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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堕无间 ...


  •   丘泯山连降暴雪,阵线两边暂时偃旗息鼓。

      东西战局混乱,几月来形势万变,连很多局中人都没闹明白谁哪头的怎么回事,只顾听从上峰指挥闷头瞎打,赶上这歇战期间才喘上一口气。

      正此当口,一声惊雷,响彻炎汉大地。

      数日来与世隔绝了一般的死寂炎京,突然打破混沌,正式宣告——

      当今德复帝周琅,病重垂危,子息不继,下诏传位于“贺郡王世子”周迨。自此,内战分裂四十余年的大炎朝终于“东西言和,家国一统,天下太平”。

      腊月初四,周迨于炎京登基,定年号“承正”。

      已五十有四高龄的新帝在临时新造的周澜陵前哭得孩子一般,先父王一生未酬的野心壮志,打回炎京,登上帝位,终于由他这个当年最不被看好的小儿子于垂暮年华圆满实现。

      “圆满”之说?

      实属勉强。

      这怕是大炎开朝以来最简陋对付事儿的一场登基仪式。

      在场俯首听命的宗室与臣工寥寥,死不归顺的都还不知在哪个暗牢里关着,新顶位能干事的也还没选全。最关键的是,整个炎京仍处于高度戒严状态,樊复掌控的四万禁军牢牢守着这一方都城,进出都被严加监控,自然也没有万方臣宾来贺。

      周迨名义上已登大宝,但自己心理也清楚,他当下仅这一城可用棋子,操控致胜的手段本质只有一个:挟制,挟制,还是挟制。

      京内摇摆不定的臣工们,性命与家眷被他拿捏;而京外最大的军事威胁,他也靠着重要人质在手,暂时阻挡威慑,趁机赶快先皇袍加身,再谋斩草除根。

      炎京城像个巨大牢笼,从高官权贵到平民百姓,分明看上去已渐复日常,生活如故,但一种阴森诡异的气息在暗中蔓延,无数双疯魔恐怖的黑手在这巍峨皇城间阴森搅动,大难随时降临的压抑感无处不在,人人胆战心惊,随时崩溃失控。

      腊月十三,新帝首次公开露面,登宣德楼举行大赦。

      这场彰显隆恩的赦免仪式经李明甫殷勤策划,办得相当隆重,盖天旗炫目飘扬,金鸡高杆竖立,大理寺和刑部数百重犯被赦免释放,伏地谢恩,臣民齐呼万岁,响彻全城。

      仪式过后,只留下一地雪泥狼藉。

      “不是说六公主在西头集结重兵,要打回来吗,怎么就这么……”

      仪仗队持旗随圣驾先威武回宫了,留下的都是负责清理干粗活的,有个老杂役洒扫间低声嘀咕。

      后半句没敢议论出口,但听者都明白:怎么就形势逆转,换了天地,这么板上钉钉了?

      “甭想了,外头都停战了,”宫里的小差役消息却最是灵通,“咱那支想打回来的压根不是对手,被六公主收住,往西边撤了。新这位……许她只要年前不过丘泯山,就封她为永嘉王,陵州那片好些个城池矿山什么的,都归她所有。公主封王,这可是世代没有过的事儿,还想怎么着?”

      “这,这这……金山银山比得过皇城家乡?炎京城如今被折腾成这鬼样子,咱先帝的嫡公主就放之任之?”老杂役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他一辈子生在炎京长在炎京,最有感情的一届皇上首数瞽圣。

      “嗐!家眷什么的都被人捏在手里,还敢折腾个什么劲,”另一个知情的凑过来,语气却是讥诮,“城池财宝什么的未见多看得上,驸马骨肉却是要挟在了要害——退兵换夫儿,你说怎么选?”

      老差役愤然:“那小白脸屈服倒戈得倒快,转眼就给这头又当上大官了,没情没义的,哪里值得公主她……”

      “听说那姓管的可是打他老子一辈就吃里扒外,给那边传讯卖命的,父业子承,人这遭可终是,头号功勋啊……”

      “嘘!”

