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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阁初开宴 ...


  •   八月底,时值季夏。处暑过后,早晚已没有三伏天的闷热,不过太阳直晒时,还是能感觉到暑热。陈星拖着行李箱,肩上扛了两个大包,里面装着铺盖,迷茫地走在校园里,头顶是两排如华盖般的香樟树。枝叶油亮,纵横交错,阳光在蒸腾着热气的水泥路上投射下斑驳的光影。

      寝室楼遥遥无期,陈星的额头渗出薄薄一层汗珠。地面凹凸不平,行李箱的滚轮滚过,颠得手心微麻。她停下来喝了口水,又继续往前走。砖红的教学楼掩映在蓝天之下,微风起,满墙碧绿的爬山虎错落起伏,像一幅浓墨重彩的西洋油画,煞是好看。

      穿过三栋教学楼便来到了宿舍,高一新生住在五六楼,她是二班,被分到六楼的604寝室。学校是十几年前建的,硬件陈旧,没有电梯。陈星在楼前立了一会,身旁不断有新生和家长经过。她认命地抬了抬眉,有些后悔没让父母一道来帮忙。

      事已至此,便也只能一个人硬抗上去。她本想一次性到位,可行李箱实在是重,陈星只好让宿管帮忙看顾,先搬了两个大包和一个书包,再蹭蹭蹭跑下楼,千难万难地把行李箱提上六楼。

      宿舍狭小,六人同寝。陈星推门进去,行李箱不小心蹭到墙壁,白色的粉块跟下雨一样掉了下来。她 “呀” 了声,房间里唯一一个女生闻声站起身来,帮她把行李箱拖到里面。

      陈星冒汗的手掌蹭到女生手腕,她有些不好意思,女生倒是没太在意,笑道:“我叫舒越。” 她一头短发,眼睛明亮,鼻尖微翘,嘴唇略厚,看起来很好相处。

      陈星怕生,进宿舍前本提心吊胆的,现在倒轻松起来,因笑道:“我叫陈星。”

      她扫了一圈,六张床已经有四张铺好了,三张下铺,一张上铺。她问道:“其他人呢?”

      舒越道:“你来晚了,她们都去教室了。”

      陈星这才看了眼手机,十二点,确实不算早,大多数人一早便来学校了。

      舒越指着靠门的下铺说道:“我住这里,你住哪床?”

      陈星看了眼编号,把东西搬到靠阳台的床上,笑道:“我住二床。”

      舒越点点头,坐回书桌前,戴上耳机,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陈星拧了把毛巾,冰凉的自来水冲在手上,舒服得想要尖叫。她把床板和壁柜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又用手指抹过,确定没有灰尘了才铺上垫被。

      电扇嗡嗡吹着,像无头苍蝇一样从左摇到右,陈星的汗嗒嗒地往下滴。舒越正准备下楼,见状递了张纸给她,笑道:“我先走了,你慢慢来。”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陈星在床上躺了一会。等她把衣服挂好,鞋子摆整齐,陈星的母亲杨婕给她打了个电话,问了几句学校的情况,又交代她要和同学室友好好相处,陈星一一应了。

      杨婕喋喋不休,陈星嫌她唠叨,笑道:“你放心,我这里一切都好。我不和你说了,要去教室了。” 她微笑拿远了手机,杨婕在那头自说自话,大约是觉得没趣,电话里终于传来了嘟嘟的忙音。
      陈星背上书包,慢吞吞往教室走。她是个慢热的人,不爱同生人打交道,故而此刻也是悬着一颗心。出寝室前,她反复照了好几遍镜子,确保自己的头发没有凌乱,衣服没有褶皱,然后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 “别紧张”。

      穿过两道走廊,她停顿在高一二班教室门口。陈星咬了咬下嘴唇,小步从后门走进了教室。她去得迟,教室大部分已经坐满了。多数人皆低头沉默,陈星想,看来社恐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她本想和舒越坐在一起的,可舒越旁边已经有一个女生,相谈甚欢。陈星便成人之美,挑了靠墙角最后一排的空位坐下来。前面是两个高大的男生,似乎没有注意到她。

