是成化帝对他的儿子说的,而是对大明朝未来的皇帝说的。这对父子俩此时此刻才做到了真正的亲密无间,毫无保留,这让他怎么能不感动,不流泪。

      但朱祐樘又打心眼儿里恐惧,心肝儿都发颤。

      “父皇,儿子愚钝,还有好多东西没学会,还得有您在身边教导……”

      看朱祐樘这幅哆哆嗦嗦的样子,成化帝不由得一笑,既无奈又怅然。

      “朕登基二十三载,天意让朕走到这里,又叫你接过这个担子。无论多难,你都得接住,记住了吗?”

      朱祐樘定了定心神,抹了把泪,认真点头,“儿子记住了。”

      成化帝从被子里伸出手,“扶朕去正殿。”

      朱祐樘忙弯下腰将成化帝扶坐起来,他没有叫内侍来服侍,而是亲自替成化帝穿上外袍,套上靴子,然后把他的胳膊架到自己肩上。

      他从未发觉自己竟有这么大的力气,一股劲将成化帝撑起来,父子俩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走到乾清宫正殿,朱祐樘走到御座台阶前就不敢上前了,成化帝一人慢慢走向那座金漆雕龙龙椅。

      他走到御案前,桌上放着几沓奏折,已经被覃昌归类放好,还有笔墨纸砚,茶盏等物也一并被收拾好,都是他每日惯用的东西。

      他的指尖一点一点摸过白玉质地盘螭宝玺,然后五指张开,再次牢牢握住这方玉玺,只觉得冰凉刺骨。

      成化帝坐回在龙椅上,俯视整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包括站在下面仰望他的朱祐樘。

      他遥遥看向远方,“朕这一生,追求‘成化’二字。所谓大常之道,生物而不有,成化而不宰,就是为了求得天下安宁,文德教化。所以朕上敬天地,下恤万民,对内整饬吏治,广施恩德,对外抵御夷狄,宁我邦家,没有一日安寝。但朕还是惶恐,唯恐自己哪里做的不够。”

      他的目光落在朱祐樘的脸上,当年在安乐堂出生,磕磕绊绊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的孩子,终于也长大了。

      “朝堂之上,王恕、朱永、余子俊、秦纮、马文升可用。蒙古小王子狼子野心,你也不必害怕,这些老将们还用得上。”

      朱祐樘不安道:“那内阁如何处置呢?”

      成化帝无声地笑了一下,“用则用,不用则罢,全在你的股掌间了。”

      他再次握住盘螭玉玺。

      朱祐樘闭口无言。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成化帝朱见深驾崩,年四十一岁,遗诏太子朱祐樘即位。

      丧钟敲响国家的每一处角落,远在南京的人们也能听到。

      彼时唐春与汪直正在吃火锅,她听见钟声敲响,猛地抬头向汪直看去。

      只见汪直端着碗,怔怔地,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成化帝被葬在天寿山茂陵,谥号继天凝道诚明仁敬崇文肃武宏德圣孝纯皇帝,庙号宪宗,史称明宪宗。

      何为宪?

      博闻多能曰宪,赏善罚恶曰宪,行善可记曰宪,在约纯思曰宪,圣能法天曰宪,圣善周达曰宪,创制垂法曰宪,刑政四方曰宪,文武可法曰宪,聪明法天曰宪,表正万邦曰宪,懿行可纪曰宪,仪范永昭曰宪。

      成化帝少年登基,这一生经历了内乱、外辱,而在他的手下,成化朝人杰辈出,将星闪耀,一改宣德朝之后的衰颓之势。平内乱,抗蛮夷,于是百姓得以安居乐业,经济繁茂,国库充盈,江山稳固。

      然而还是那句话,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

      ——

      壁花神色沉静地等在乾清宫外,等待弘治帝召见。

      过了一会儿,小内臣出来引着她往里走。

      她进到乾清宫里,立刻拜倒在地,膝盖磕在地砖上,口呼万岁,不敢抬头仰望天颜。

      弘治帝淡淡道:“起来吧。”

      壁花站起来,恭敬地垂首。

      现在已经十二月底,成化二十三年九月,朱祐樘将年号定为‘弘治’,等到来年便是弘治元年。

      弘治帝仍着丧服,他凝视着壁花,“你是为李孜省来?”

      壁花道:“回皇上的话,正是。臣听闻皇上将李孜省下诏狱,令其戍边,结交的近侍内臣一律斩首,妻子流放二千里。”

      弘治帝不以为意,“这种小事也传到你的耳朵里了么?你的心思应该放在正事上。”

      其实弘治帝不仅处置了李孜省等佞幸,还将万安等人逐出朝堂,刘吉、彭华急流勇退,也纷纷乞休。

      有一位桂阳同知焦芳,他先前因南北之争,作为北人的他受到牵连被贬到桂阳去当官,因此心中万分痛恨南人,尤其是江西人。弘治时焦芳得势,疯狂打压南人,甚至要裁减江西乡试名额,不许他们入京为官。不过这些恩怨都是后话了。

      壁花又跪下,“臣不敢。只是临近皇上登基大典,臣有一事忧心不已。”

      “哦?”

