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风吟》赤十七

5、演员的诞生

　　夏天真的来了，才早晨八点钟的光景就热得人细汗连连。

　　蒋楠枝穿着一身土到九里十八弯的蕾丝镶边粉裙坐在后车座里，拿一方丝帕轻轻按着汗珠儿。小黄不知从哪儿借了一辆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的轿车，车子开得东倒西歪让人不得不随时警醒着，免得逃命都来不及。

　　“村姑就得有村姑的样子。”蒋楠枝自我安慰。

　　蒙金湖在副驾驶上正襟危坐：“林小姐不要着急，就快到了。”

　　“我？啊，晓得。”蒋楠枝刚回过神，她以后就是“林风吟”了，当然是“林小姐”。

　　路边茂盛的梧桐树上栖满了春夏初生的鸟儿，不知人间疾苦。

　　同样不知疾苦（及时行乐）的还有小黄，车还没停他便申请自由活动，说是要去尝尝“绿宝船甜品屋”新上的“红豆冰团”，完了还要去坐一趟百羽山的“竹轿子”。

　　蒙金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袋子银元，也不数，直接丢到小黄怀里，道：“快去快回！”

　　小黄笑得眼睛都没了，车子还差几米到蒋公馆，赶紧“嘎吱”一停，看蒙金湖和林风吟下了车，便发动汽车一溜烟儿地跑了。

　　蒋公馆挂的门牌是香樟大道7号，铜制的门牌镶在黝黑的雕花铁门上。门房是老多头，来蒋家十多年了。

　　知道蒋府今日有客，老多头提前将大铁门打开了。不过他没料到来客居然是“走”着进来的。

　　“早说啊，劳动我开这大门，您两位走这侧门多顺当。”老多头前半句抱怨后半句有理又有礼，蒙金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讪讪一笑。

　　进了门，又听得背后嘀咕一句：“真是马槽料肥招苍蝇——什么人都想来攀亲结对。”

　　林风吟忍不住想发作，却被一个热情高涨的声音叫住。

　　“林小姐、蒙先生！两位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在下蒋公馆的官家童有料！里面请里面请！”童有微胖中短身材，一身英式管家礼服正是蒋楠枝生前差人设计。

　　林风吟笑道：“童管家，这身衣服很适合你啊！”话一出口，立觉不妥，只好赶紧掩口低头。

　　童有料眯着一双豆眼笑道：“谢林小姐夸奖，这是我们二少爷的眼光。”

　　林风吟一听，心下冷笑，立知此人也是个见风使舵的。

　　童管家热心好客，短短几分钟的路程就向蒙、林两位来宾介绍了如下内容今日宴席特地请了留仙饭店的大厨、开得正艳的金辉月季是从钱四爷的私人花园移植过来的、茶花是李次长送的、秋千架是当红影星秋月白荡过的、大少爷已携大少奶奶一同前来、林小姐的八字庚贴拿过来后二少爷已经可以顺利进食了……

　　林风吟想问“蒋先生怎么样？表太太怎么样？”终究没问出口。

　　也罢，反正马上就可以见了。

　　走到那幢白色的熟悉的房子面前，林风吟一行人拾级而上。

　　“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蒋飞卿热情地伸出一双宽大的手。

　　蒙金湖热情地回握。

　　“里面请，林小姐请。”

　　林风吟嘴角露出一个文静而乖巧的笑，低着头，跟在蒙金湖的背后。

　　她终于又回到这所房子里了，又见到了这些日思夜想的亲人。

　　父亲瘦了许多，像一杆苍劲的老竹硬挺着风雨，让茶抚椅的一双手也似虬曲的松枝。他的眼睛是笑着的，声音是笑着的，可笑容里带着丝丝愁苦。他一定又开始思念母亲了，这些年，他从来就没有放下过。