      禁不住念叨,正话间,一行人从楼前御廊下朱红杈子内步出,为首被几个黑衣侍卫紧跟着的,正正是这位众声谩骂中的“父功子勋”。

      宣德楼外御街中央,不得车马行往,下差出宫的大臣很少走这条众目睽睽的路,可这位大人却似乎有意偏在此非常时期来碍民众的眼,触百姓的眉头,徒步往不远的五朝狱宅所回,堂而皇之地显眼走过。

      那些交头接耳的议论在其人经过时不得不噤声吞回,可鄙夷愤恨的情绪却在一张张憋闷面孔上残留未散。待步出御街走进市井,路边的百姓一听说是谁,亦是纷纷嘀咕侧目,有人凑近围观,有人远远地指桑骂槐,破口对地一声:“呸!”

      更有群游手好闲的街溜子,这时候也来了为民出气的豪情,当即扮出副你追我赶的情状,生剌剌往上凑,一下子冲乱了护卫队形,给那被严密围护中的管大人重重教训的一撞。

      “哎呦,对不住,没看清,可请官老爷大人饶命啊。”话都没落地全,撞完就跑。

      护卫们也知道这帮地痞们什么心思,只随便警告一吼,回头一看那大人还在,根本也懒得追究——这是他们奉圣旨日常监押的对象,又不是真心护卫的主子,人在就行,挨两下闷棍,关他们屁事。

      管临望着涛七那一溜烟儿匿进人群的身影,捻了捻空落的手指,确认信讯已送出去了。

      五朝狱的防卫岗哨,晚儿被关押的位置所在,他在周边寸步不离的严密监控下,只勉强摸出个大概,希望有用。

      救晚儿,只要救出晚儿。

      他抬起头,在护卫向两边喝吼开道中,重新走进了那全民激愤的目光杀阵,无数的怒视、质疑、腹诽、冷嘲热讽,似千万根恨不得剥皮戳骨的刀枪箭矢,在他身侧汇成一条条没顶的洪流。

      他面无生色地从这万箭穿心的窒息感中蹚过,心中却别有遂愿安宁。

      这都是他应得的。

      有多少曾栽赃给无辜他人的耻辱罪名,往别家世代身上经年嫁祸的差点永难洗去的冤屈,合该由他今日亲自认领,代他的骨肉双亲,以他这生来罪孽的存在,向全天下明示,与更多人澄清。

      他走得很慢,慢得像是恨不得活活作践死自己。

      ——

      丘泯山冬天不交战。

      贺将赵典守了大半辈子封壶关,跟山那头的炎军十几年来一直有这不成文的默契。

      冬日里天寒地冻,行动不便,粮草宝贵,两边战斗力同等下降,作战损耗过大,谁也没必要非赶这时候拼个你死我活。

      更何况自靖西军沿青江往西建立战略后方,迂回由南向北攻往陵州,整个东西战事其实是绕着丘泯山防线打的,封壶关守兵并没参与上。

      直到一个月前,周璐亲率大军东回,来势汹汹直指横踏山关,速战夺回炎京,封壶关守兵加倍严阵以待。

      结果不知怎么,是连降大雪把那不自量力的气焰压灭了,还是如坊间所传,年轻稚嫩的病公主被捏住了什么软肋,投鼠忌器不敢妄动,最终雷声大,雨点小,靖西军全线缩回陵州,灰溜溜猫冬去了。

      神出鬼没的贺帝正式宣告一统全炎,于炎京登上大宝,新派增援的壮武军也退回涞水那头,养精蓄锐。

      几个月来被多变的局势折腾得晕头转向的丘泯山守兵,总算在这大雪终于封山的时节,悬心暂时告落。

      关兵值勤,却并无懈怠。今日午后,巡兵来报,前时在靖西军东进必经隘口新修的防御工事有被捣毁破坏的痕迹。

      赵典一听,十分警觉,当即亲率兵队前往查看修整。这些新挖的壕沟被大雪一填,融雪再一冻,功用有所减弱,靖西军于是暗搓搓派人来探哨,妄想趁虚而闯?门都没有!没有人比赵典更了解这东进必经的路线,更能卡住这一线布防的咽喉。

      “嘿!瞧瞧,这什么好东西?”挖开积雪,有人望壕沟中惊喜高喊。

      原以为是敌军偷袭,不想竟是老天体谅大家肚里没油水,一只野味自投罗网,硕体横陈。

      众兵七手八脚把那失足冻瘫的野山猪挖拽上来,没膝深的巡山路也不觉如何难走了,一路喊着号子唱着歌,拖扛猎物往关营回。赵典亦是心情极佳。

      打这条巡防路回到营中,天色将黑未黑,还残留些许光亮,关北连绵耸峙的姊妹峰犹一道与天比高的巨型屏障,被皑皑冰雪覆盖,暮色里昧影苍茫。

      闻着味儿了般开门迎接的关兵与归来巡兵招呼嬉闹,同庆今日天赐口粮。

      只赵典脚步一顿,目光突向那遥远山峦间投去。

      脚下山地感觉不到一丝震响,却有无数道异光在雪坡上疾速闪动。

      “敌袭!”