      “当年李孜省以五雷法进献,为先帝占卜天地大事,也曾为皇上卜过一卦,也算功劳一件……”

      她的额头冒出汗来,不敢再说。

      弘治帝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他知道壁花说的是成化十六年的“废太子”事件,李孜省出现的及时,为成化帝卜了一卦,稳住了他的太子之位。而他出现,是由成壁花牵线搭桥的。

      他笑了一下,“朕乃真龙天子,天命在朕。他这种心术不正之徒,不过窥得一点天机,也配称得上‘功劳’么?”

      “你且安心回去办差,不然皇后可饶不得你。”

      壁花惶恐道:“是,臣遵旨。”

      她慢慢退出乾清宫。一转身,看见皇后的仪驾在外头。

      她连忙上前给皇后行礼。张皇后坐在车辇上,也穿着丧服,发上戴着银冠,但她的脸极为明艳俏丽。

      她笑道:“成尚服,封后大典可准备妥当了?”

      她说话很随意,有呼喝奴仆的味道,但态度又透着亲昵。

      壁花恭敬道:“已按娘娘的吩咐备好,万事俱备了。”

      “嗯,这就好。”

      张皇后勾了勾手指,壁花碎步上前,附耳过去。

      张皇后手臂撑在扶手上,低声道:“瞧,我就说皇上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被我说中了吧?”

      壁花含笑道:“还是娘娘高明。”

      张皇后又笑了笑。

      目送张皇后进入乾清宫后,壁花渐渐收了笑容,没了那幅惶恐不安的神情,平静地向外走去。

      诏狱昏暗无光,阴冷潮湿,踏在石砖上,感觉寒气一阵阵从脚底往上蹿。

      李孜省缩在墙角,他还是穿着那身道袍,只是这次道袍上滚了泥,沾上灰了。

      有一道声音幽幽响起,“落魄凤凰不如鸡呀。”

      李孜省一个激灵,浑身一震,立刻看向牢房外。

      只见有一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他的眼睛本来就难以视物,现在在诏狱里更是什么也看不见,和瞎子没什么两样,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

      他声音艰涩粗哑,“谁?”

      壁花抬手摘下兜帽,“李真人,这么快就不认识老朋友了么。”

      李孜省反应过来,他无力地冷笑一声,依然缩在墙角,

      “是你啊。你现在可算是得意了,不知贵人来这儿干什么。”

      壁花微微一笑,“来送你上路。”

      她这话意味不明,李孜省直觉不妙,他警惕地靠着墙坐起来,冷冷道:“你发什么疯,皇上开恩免我一死,只叫我戍边,你敢抗旨不成!”

      壁花笑道:“我哪里敢抗旨。只是想在你临走前送一份礼,叫你长长教训罢了。”

      李孜省猛地扑过来,五指成爪,想从缝隙中伸出手抓她。

      “你疯了成壁花!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爬到这个位置上就想翻脸不认人,没有我你能有今天!”

      两个狱卒一左一右钳制住他的手臂,痛得李孜省登时大叫一声。

      壁花走近,徐徐道:“没有我,那你又能爬到这么高的位置上么?你骗我的那一日起,就该料到今日的下场。”

      说罢,她戴上兜帽转身离开,临走前低声吩咐,“给我打。”

      她迈开脚步,身后立即传来皮肉撞击和李孜省的惨叫声,他一边哀嚎一边咒骂不绝,声音回荡在诏狱中,令人毛骨悚然。

      壁花踏出诏狱的大门,阳光又重新落在她的身上,她站在日光下,忽然想起先前唐春跟她讲过的一句话。

      心体光明,暗室中有青天。念头暗昧,白日下有厉鬼。

      身后有脚步声追出来,附在她耳边低语,“人死了。”

      壁花淡淡道:“下手怎么这么重,皇上问起来我怎么担得起。”

      她顿了一下,说:“此人最擅长神神鬼鬼的东西,把他烧了。”

      “是。”

      身后的脚步声又渐远。

      壁花抬头看天,只见艳阳高照,烧得天空滚烫,这灼热的光芒,仿佛是帝国迸发出的最后的光彩,又或是新的希望。

      新的时代已经到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文子》:大常之道,生物而不有,成化而不宰
    2、《逸周书·谥法解》其中对于“宪宗”谥号的解释:博闻多能曰宪,赏善罚恶曰宪,行善可记曰宪,在约纯思曰宪,圣能法天曰宪,圣善周达曰宪,创制垂法曰宪,刑政四方曰宪,文武可法曰宪,聪明法天曰宪,表正万邦曰宪,懿行可纪曰宪,仪范永昭曰宪
    3、《菜根谭·概论》:心体光明,暗室中有青天。念头暗昧,白日下有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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