　　表太太——她心心念念的虹姨，如母亲般温暖的虹姨，无论她犯了什么错永远支持她的虹姨，依旧是一身水蓝色的旗袍，只是那旗袍显得宽松了许多，滚边的凤仙领子上托着一张愈发削尖的菱形脸儿。

　　也许因为连日的操劳，虹姨那双温柔的杏眼有点凹进去了，不过它们依旧是灵敏的……林风吟发现，此刻，它们正灵敏而隐讳地在看着父亲，看一眼、看一眼，每一眼里都带着一点怜爱。虹姨曾说喜欢蓝色，她说蓝色可以令她更加理性，但林风吟现在有点明白了，这不过是给自己的一个“爱而不得”的台阶。

　　大哥朴棠坐的位置是整个客厅沙发的末端，似乎他幼年时便喜欢坐在末端或躲在角落，以前是他自己，现在他携了自己的夫人颜素素坐在那里。

　　林风吟忽然觉得，大哥对这个家的状况并没有那么多的热情和关爱。他今天带着颜素素坐在这里不过是在随时“听候差遣”，更像一个高级管家，比童有料高级一点的管家。

　　林风吟默默地吃着茶和点心，默默地重新审视着这些既是曾经又是未来的家人们。

　　她不是不惊讶脑海中忽然蹦出的这些想法。

　　在做“蒋楠枝”的时候她是个粗心又乐天的姑娘，只觉世间万物皆是美好，纵有些须磕绊也不过是吃燕窝遇到沙，弹掉即可。而如今，她用了林风吟的身体，似乎也开始用林风吟的眼光去审视周遭……

　　“林小姐可读书？”表太太虹姨轻轻地问，似乎怕吓到这个怯怯的姑娘。

　　“回太太，我是国中毕业。”林风吟扭捏着放下茶杯。

　　“以前来过丹菱城吗？”

　　“没有。”

　　“那正好，等桥杉病好了，让他带你好好逛逛！”虹姨欣喜地说，随后又叹口气道：“要是楠枝那孩子还在就好了，她活泼伶俐，你们肯定能成为朋友”。

　　她还没说谢谢，蒋飞卿不耐烦地打断她们：“桥杉还在床上躺着，这些事，以后再说吧！”他不愿听到已故女儿的名字。

　　虹姨讪讪地笑了笑，林风吟在心里对父亲翻了个白眼。

　　蒋飞卿转头对蒙金湖道：“今日先生如约带着令甥女登门，蒋某人感激不尽，既然以后是一家人了，蒙兄，我长你些许，有些话就直言了。”

　　蒙金湖连连摆手又点头，道：“蒋先生莫要折煞小弟，您为长，我是出顾茅庐的江湖小子。只是恰巧遇到贵府有‘事’，又恰巧小弟的一点特长能将这‘事’帮您了了。小甥女能与令郎婚约也因在这机缘巧合的‘巧’字上，不然我们就是高攀了。所以您有什么话，尽管说。”最后三个字，他重重地抛了出去，十分诚恳。

　　蒋飞卿点头含笑道：“好，金湖老弟，我就直言了。我原是个不信鬼神仙佛的俗人，但小儿这个病来得太怪，令甥女的八字庚贴一拿过来小儿的病就好了一些，这病又好得太怪……”

　　“所以，您是觉得？”蒙金湖试探问。

　　“我不是不相信金湖老弟你的道行和医术，而是想说，除了订婚的方式，有没有其他办法……是不是只要让林小姐住进蒋家，就可以驱散邪祟？我看林小姐气质不凡，的确不同于一般流俗女孩儿……”蒋飞卿拿出谈生意的架势来，“现在的年轻人啊，对父母包办婚姻还是有点意见的，我怕贸然给桥杉这孩子订了一门亲事，他病好后未必同意，这样反而耽误了林小姐，所以我想……”

　　“您但说无妨。”蒙金湖沉稳道，已猜个十之八九。

　　“我想认林小姐为义女，不知可不可行？也不知这样是否委屈了林小姐……”

