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丝》时碣

1、第 1 章

　　初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凝出精魄不过将将几百年，对于灵物来说，才勉勉强强算个少年。他不是什么有天分的，不过能拥有自己的意识而已。
　　她才五岁，乌黑的头发扎成团子样，大眼睛里有晶亮莹润的光泽，穿着大红色的夹袄，更是显得肤白胜雪。每个见过她的人都说，这丫头定是被父母宠爱极了，不然这样算不得富裕的家庭，怎么生养得出这般玲珑剔透的娃娃。
　　他是个人偶，男孩的样子，跟婴孩差不多的身量大小，有着玉雪可人的精致面容，身着华贵的锦服。最最难得的是，制作用的皮革经过了精心的鞣制，细腻柔软，几近人保养得当的肌肤。
　　这是女孩家的传家宝，传闻是祖上得了皇帝的赏识，御赐的宝贝呢。平时养护极为小心，轻易不拿出来示人。这天是看女孩不知因了什么事，哭得伤心，实在没了法，才拿出来哄她的。
　　她看着他，止了哭，先是愣愣的，然后伸出短短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咦”了一声，又戳了戳，没来由地“咯咯”笑了起来。
　　一旁的父亲和男孩都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她的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了，父亲是个长情的人，一直没有再娶——他把所有的爱，倾注到了这个唯一的女儿身上。
　　“阿镰阿镰，你看，你看他，很漂亮对不对？”她玩够了，伸手扯男孩的袖子，冲他叫嚷着。
　　“小衾，我看到啦，真漂亮。”男孩温和地回她，老实干净的笑容，语气里满是宠溺的味道。
　　她得意地笑，笑容明媚而嚣张。

　　男孩女孩，他们两家，是世交。阿镰家世代是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但胜在踏实勤恳，日子过得并不穷酸；小衾家一直是演木偶戏的手艺人，木偶做得漂亮，戏演得生动，生活自然不差。两家祖辈因着邻居的缘分交好，困难的时候相互扶持。这份胜似兄弟的情谊就延续了几代人。到这一辈，两家只一对男孩女孩，年龄相仿也玩得极好，长辈们倒是带着点结亲的希望。对两个孩子，两家都是如出一辙的疼爱。
　　小衾，阿镰，丰衣足食，淳朴而真挚的愿望，带着父辈对整个家庭的美好祝愿。

　　从这天起，小衾便常常央着父亲把他拿出来。那个老实的男子心里满满的是对女儿的宠溺，哪里抵得住她的撒娇。偶尔装模作样训她两句要珍惜祖传的宝贝，也被她拉着手摇着摇着给摇了回去。这种时候，她总是趴在父亲膝上，奶声奶气地叫他：“阿爹，这娃娃迟早是我的，我都不心疼，你心疼成这样干什么呀。再说了，我顶喜欢顶喜欢他，怎么会弄坏呢。阿爹阿爹，你说我跟你学戏，以后拿着他演，该多好啊。”
　　父亲总是无奈地摇头，哼一声“你爹我还没死呢，丫头你就惦记上家里东西了”，作势要打她。她总是装作被打疼了的样子“啊哟”一声，“阿爹你才不死呢，阿爹你要陪我一辈子的”。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晶亮晶亮，全部都是依赖的神情。父亲那只手慢慢落下，在她头上摸摸，叹口气，“傻丫头”。
　　教她木偶戏的事情，终究还是一天天拖了下去。内心里，父亲是不愿意教她的——他心里，女儿该像大家闺秀一样，被小心呵护着养大，嫁一户好人家，相夫教子，平安喜乐。这种呼喝着颠簸着讨生活的日子，不该是这个娇柔的小丫头过的。
　　但有一点倒是没错，她每次都很小心他。轻轻地从盒子里抱出来，轻柔的用指腹抚摸他，仔细地理齐衣服，慢慢摸他的“头发”。小衾简直温柔得不像平日里的她——她的其他玩具，总是乱七八糟的，全靠父亲和阿镰收拾，活脱脱一个被宠坏的小姑娘。
　　她甚至给他起了个名字，今衣。她缠着阿镰弄来了纸笔，写了这两个字，歪歪扭扭的，都不一样大小。小衾把纸裁下来，叠好，塞在他的衣襟里。她得意洋洋地对他说：“这是我的名字！你是我的，当然要跟我一样！”
　　他从折叠的边缘感觉到，那纸裁得毛毛的，参差不齐。但是，之前从来没有人，想过给他名字，她是第一个。那小方块贴在他心口的位置，纸下面，有了虚幻的心跳。
　　叫做“今衣”的人偶，和其他任何一个人偶区别开来的这一刻，有了独独属于他的，心跳的第一下——不管是真实还是虚假。空无的温暖从那张纸片上淡淡散开，直抵“心脏”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