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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绝地生 ...


  •   管临疯冲上去,试探孩童可还有一丝活气。

      攸莲不拦不挡,反疑惑问:“这并非你儿子,你真没认出吗?”

      管临亲见晚儿毙命眼前,情绪崩溃已极,哪还有心与她细论其身世真伪曲折。他颤抖敛起童尸,耳听攸莲此言,忽将孩童左腿裤管猛一撩卷,鲜明熟悉的鹤印赫然入目,浸进鲜热血泊的手更加万般绝望地颤抖。

      攸莲盯望他一举一动,竟诡异得趣般,笑了出来:“傻孩子,原来你与周迨一样,只认得烙印,不认人。”

      她说话间探出一足,撩开曳地的罗裙,再度示出足腕上那天下无二的金鋜锻鹤:“我第一眼见到那孩子,就料到与你关联,周迨此人惯用伎俩,必是想用骨肉至亲来日胁迫于你。周迨当时才潜入炎京,急去筹谋一连串登顶大计,不放心别人,却独信我爱孙心切,交我亲自看护了他几日。”

      “一切皆是因果报应,”攸莲看管临仍死抱那孩童尸体不放,漠然劝慰,“这孩子是周迨□□一名臣妇遗下的,我留养在身边,原打算慢慢筹划培养,待时机到了,再揭穿于全贺,或杀在周迨面前,让他也亲自尝尝那是何等滋味……”

      “没有用的,”攸莲凄迷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想想罢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野种对他来说算什么?为了迷惑众人,窃夺天下,他周迨连从小长在身边的嫡亲儿子都想杀就杀,眼睛不会眨一下。”

      所以是……

      管临迷茫抬眼,这番石破天惊的调包说辞并不令他信服,更难将他的震怒平息半分。

      “治州烟家坡一户姓金的木匠人家,你出去后派人去接,接到真正的祈儿后,自然知道娘绝不会骗你,”攸莲安稳持箸,夹了一只藕盒送往对桌空碗中,言语神态皆是骇人的温柔,“临儿,尝尝娘的手艺,你还从未吃过。”

      管临盯向攸莲足腕上刺眼晃动的仙鹤,和那金鋜之内重灼溃烂的未愈肌肤,依她所言,霍然捋出这一连串偷梁换柱的可能操作,为了以假乱真,她难道竟是当时就未雨绸缪,当机立断烧红金鋜,就这样任乌金贴肤灼烤,现烙了一只鹤印上去!

      怀中无辜幼尸温热未寒的触感真切,管临战栗更甚,望向攸莲的神色毫无庆幸与慰藉,只有更被其奇智与狠绝震骇的难言惊恐。

      攸莲顺着他目光,也看向自己足腕,轻叹一声,只得放下张罗碗筷,与他耐心述起:“这原本是一只华贵金钗,他们早前念我勾结炎臣‘有功’,‘赏赐’于我。周澜最后郁结重病的一日,我便是戴着这只金钗,寻得与他单独一见的机会,俯在他耳边,亲口说出:我就是被他灭族杀光的朗格日族真正王女,我这一身血脉才是他苦寻多年不得的云胆玉魄,而他筹划一生的夺位大计,正正是葬送于我攸莲之手!”

      “周澜当场暴怒吐血而亡。我未用捅他一刀一剑,却让他在毕生最痛心切骨的惊醒不甘中死去。”

      攸莲快意癫笑,双眸兴奋又焦灼的光芒聚向管临:“孩子,你终于明白了吧,你身上流着娘的血,我们朗格日族人在世仅存的一脉神山玉魄,那些蛊毒伎俩根本奈你不得,可是!千万不能让那谪越人知晓你的血脉身份。”

      眼望儿子怔然可怜,攸莲哀叹:“这也正是娘为何与你骨肉分离,当年忍痛送你去肖家。”