      陈星暗自庆幸,宽慰地叹了口气,她秉持着 “我不和谁讲话,谁也别来理我” 的心态,开始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总共七排八列桌椅,被满满当当地塞进教室,比早高峰的地铁还要拥挤。天花板吊着八盏明灯和四扇积满灰的电扇,正 “嗡嗡” 转着,像几架直升机悬在头顶,吵得满脑子都是回音。

      陈星把目光移到她斜对面的角落里,靠近走廊的窗边,第一排两个女生并排而坐。右边的女生扎高马尾,穿白衬衫,微微倚墙,偶尔侧身倾听身旁人说话。她似感受到陈星的目光,转过头看了看她。

      陈星立刻想到《红楼梦》里描写薛宝钗的话: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1)。她一双桃花眼如风吹皱的春水,天然含情。长眉入鬓,似一叶新柳,尽显柔媚。她歪头朝陈星笑了笑,很快挪开了视线。

      教室里陆陆续续都坐满了,唯独陈星身边一直空着。她有些失落,虽说都是一个班的同学,一回生二回熟,但同桌才是朝夕相对的人。没有同桌的她没有灵魂,她这样想着,时间到了两点,是学校通知的报道时间。

      莫约五分钟后,一位年轻的男老师匆匆走了进来。他穿着西装,衬衫和西裤熨得笔挺,严丝合缝地贴在身上 (2)。他没有打领带,衬衫开了两个扣子,领口微敞。他的眼睛平静而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略薄。一个风度翩翩的男老师。

      喧闹的班级逐渐安静下来,男老师平静而从容地扫过每位学生,微笑道:“抱歉各位,我迟到了。” 他卷起袖口,拾了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 “江彧” 两个字,笔迹瘦劲,转折处可见藏锋露锋。他把粉笔轻轻扔回粉笔盒中,又道:“那正式开始了。”

      江彧首先欢迎大家来到杭州二中,这个浙水之畔美丽而悠久的学校。他缓缓说道:“你们将在这里度过高中三年。当你们回头看时,会发现这是一段不可复制,无法重来的美好时光。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寻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客套的寒暄被他这样一讲,倒有了点不一样的含义。或许这就是年轻老师的好处,因为代沟更小,所以更懂得如何同学生拉近距离。但毫无疑问,江彧是独一无二的。他身上有一种让人舒服的气质,只消一开口,便如沐春风。

      客套完,江彧介绍了自己。他是高一二班的班主任兼化学老师,在未来至少一年的时间里,将会一直陪伴大家。江彧很年轻,普林斯顿大学化学系毕业的研究生。风流倜傥,既有八斗之才,陈星不明白他为什么只做了一名高中化学老师。她想得出神,目光紧紧地黏住江彧。

      江彧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开口道:“下面请每个人起立做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介绍完以后,给你们五分钟的时间,和前后左右互相认识一下。”

      这种无聊的事,每三五年便要重来一次。也不知为什么,小时候认识新朋友都是兴奋而期待的,越长大,反倒活得越自闭了。陈星懒懒地剥着指甲,权当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她不擅长记人名,更不要说把人名和人脸对应起来了。若说有人叫上官婉儿这样另类的名字,她倒还能留个印象。可大多数人都是张三李四之流,大半轮下来,她也就记住了三四个。

      但有一人她印象很深 —— 坐在第一排靠窗的那个女生,她叫李嘉言。重点初中毕业,谈吐优雅,人又长得漂亮,过目不忘。李嘉言说完,朝江彧微微一笑,坐了下来。

      头顶的电扇还在嗡嗡转着,日高人渴,陈星的困意袭来,一个没留意,指甲竟被剥掉了大半截,露出粉红色的肉来。她吃痛地皱了皱眉,就连前面的男生起立又坐下也没注意到。

      教室突然安静下来,陈星刚疑惑怎么回事,却听到江彧道:“角落里的同学?”