      一声厉吼,全军戒备迎战。

      这个时节,从这个方向俯冲突袭来的,只可能是——

      “胡子骑兵!”紧随赵典往关上狂奔的副将紧张判断,“这什么马?竟能冰天雪地里翻过姊妹峰?”

      “不是马,”赵典眯眼望着远处如飞雪如瀑的景象,那雪间滑落的根本不是奔腾骑兵,而是一个个脚踏毛雪板疾速俯冲的重甲兵,和一座座载着辎重省力下滑的“凌床”。

      不几年前,他曾偶然听人谈论,警戒一些擅长雪地行进的北漠部落以此方式投入作战的可能性,但此说当时被一致嘲笑为荒诞无稽,听过根本没人当回事。

      谁想在这全力防范靖西军东进的当口,竟被一支北胡大军打背后天堑奇袭杀来。

      慌忙堆上的鹿砦拒马被灵巧跃过,俯冲劲速却又势不可挡,猝不及防的关防军紧急出战交戈,顷刻被杀倒遍地。

      临倒下前近相这么一对眼,却又哪里是胡人?

      “靖西军!是靖西军绕北来袭!”

      赵典一瞬说不上是庆幸还是惊惧,庆幸的是并非胡骑趁乱南下,把自己这守地当成了个脆弱突破口,惊惧的则是,一帮南方将领为主、不擅北地冬战的靖西军,怎能骚操作出这么个战术?

      “看清旗号,哪路兵?姓韩的还是姓陶的?”

      知己知彼,赵典已经准备迎战靖西军很久了,对周璐麾下几员大将战术风格皆有所精研,有备分门应对。

      日落仓促,只登上关墙的工夫,天一下就黑了透,望楼那边视线模糊,传来吞吐犹豫的回应:“不是韩,也不是陶……没听说过这么号军,那棋上大字好像是个……”

      “迟。”

      ———

      啪!

      军报拍在御案上,周迨大怒。

      “姓迟的,他还没死!”

      邢休在纠绝谷死未见尸,心里一直悬着,就恐这么一日。噩梦终是验证了,在周迨的怒责目光中,他惭愧垂眸,持笏不语。

      旁别的归顺炎臣并不知渊源,经告知原来此将竟是迟风卿之子,仔细想来,身份上倒合情合理:“他与奉玉公主同宗亲眷,又深恨炎廷,为其卖命造反,倒是干得出……不过他个逃犯小儿,也会带兵打仗?”

      周迨才欲开口,却被个没眼色的大臣急吼吼把话抢去:“怎又开战!说好奉玉公主兵退陵州,交出军权,等待封赏了,如何这般出尔反尔?”

      兵部新上任的楞头侍郎实诚回道:“前方讯报,奉玉公主已率主力大军退回陵州。只这姓迟的,原是后勤营一个小小统领,擅自趁乱闯入会宁杀了龚青云,夺下会宁兵权,仅率会宁万余守兵,偷袭拿下了封壶关,自立成军,已准备渡江东攻。”

      军阀趁乱割据,这在当前大炎内已不是第一例,尤其青江以南,很多路州级守备军队,见北边形势混乱,仗着自己物阜民丰又天高皇城远,很多都在装死观望,根本不听任何一边的行政号令。

      有老臣意味深长感叹:“病公主,毕竟只是个公主。”

      一个女流之辈,哪里压得住手下野心勃勃的悍将?

      邢休这个时候抬起头来,警敏驳道:“只怕此二人是假作决裂,分头谋事。周璐佯装臣服示弱,退回陵州休整,却命这迟阶假以反目自立为名,带重兵继续出征。”

      老臣不信:“那她不怕弄假成真?如此大军兵权都放手统交于迟?”