      “你爹失势离京后,周迨自去筹谋安插别的内应,本已不再监视我们。可得知你爹下放到南方置声名于不顾,竟大张旗鼓续弦迎娶了我,死后留下个遗腹子,他又派人来了。”

      “他说炎廷中的内线重臣原都受你爹栽培提拔,你爹声望无可替代,他要将你我母子秘密接回,好生抚养,令下属诸臣更安心恪尽职守。”

      “可我绝不能将你养在周迨、谪越人身边!当时他派了一众暗卫来接,逃无可逃,不得己我想出个说法:莫若将你送回管家,只我与他们回去,由你光明正大在炎地成长,说不准来日更有一番作为,待日后与你相认,便是天生棋子一枚,不比在贺地成长更尽你所用?”

      “周迨被我说服,命我烙下相认鹤印,并将这金钗改铸成金鋜,终生圈牢于我。只没想到管家竟死不收留,最后转求肖家,才将你平安送了出去。”

      管临放下怀中鲜血淋漓的亡尸,轻手扶正其头颅,傻傻盯看着这无名孩童渐却灰败的面容。他发现他们一样,打别无选择地来到这世上,就被步步设计,摆弄,撕扯,筹谋,他又比他幸运还是不幸?懵然无知地多活了这么些年,才猝然惊悉命运的埋伏,囚牢的浮现。

      桌上菜肴热气未散,紧闭的屋门外忽传来呼喊激斗声。

      攸莲似得信号,神色一肃,目光从往事迷离中挣出,瞬变阴狠果决,向管临道:“丘赴今日会护送你出去,你走。”

      “炎京没救了,谪越人已寻到释放蛊力的屏眼,他和周迨会将此城变成人间炼狱,所有被俘炎囚都将被摧毁、控制,你的血脉特异必逃不过他探觉,他会将你剖心挖骨,让你生不如死!”

      “你见过他手下那些昆西驺吗,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没有感情,觉不到身伤肉痛,一个个如人傀鬣狗,只会按周迨丧心病狂的命令粗暴行事。谪越人这套巫蛊已在炎人身上炼成了!他派出蛊将到前线,阻挡住那头西来的大军,就要压重兵去围堵剿灭你的长公主!”

      “临儿,走,走吧,去找回祈儿,去见你孩子的母亲,保护真正值得你呵护的至爱亲人,过你这辈子最想过的日子,做——你自己。”

      “爹与娘,这半生,对你不起……”

      “呯”一声重响,屋门大开。

      那本在门外铁守着的昆西驺,一身血污,提刀跨进门槛,周身沸腾杀气未散,手上长刃甩下滴滴滚圆血珠,肃立向攸莲,粗声禀道:“主人,都清掉了。”

      攸莲点点头,端坐姿态未改,明明是抬头微仰与那昆西驺对视去,神情语声却有说不出的威仪,她指指管临,命令:“往后侍我子如侍我,他说什么,不得有一丝违抗,记住吗。”

      “主人……”那昆西驺素来毫无生色的眉眼,忽一霎现出极度真切的痛楚,他不由自主倾身想上挽一步,却被攸莲紧紧凝注的眼神终极警诫。一阵腥风撩起,他彪壮身躯忽转过去,背对屋内,猛仰起头,肩膀微微颤动了几许。

      管临惊异望到外头院中死伤遍地,不明他二人是何等暗语筹划,疑惑转回看攸莲,却一刹,瞳孔巨震,抢身扑上,脱口唤出——

      “娘!”

      利刃插|进心口,殷红的花朵在绣纹华美的前襟上疾速绽放开来,攸莲的手缓缓失力松开了刃柄,濒死的极端疼痛使她再也维系不得毕生挑不出一丝破绽的清婉优雅,但她渐却失色的朱唇,却弯出二十一年来第一次发心自腑的美妙弧度。

      她瘫滑后仰进椅背,颤弱的笑音迎向扑来的管临:“终于……肯叫我一声了。”

      ———

      “不妥!这分明是火上浇油。”

      车慈手攥油光泛亮的松脂丸,听毕迟大将军口述来大致药方,当即意识到此举纯属背道而驰。

      “这药方哪里是压制蛊毒的,实会激刺灵台,使蛊力更强盛、更失控,到时这人醒来发疯发猛,邪力无穷,铁笼只怕都关他不住,再伤人染人,徒增危患,何必要试这个法儿?”