      她想着是哪个角落,全班的视线便落在了她身上。陈星不知所以然地抬头看了看,前面两个男生正含笑望着她,其中一个对她笑道:“轮到你了。”

      说话的男生顶着一头碎发,眉目温柔,神色温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陈星的心忽然跳动得异常剧烈。她的手像无处安放似的,从桌上挪到腿上,又从腿上直直地垂了下来。她笑着 “哦” 了一声,站了起来。她不是标新立异之人,平生大多随了大流,并不喜在人群中过分显目。这个小插曲也纯属无心之失,她便希望大家不要认为她是在故意博眼球,所以非常简短地做完了自我介绍。

      待她说完,江彧便让他们互相认识。两个男生转过身来,陈星有些局促。她一心想着赶紧结束无聊的报道,并未注意听他们的自我介绍。她把一撮头发别到耳后,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方才说话的男生仿佛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笑道:“我叫秦川。”

      陈星点点头,秦川向她伸出手,陈星愣了愣。他于是轻轻握住她的手指,随即放开,推了推身旁的男生,笑道:“这是夏天。”

      他们简单地聊起了天,夏天更外向,所以三个人里多是他在说话,陈星和秦川在一旁倾听。夏天说,他和秦川从小就认识,一起读了幼儿园和小学。掐指算来,这是他们相遇的第十三个年头。相交之深,可谓旁人不能及。

      陈星羡慕起来,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连同桌也没有,更不要说有像秦川和夏天这样的竹马之交。她因笑道:“你们的关系真的很好。”

      她话里带了点淡淡的寂寥,秦川听了,笑道:“夏天这个人和谁关系都很好,你要是不介意,以后我们都是朋友。”

      夏天笑道:“那我要记住今天的日子,这是我们和陈星认识的第一天。说来也是缘分,教室那么大,偏偏你坐在我们后面。大概是冥冥中我们注定相遇。”

      秦川推了他一把,笑道:“你不要对她讲这种话,什么 ‘冥冥中’、‘前世今生’ 的,也不怕人家听了油腻。” 他转头对陈星说道:“夏天见到漂亮女生就停不下来了,你别介意。”

      陈星的脸上飞起一道红晕,她不知如何回答,索性低下头去,露出白白一截脖颈。她的模样落在秦川眼里,秦川的眼睛亮了亮,里面布满了漫天云霞和阳光。他见她自顾自转着笔,那笔却跟长了脚似的往桌上跑,内心突然起意,趁笔落下的瞬间伸手接了过来,笑道:“我教你转吧。”

      他骨节分明的指覆在陈星的手上,教她正确的握笔姿势。陈星明显颤了一颤,秦川道了声 “稳住”,那支笔在他手中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生命。陈星心底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还没来得及往深处想,讲台上的江彧便叫停了讨论。

      秦川和夏天转了回去,陈星双手托着下巴,无神地看着江彧。他开始讲新生军训的注意事项,指关节微屈,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讲台,发出极轻微的 “叩叩” 声。他从讲义夹中抽出一张纸,边看边说道:“军训从明天开始,总共一周,具体的日程表我会给每个寝室都发一份,等会结束的时候,每寝的一床过来领。明天早上八点,所有人准时在教室里集合,教官会和你们见面,然后军训正式开始。具体的事项到时候教官会强调,我在这里要讲一些别的。

      “接下来一周都是晴天,天气会很热,男生女生都要注意,不要中暑或者晒伤。身体一旦不舒服了,请及时去医务室。医务室在我们教室出门,走廊走到头左转第二间。高一二班是一个集体,我不会每时每刻陪着你们,所以请大家互相关心对方。

      “当然,我真心希望每位同学都可以坚持。军训的目的不仅在于锻炼你们的意志力,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增进你们彼此感情的契机。在这期间,学校会举办很多活动,希望大家积极参加。”

      他说了很多,总结起来,大致意思就是作为当代优秀青少年,既要懂得自我保护也要有吃苦耐劳的精神。现代学生普遍是独生子女,生活安逸,大部分的压力无外乎源于学习成绩和技能特长两方面。至于集体主义精神和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不过是道听途说,老师教一句,学生默念一句罢了。说是爱国主义教育,大家也就当个玩乐,走个形式过场。军训结束,也就慢慢被淡忘了。