      邢休冷笑:“若不如此割肉,怎能让我等信服此举非她所为?不然,她这留在炎京的诸位亲眷——”

      周迨顺着他目光,看向每日被押来上朝,起着活体定心丸一般展示作用的管临,让人相信靖西军仍在野未归服的那点小事,根本不足为患,周璐已经为此人服软退兵,马上就要和平归顺。

      谁想突然又冒出这姓迟的……

      周迨一挥手,打断所有没说到点上的争论探讨,石破天惊道:“迟阶此人,另有一层隐秘身份,他就是鞊罕将领赫布楞!“

      “迟家与北胡部落勾结多年,意欲覆灭汉地,他祖父当年就作汉奸,给莫鞯部指路,劫走先帝,朕的皇伯父。”

      周迨语气沉痛凝重,他深知,煽动任何事都各有各的立场心思,唯有这民族耻辱,是全炎地同仇敌忾的难平心结。

      邢休心领神会,替陛下接着揭发:“到其父迟风卿,更是堂而皇之娶了胡胡公主,与那位冒牌胡帝联手,将炎地多少土地与财富拱手贡北。幸好被汝等公忠体国之士及时发觉其心不轨,迟风卿被治罪,其子却侥幸逃蹿往北漠,勾结胡人,化名赫布楞,被豢养成杀人不眨眼的鬣狗,这些年来领兵南征掠夺,亲手残杀我多少汉人!”

      “其人今日领军翻姊妹峰,攻破丘泯山,这哪里是单单一支靖西军做得到的?其背后正是意欲马踏中原的北胡鞊罕人——他是卖国!此人罪当万死,炎汉万民当共诛之。”

      公布宣扬此罪名,以后别管发号令的是谁,汉地天下绝是没一个再敢与其一路了,其势不攻自破。赶巧贺王一脉在全炎百姓心中,多年打造经营得最成功的名声,就是世代抗胡,腰杆硬气。

      这是周迨收揽民心的天然优势。

      邢休在众臣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消化间隙,转看向杵在一边的管临。这位大有用途的才俊人质自被有目的地半释放以来,每日上朝不献一策,不发一言,宛如行尸走肉。

      想是身在贺营,心思却全系于还在外头前途未卜的美娇娘,不等到周璐平安无事,不肯彻底臣服于周迨。

      这一脉相承的儿女情长,知道其老子底细的都懂,邢休心中嗤笑。要他讲周璐一个“不”字也是不可能的,可是那位他亲手斩草除根的昔日世交就不一样了,迟阶若有一天打进炎京,定第一个将这反目插刀的“好兄弟”碎尸万段。

      势至如此,两人必都急欲置对方于死地。

      “管逢疏,你曾在兴城见过赫布楞,认得他正是迟风卿之子迟阶,亲眼见到他为胡贼作伥,大肆屠戮汉民——陛下所言,可有半分失实?”

      邢休滔滔不绝说完,自信寻向管临,想以他身份亲口向全朝证实,远比他君臣二人干泼脏水更令人信服。

      管临桩子一般肃立在殿角,神色在才前某一讯息下蓦然闪动惊喜,旋即,又陷入更沉的混沌。

      全殿臣僚注视而来,他骤处目光焦点,整个人多日来犹同失智,始终透着股听之任之的唯唯诺诺,此刻更仿佛根本搞不清来龙去脉,涣散的眸光极慢才聚拢,与御座上周迨对视去,忽一开口,响当当地吐出两个字:

      “放屁。”

      满朝听来皆惊。

      周迨神色瞬变,挥袖怒喝:“拖下去!送上灵囿。”

      ——

      上灵囿,原是历朝皇帝纳贡或搜罗的诸多珍禽异兽御苑里养不下,特在京郊开了片园子,平日里恩赐开放供人游赏的所在,近日来却不知有何等神秘声名传出,令全炎京从朝堂到市井,人人闻之色变。

      待到朝后,邢休凑到周迨身旁,小心探讨道:“陛下当真要放开谪越人此法,全面用在文臣武将身上?”