      “周迨正在炎京疯狂炼蛊种蛊,人一夜就成了鬼,现已源源不断派出来干扰战局,我们得有应对,不试怎么知道?”迟阶拍了拍车慈攥死不松的拳头,指示他甭再啰嗦了,抓紧布药,“是增强还是压制,是要死还是要活,只看他自己造化了。”

      车慈望向大帐中央铁笼里那单独关押来的重伤敌将,忧虑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终是松手放开那几颗松脂丸,融进备好的配药中,调匀后投入烧旺的炉火。

      一缕急烟登时蹿起。

      “压制,怎么可能……”车慈嘀咕着快步离开,走到帐门前忽一转身,看向安然以待的迟大将军,后醒后觉发问:“你如何知道?”

      添进几根干柴,火越烧越旺,浓烟药雾弥漫开来,发出一股令人不甚舒适的异香。

      行军途中,没有牢室刑具,这铁笼本是用来猎捕野猪的,空间不大,但根根铁槛足有手腕粗细,胜在结实耐用。

      笼中垂死昏睡的被俘小将鼻翼微动了动,少顷,迷迷蒙蒙半睁开眼。

      迟阶正对牢笼不足丈远外坐着,仔细看清了这张年轻眼熟的面孔,开口猜问:“你姓封?是不是有个大你六七岁的亲哥?”

      小将忽一下坐了起来,手脚铁链碰触铁笼发出刺耳撞响,他这才彻底惊醒,意识到自己所处状况,身上多处致命重伤本已将他送往地府途中,可此刻竟毫不觉伤痛牵制,一股奇诡力量正在破土开来,使他回光返照?还是起死回生?他暴躁敲击铁槛:“这是哪里,放开我。”

      “治南口音,大致错不了,”迟阶听来更印证猜测,不慌不急娓娓叙道,“你们秝水村当年听闻贺地给的军饷丰厚,一干青壮结伴私闯山关,千辛万苦翻过丘泯山,到陵州应征入伍。封途是其中唯一通过层层选拔,如愿晋入精锐编队的。在去往北漠中,他一路都在念叨,提前发放的钱饷已托人送回老家,待五年积攒下来,足够给爹娘翻盖老屋,帮村子加固堤坝,给弟弟娶到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媳妇——一家人和和满满,过上再也不用愁天愁地的好日子。”

      笼中小将一跃挣断了缚绑铁链,整个铁笼都被他撼动震跃起来,他大吼:“闭嘴!闭嘴!”

      迟阶依然自话家常:“你是因为兄长再没传回音信,才也出村到贺地寻他的吗?”

      小将狂躁不堪,开始以身疯撞笼槛,要覆盖打断那恼人的话语,无穷的气力在全身复苏,膨胀,爆开,每一丝躁动都在叫嚣催促他冲破,摧毁,杀戮。

      “生在涞水边长在涞水边,六首渠是世世代代护卫你亲人与家园的铜墙铁壁,是你亲自带路去捣毁?”

      耳中听来的话语,似远在天边般模糊空泛,听不清,听不懂,却偏偏偶然击打到他哪一处穴位,疯癫冲撞中,眼角竟迸溅出几滴水。

      “不是我,不是的……你去死!”