      陈星对军训没多大期待,但倒也不至于发出类似某些人惊天动地的哀嚎。她觉得,在某种程度上讲,生活是需要仪式感的,这让所活的今天区别于其他任何一天,所以更有纪念价值。

      江彧讲完关于军训的事,又开始说明寝室的注意事项。他说,接下来几天学校会安排专门的生活老师开安全讲座,但他还是强调了一下电器的使用须知。学校宿舍年代久远,使用类似吹风机、电磁炉之类的大功率电器很可能导致整个寝室跳闸。

      说到这里,江彧有意无意顿了顿,认真道:“千万不要两三个吹风机同时使用,我以前经历过没有电灯的夜晚。”

      他还强调了纪律问题。像手机、电脑这样的设备,虽说在校规上明令禁止,但江彧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知道明里暗里学生大多数都会带着。他是个有人情味的老师,也不爱管这些杂七杂八的琐事,明面上不好讲,故而旁敲侧击地说:“每年都有类似的情况出现,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学校是没有商量的余地的。一旦被发现会很麻烦,一律做没收处理,需要家长来认领,你们把握好分寸。”

      说完这些,江彧又发了一些资料,时间差不多就到饭点了。解散前,他提起等会晚自修选班委的事,让有意向的同学准备一下演讲稿。

      夏天和秦川准备去吃晚饭,秦川见陈星一个人孤零零的,于是问道:“要不要一起?” 陈星怔了怔,笑道:“好。”

      他们穿过一楼长廊,陈星走在他们两人中间,从身后看,三人像一个 “凹” 字,步调出奇一致。

      夏天说起选班委的事,陈星秉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从小便同这类活动绝缘。夏天笑道:“这你就不懂了,选班委未必是为了荣誉。就像这次文艺汇演,你要是文艺委员,那班里谁参加还不是你说了算?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

      他这话一出,陈星和秦川不约而同地出了声。两人都主动缄声,秦川道:“你批评他。”

      陈星于是严肃指正了夏天官僚主义和利己主义的思想,说到后来,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索性笑了出来。

      夏天笑道:“你还不是同我一样。你要不要去选个课代表,这样就能解了我燃眉之急。”

      陈星不解,秦川笑着问他:“你又欠了多少作业?”

      夏天随便想了想,凑上前来,也不说话。秦川因道:“一半没写?”

      夏天笑道:“还差一些。十张化学试卷,我只写了一张。暑假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一晃眼,我那摊在桌上的笔还没拿起来,时间便过去了。” 说着,他叹了口气,像在哀叹时光的蹉跎,倒和他先前言笑晏晏的形象有些出入。

      秦川笑道:“你有叹气的时间,不如去多补点卷子。一天一张,下星期开学,也就差不多了。”

      他们走到食堂,高一新生一窝蜂地往里面涌。台阶上不知谁顶到了陈星,她一个趔趄便要往前扑去。秦川一把拉住了她,她又直直地倒在他手臂上。

      秦川把她扶正,夏天在一旁道:“这些人跟八百年没吃过饭一样往里冲,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有免费的海参鱼翅吃。连句道歉也没有,实在是有辱斯文。”

      陈星心有余悸,若真摔倒了,怕是脸上也要擦伤好大一块。她笑着和秦川道了谢,又安抚了夏天几句。

      秦川道:“人没事就好。”

      他问陈星和夏天想吃什么,夏天随他们,秦川又随便,于是决定权落到了陈星头上。她看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随便指着一个窗口道:“就那个吧。”

      排了半天的队,三人一人端着一个铁皮餐盘在食堂里找座位。高二高三还未返校,食堂只开了一层,故而也挤得满满当当。秦川坐在陈星对面,看她用筷子把青椒粒一颗不剩地拨到一边,又用汤把筷子涮了一涮,这才开始吃了。她穿了一件普通的白T恤,蓬松的头发扎成低马尾,随意披在肩上。秦川往自己身上看看,他们穿的似乎是一样的。这让他觉得他和陈星有缘份起来,他单方面觉得她很好。

      陈星随意搪塞了几口,便搁下了筷子,那碗汤更是一口没动。

      秦川问道:“不好吃吗?”