      周迨盛怒未消,褶皱眉眼压藏住一闪而过的犹疑不定,阴沉答道:“六一十带大军过丘泯山,谁拦得住他?江其光现下倒是老实,手下各军却未必都号令得动,一直听命于他指哪打哪。朕需要一支一往无前,真正为朕竭忠尽智的亲信班底。”

      当下手上只有炎京这么一城囚徒,单单挟质威慑,究是效力有限,多少如管临那样不肯真心臣服的,既杀不得,又杀不完,就该彻底摧毁他们原本的信念、意志、硬骨头,充分利用到每个人的身份、才智、影响力,才能真正为己所驱,一揽天下。

      邢休却暗暗冒汗,谪越人那一套巫蛊之术,若只小范围内偷偷一用,培养出如昆西驺这样天生头脑简单的死士尚算安稳得力,稍一放纵,搞出冥九婴那一批勇武怪物,已显濒临失控了,更何况还走脱了那么一个存活特例,自此甩不掉逃不开地盯着他们穷追猛打,千难万险终于功成的大计恐将正正毁于其手。

      前车之鉴,反噬无穷哪……

      邢休看着急于求成的陛下,憋着心中顾虑,到底忍住,不敢劝谏。

      周迨身边难得还留有这么个用不着恐吓威胁,发自内心耿耿尽忠的,很知他想说什么,不问自言道:“朕心中有数,自不会让谪越人超出控制,颠乱乾坤。”

      “只道是越心理弯绕多的,越不易为毒蛊摧残操纵,”回想起才前管临被押下时那副视死如归般的神色,周迨不屑冷嗤,“文臣就拿他第一个开炼。”

      “朕倒是看看,他能坚|挺多久。”

      ——

      沉重的铁门缓缓开启,匪夷所思的景象一幕幕投入管临眼帘。

      说是观鸟戏兽的游赏园子,那些珍禽异兽都不知哪里去了,四周排开的虎笼鹿舍里黑压压关的都是人,满园血腥恶臭扑鼻,亢奋高喊的嘈杂乱声此起彼伏。

      园子中央的枯树衰草早被推倒拔光,挖出一片离地丈余的巨大深坑。

      忽一声尖锐哨响,坑两侧分别推下一队囚徒,两伙人赤眼一见,即刻厉吼对奔,寒冬腊月里不少甚是光着臂膀,无论手上有钝铁碎石,还是全凭手撕腿踢,个个状比癫狂,无所不用其极,只要将对方杀戮殆尽。

      直至一队无人生还,另队幸存者才被拉上,一坑融雪烂泥被鲜血洇透发黑,落败者的残骨肉酱散落满地,粗作清理,很快就又被下一场对战踩碾进地心。

      胜利者浑不觉厮杀疲累与满身伤创,回笼间野猿般挥臂握拳,咚咚敲响自己胸膛,仰天发出快意的咆哮,关起后仍兴奋久难平息。旁观者亦不见一丝惧意,跟着狂热呼喊,躁动不止。

      管临被两个神色木然的昆西驺押着,从这可怖景象旁走过,最终关进了一间有棚有顶的屋宇,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些囚徒。

      屋内听得到外头亢奋疯狂,惨斗嘶吼,这屋内人却个个面有恙色,奄奄一息。听到屋门开启,好几个睁眼起身,切盼循去,却见昆西驺无情往内一推,只又送进来个同病相怜的倒霉蛋而已。

      管临脑如浆糊,突然想不太清之前的事,好似是被周迨当庭厉令押下,又送来杯毒酒,顿时只觉解脱,想也没想一仰脖就灌了。

      之后便是幽冥十八层,直堕此地。

      果然,这才是他的归处。

      他在屋角寻了个空隙落下身,抱膝环顾向四周,看看都是些什么鬼,跟自己生前一般罪业深重。

      迷离目光忽现讶异,他认出一副壮硕的身躯,熟悉的面孔。

      “落松?”

      往时龙精虎猛的壮汉,此刻烂泥一般,披头散发瘫躺在地,双目圆睁,神情呆滞。

      听到呼唤,落松循声转来,似用到极大气力才认出,难以置信般吞吐发声:“管……管公子?”

      管临兀一下如冷水淋头,醒了大半,急凑近前低问:“你怎么来到这里?”