      “咣咣”连声震响,三根铁槛焊牢的下端被超乎寻常的蛮力撞断,那小将踩住笼底,抬手一抓,竟徒手生生拗了一根断槛下来。眨眼间,猛兽已凶猛出笼,挥动铁槛向迟阶劈来。

      车慈担忧得没错,这受了药性激刺的急蛊,足将其人邪力放大了十倍,失控危机一触即发。

      迟阶抬臂一抵,佩刀未出,生以膂力送与刀鞘,正面相抗接下他这暴烈一击。刀光铁影之下,他直视那小将碧光烧燃的狞目:“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是谁?”

      咫尺对峙间,那小将忽一迟疑,竟颓然卸力,自己跌了下去。他手上铁槛未放,坐地胡乱挥击,重喘嗓声透出极端的自我撕扯:“杀了我。不然我……杀了你。”

      迟阶亦微微后退开去,望着他,悯然摇头:“永远别忘记自己是谁。”

      “不记得了,让我死!”

      “最脆弱的时候,才最接近强大。”迟阶语声幽幽,一瞬间,自己的半生遭遇在脑中堆叠回闪:阿拉坦丘时,几度与旁人一般彻底堕入失控失智,炎京巽岳下被肖子平一剑破蛊,绝望濒死,……种种危途险境,此时回头望去,无不是那摇摆之间艰难不堪的终极一线意志支撑,触底而起,绝地重生。

      “跨过那一线,便是逆转翻盘。”

      小将抱头滚地,痛苦呢喃:“给我个痛快……求你。”

      “我可以给你一刀了断,却无法替你站起。”

      “解开心结,冲破重压,能拉你彻底清醒振作起来的,”迟阶挺身侧过头,人前时时泰然淡定不曾流露半分的深切忧念,彻底暴露于此刻紧蹙的眉心,那般深沉渺远的目光不知穿越帐壁,投向虚空的哪里——

      “只有你自己。”

      ———

      管临失神对着眼前身亡命殒的一老一小,腥热的流血如沸浪兜头,淹没了他的全部理智。

      那门口候立的昆西驺回过身,目光落在攸莲双目永阖的殊色面容上,突如窒息般,喉间溢出一声难耐震栗的闷吼。但很快,他别过眼,复原了一个传说中无情无感行尸走肉的昆西驺公所认定的麻木冷酷,径直走向管临。

      这是母亲悉心为他铺好的后路。管临明白。

      她自谓一生对他不起,于是最后调动了一切可筹集的智谋力量,策划了这一场自行其是的极端偿还,正如她当年献祭自我,终复深仇一样。

      替他换出了骨肉,割断了至亲,让身不由己的可怜儿子再不受一分挟制,踏着血脉断绝的温热尸骨,向无牵无绊的终极自由奔去。

      却不曾想过,他承不承得起这样一厢情愿的牺牲。

      没有选择,无从自控。早早就已压碾成形的脚印,总在前方幽然等候着他一步步适踏进去,恍是在完成这个承载着父姓母血,名叫管临的人,一生既定的命运轨迹。

      正如此刻敞开在他面前的,是理所当然的顺势而为:自保,存活,逃避,解脱。

      一切筹谋妥当,天经地义。

      ……不。

      他兀一翻转起身,避开那绝不惜肝脑涂地执行攸莲遗令,冲来拉拽欲护他疾奔逃离的昆西驺。

      “你叫,丘赴?”

      管临目光扫过满室凄惨,最终向这仅存的活人近相迎视去。

      在对方动作一顿,虔然点头中,管临缓抬起一手,理过耳畔发丝,滑进自己发髻,手指触碰到那一枚蓄谋已久的赤缁针。

      轻缓的语调这一句出口竟无端像极了浅唤低语时的攸莲,他视向丘赴的双眼,忽绽出几称可怖的清明,他轻声发问。

      “听我命令如听我娘,不得一丝违抗?”

  • 作者有话要说:
    迟哥:颓废人员站起来。
    管哥:收到。
    自己扼住命门,不用谁来拯救
    主动控场,欢乐无忧~
    感谢在2023-09-21 07:42:35~2023-10-05 21:56: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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