      陈星指着他的餐盘,笑道:“若是好吃,你也不至于就吃这么两口了。”

      秦川温柔的眉目落在她眼里,陈星有点难为情,于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递给秦川,笑道:“擦擦汗。”

      说完,她又想自己不过和秦川才认识了几个钟头,这样的举动会不会显得我过分殷勤。那张纸顿在空中,秦川倒是什么也没说便接过了,草草在额头上抹了两下。那张纸被他揉成皱巴巴一团,丢在餐盘上。

      夏天见了,也问陈星要了一张来。夏天笑道:“粒粒皆辛苦,你们这样,换做是小时候,那是要被老师批评罚站的。”

      秦川站了起来,陈星同夏天便一道跟上了他。他们边往餐盘回收处走,秦川边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大夏天吃这样油腻腻的,实在没胃口。”

      他这样说着,陈星就想喝东西了。他们走去小卖部,里面倒是冷清,许是还没正式开学的缘故,货架上的货也不是太齐。陈星寻了一圈,没找到青柠饮料,就随便拿了瓶可乐。她刚把可乐从货架拿出来,转眼又看到旁边有零度可乐。想了一会,她把手里这瓶放了回去。

      秦川笑道:“喝都喝了,还在乎那么点卡路里。”

      陈星笑道:“你不懂,这个意义是不一样的。既不能不喝,又不能太发胖,折中而取,只能选不含糖的饮料了。”

      买完饮料,他们向寝室楼走去。这会的天已经凉下来了,阳光不似正午那般炽热,薄薄地照在大地上,衬得陈星脸色极白。饮料瓶渗出一层水雾,打湿了手掌。她往衣服上抹了一把,同秦川夏天道了再见。回到寝室,除了舒越塞着耳机躺在床上,还有两个陈星未曾谋面的室友。想来是还不熟悉,彼此只是微微颔首以示友好。

      陈星觉得无趣,拉开阳台门,空调外机制造的热量扑面而来。她站远了些,懒懒地倚着栏杆。

      天色暗了下来,越往西边望去,晚霞越浓烈。天尽头的太阳如咸蛋黄一般挂在香樟树稍,橙红色的夕阳在浓密的树叶间投落余晖。色彩醉人,她心中燃起一把恒久的火焰。她往臂弯看了一眼,掸了掸风吹落的灰尘,秦川握她时的触觉还那么清晰。他好像近乎完美,温文尔雅,对谁都是和颜悦色的。但只有当他真正属于她时,才会发现秦川也有碎烦和偏执的时候。很多年后,陈星再看这样的晚霞,都会想起这天。可惜再没这样好的晚霞了,因为当时,他是真心对她好的。

      这天晚上选班委,秦川当上了班长。夏天笑道:“他一路班长当到大,忽悠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倒是你,不去选个课代表吗?”

      陈星本来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可夏天说了许多的好处,她甚至有些心动了。陈星笑道:“这么好,你怎么不去选?”

      夏天有些结巴地笑道:“我不行,成绩不好,还整天想着以权谋私,选上也是德不配位。”

      秦川笑道:“所以你就想着让陈星去选,你也好谋点福利。”

      话是这么说,陈星倒没怪罪夏天的意思。也不知为什么,轮到竞选化学课代表的时候,教室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参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陈星干脆举了手,没人同她竞争,她直接成了江彧的课代表。

      晚自修结束的时候,江彧把秦川叫出去说了几句话,交给他一堆琐事,看来也是个不爱操心的人。秦川拿了军训日程表,递给陈星四份,让她分给各个女寝。

      陈星粗略扫了一眼,笑道:“六点起床,好久没过过这种生活了。”

      秦川笑道:“学习革命先辈吃苦耐劳的精神,六点算什么。想当年中考冲刺的时候,我可是天天这样早起学习的。”

      陈星笑道:“大家都一样,整天做题。被你这样一说,离中考结束也才过去三个月,却好像三年过去了一般。这日子过得忒飞快!”

      夏天于是插嘴道:“别说三个月,九年读书一晃眼都过去了,也不知道这样拼命是为了什么。”

      他们背起包往外走,秦川变魔术似的从凳子底下抄出一个篮球。他低头的瞬间,飘来薄荷香气的洗发水味,陈星这才注意到他换了一件黑T恤,穿了牛仔短裤,一双高帮板鞋,背着挎包,一股蓬勃的朝气扑面而来。

      秦川瞥了眼夏天脚上的鞋,笑道:“坐吃山空有什么意思?人活着总要有点理想,没让你治国平天下,好歹也读点书修身养性一下。你上次说要看的《百年孤独》读完了没?”