      落松抬手,无力往管临袖角一抓,似乎要借着这一点活气,才能与那万般撕扯的煎熬感稍作抗衡,他大口呼吸,几息酝酿,终于勉力让话顺着原有意志一个个字蹦出:“世子……失败,闯得进,割不断……没救出来,我……到这……”

      他说得断续无章,可偏偏管临一听就明白了,心中更添沉痛自责。

      晚儿没救出来。陆少党策划闯劫五朝狱,牢室找到了,森严护卫想必也并非对手,可没想到那几条松散绑缚着晚儿的乌金丝线,如何也取不下割不断,落松死不放弃,导致脱逃时机延误,反被昆西驺所擒。

      他又连累了一人,甚可能此行落网的不止落松一个。

      而这炼狱般的上灵囿……

      “逃,快逃……”落松似乎控制不了自己力道,忽一抓管临手臂,差点捏碎他腕骨,“不是人……人呆的地,亚……小孩说,都会变魔,魔鬼。”

      亚望?

      低声艰难交流了许久,管临最终听通捋透。近日京中市井有些神神叨叨的风言风语,说是上灵囿关押着一群军中重犯,被上了种种酷刑,这次大赦放出去几个,看着手脚俱在,但自此性情大变,六亲不认,浑似变了个人。

      一直受陆少党庇护的亚望却暗暗感知,这些所谓重犯,并非被上了刑,分明是被种了蛊。

      这蛊,又似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手笔……

      过了晌午,一室原本虚弱残喘的狱友,渐渐相继狂躁起来,有人猛捶屋门哀声高喊,有人蹬腿打滚以头抢地。

      落松在其中已算是症状较轻,尚存一线自控力的,可随着时间推移天黑入夜,他也开始抓挠撕扯自己,神情扭曲,口中焦渴喃道:“药、药……”

      管临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有人与他语焉不详地随口提过。

      待到众人发狂期待的开门声终于传来,几个神仙降世般的小道士端着一剂剂仙丹妙药出现,被所有人争先恐后如饥似渴地围去时,管临心中那种隐隐约约的猜测,更是被彻底验证了。

      他伸臂去拦落松,警道:“不能用。”

      落松抓狂欲炸,哪里抵抗得住,可是那微弱残存的一点点自救欲望,似又在纷乱脑中弱弱发声,劝挽告诉自己,应该听管公子的。

      “用药越多,堕入越深,”管临漆黑的眼瞳这一刻已清明,“会彻底忘掉自己是谁,变成跟外面一样的疯子。”

      那几个送药来的道士被围在正中,被当救世菩萨一般祈求着,他们个个姿仪优雅,态度温和,谁想用药就为人豁开肤表,往活血里抹上一剂,不想要的亦并不强送。予取予拒,全凭自愿。

      可来到管临与落松前的这一位,却再三向落松蛊惑确认:“真的不用吗?”

      落松艰难一捂头,粗暴摆手。

      那道士又转向管临,定眸一打量暴露出经人授意的特别关照,他取来足足半罐药量,亮闪闪的刀片已熟练持在手上,温言道:“居士颇有惑人之能,才来此地,已骗得旁人自愿拱手相让。既你有这般本事,那这多一份也是你应得的。”

      管临明知他混淆是非,刻意挑拨落松情绪,却也听出,他并没发现自己与落松早就认识,倒暗暗松上口气。就此不作任何周旋抵抗,他伸出一臂,撩开衣袖,请道:“都给我。”

      落松浑身一颤,抬头惊视。

      ……送药道士们离去不多时,众人渐显痴傻百态。

      恶魔苏醒,猛兽撼笼,在脑中有如挣脱捆绑实质,锁链一根接一根清脆绷断。

      是它。要人死,要人癫。

      管临怔睁着双眼,虚望向创口淋漓的手臂,在挖心刺骨的砭痛之外,仍能清晰感觉到药蛊一点一滴融进自己血肉,脉络宛然,一寸一寸向灵台侵蚀。

      分明已意识到是如此回天无力的自毁深坠,嘴角却竟漾起一个与疯癫旁人全然不同的安谧微笑。

      这都是他在那些暗无天日岁月里,亲身遭受过的吧。

      这是管临最后一个还算清醒的念头。

  • 作者有话要说:
    致郁撒花~
    算算还有大概五六七章完结,也可能不准(不准就万八千字/章强行校准-,)
    曙光在眼前,刑满在今年,哦耶
    感谢在2023-08-06 20:08:23~2023-08-26 07:53: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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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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