      夏天笑道:“我就是说说罢了。这书这么艰深,我连几个人名都分不清。我先天能力不足,配不上它。”

      说完,夏天又转头问陈星:“你看过没?”

      陈星笑道:“我看过一些,不过没太懂。我不大爱看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书,我觉得魔幻主义或者现实主义会好接受得多。”

      夏天激动了一下,对秦川努了努嘴,笑道:“看看,这才是文化人说的话。列夫托尔斯泰说,我们在等待别的人来拯救我们自己 (3)。原来拯救我脱离庸俗的人已经出现了。”

      秦川在一旁笑道:“行了,《安娜卡列尼娜》都看过,我看你也不是只知道 ‘我家门前有两棵枣树’ (4) 的草包。” 他举了举手里的篮球,对陈星笑道:“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玩?”

      陈星想着回寝也不认识室友,便答应了秦川。走到走廊尽头时,他们看到嘉言立在那里。她神色静好,穿了一条印花长裙,小步小步踱着,像在等人。他们与她打了招呼,陈星回头看了一眼,她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

      许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吧?陈星再回头看时,嘉言已经不见了。

      晚上的风十分凉快,拂过头顶的香樟树,暗香扑鼻。月光如水,如一道银带浮在地上。他们右转,水泥路左侧植红叶李,右侧高台植桂花,间有三叶草作为点缀铺满裸露的泥土。桂花尚未到花期,碧叶间已经能看到一小粒一小粒的花骨朵。

      陈星的头发被吹得四散开去,她走得慢了下来,按住头皮大声道:“你们等等我。”

      前面的秦川停下脚步,她正把挂在眼皮和嘴唇上的头发往耳后拨。有一撮头发始终弄不好,她很不舒服,在脸上到处乱抹,样子滑稽极了。

      秦川于是道:“我来帮你吧?” 他沁有凉意的指尖触到陈星脸颊,轻轻一挑,脸上的不适感便消失了。

      陈星微微往后一缩,秦川也没说什么,两人无声走着。不知怎的,陈星有些不自在起来。她既不想走太快,又不想走太慢。脚步时断时续的,秦川倒是很耐心地陪着她。

      他们在篮球场打了一会球,陈星喘得厉害,坐在一旁玩手机。夏天去一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三瓶纯净水,她咕咕喝着,不小心被呛到了,咳得前胸贴后背,整张脸都咳红了。

      秦川道了句 “慢点”,她捂上嘴,不想他们看到自己的窘态。特别是秦川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陈星更不好意思了,干脆转过身去缓了一缓。

      等她不咳了,秦川指着她的手机笑道:“要不要加微信?” 三人于是互相加了好友。

      这天陈星压着宵禁时间回到寝室,和室友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她们按床号排了值日表,要后天才轮到陈星。能拖一天是一天,陈星松了口气,抱着睡衣进了厕所,赶在熄灯前洗完了澡。她吹干头发,躺在床上。室友调低了空调温度,还好她不住风口,不然单盖一床薄被肯定会冷。

      陈星把头埋进被窝,又玩了一会手机。她定了一个七点的闹钟,准备第二天起床。两台电扇还在转,呼呼的风声混着空调外机的轰鸣,那回音在她脑中反反复复的,像是脑鸣。

      黑暗中,她渐渐睡着了。她恍惚间听到滚轮声,像老式录音机里修过的音,一卡一卡的。那声音越来越大,“哒哒” 地颠簸着。她的睡眠向来很好,怎么会有这种怪异的声音?

      突然,她闻到一股极淡的小苍兰味。她翻了个身,那味道还是若隐若现。隐约间,好像有一双手从身后攀上了自己的脖子。

      陈星顿觉毛骨悚然。有人在她的床上。

  • 作者有话要说:  (1). 曹雪芹《红楼梦》: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2). 张爱玲 《第一炉香》: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帖、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
    (3). 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我们都在等待,等待着别的人来拯救我们自己。
    (4). 鲁迅《秋夜》: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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