　　不待蒙金湖开口，表太太虹姨忧心道：“那桥杉这孩子的病……”

　　一直默不作声的蒋朴棠也附和道：“是啊，爸，二弟的病要紧。”

　　“爸思念三妹我们都了解，可毕竟林小姐不是三妹。”大少奶奶颜素素又补刀一句。

　　蒋飞卿的脸色瞬间惨白面带愠色，不过碍于客人在场，只略略从鼻孔喷出一个“哼”。

　　林风吟自是巴不得赶紧解了这场无厘头的婚约，还能认蒋飞卿做义父重新唤他“爸爸”，简直一举两得！她内心雀跃地快要跳起来了，不过碍于身份，只能羞答答地低着头等待长辈——“表舅”蒙金湖开口。

　　蒙金湖会心一笑：“可行是可行，不过这样是不是太冒犯了？”

　　蒋飞卿笑道：“何谈冒犯？看来金湖老弟是应允了，那只看林小姐的意思了。”

　　只见林风吟缓缓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刚下过雨的深绿湖面：“风吟虽然天生长着一对能驱邪避祸的眼睛，有时还能救助一些动物，但我自幼父母双亡无人庇护，受了委屈只能自己扛，打断牙齿只能和血吞……”林风吟竟将“猫妖林风吟”的故事搬了出来，又添油加醋了一番，“所以每当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有父母疼爱，风吟真是百般羡慕，只恨自己命苦，无依无靠……”说到这儿，林风吟已泫然欲泣，“您肯收风吟为义女，是风吟的造化和福气，是上天再给我一次做人儿女的机会！今后风吟不求别的，只求能孝您、敬您，做一个不让您失望的好女儿！”话音未落，她已泣不成声。

　　林风吟瘦腰细背，乌黑的头发中藏着刚脱稚气的白色脖颈，整个上半身伴着抽泣声微微颤抖，任谁看了不说一句可怜可叹？不过最后一句话倒是真心，既然能够再回到父亲身边，她不想再有遗憾。

　　一番话说得在场的每个人都不胜唏嘘，就连蒙金湖这个“表舅”都恍然觉得需要自我检讨一下——怎么就让小甥女受了那么多委屈呢？

　　虹姨擦了擦眼泪上前扶起这个可怜的女孩儿，怜惜道：“好孩子，你受苦了。”并重新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她手里。

　　蒋飞卿叹道：“也真是天注定，老天夺走我一个女儿，现在又送来一个女儿。你们都是好孩子，可偏偏越是可爱的孩子越要遭受这么多的磨难，唉……”只见他仰起头，似把快要掉下的泪珠逼回去，然后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好孩子，你放心，以后，为父会护你周全！”

　　此话一出，林风吟、蒙金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蒋朴棠、颜素素夫妻俩心中暗暗一凛。

　　颜素素暗示老公必须说点什么，谁知蒋朴棠却站起来大声道：“从今而后，风吟小姐就是三小姐了！但凡有人对她不敬、不恭，一律严惩不贷！童管家，通知下去！”

　　在客厅一角听候的童有料忙点头称是。

　　蒋飞卿颔首微笑。

　　虹姨笑着对风吟安抚道：“以后是一家人了，风儿以后就住在这儿吧。”

　　蒙金湖不失时机道：“那先恭喜蒋先生了，今日真是双喜临门！”

　　“风儿既为我义女，你我以后兄弟相称，无需客气。不过，何来双喜呢？”蒋飞卿不解道。

　　“蒋兄收得义女为一喜，二少爷病情有望为二喜，这岂不就是双喜？”

　　“果真？”蒋飞卿大喜，“桥杉的病几时能好？”

　　“不多不少，十二天。”蒙金湖微笑道。

　　“需要做什么吗？”

　　“二少爷所有饮食，均需让风吟过手，他人一概不得沾染。”

　　“这样即可？”

　　“是，风吟天性纯良，至纯至真、至爱至信，正是这股纯真和爱信可治愈一切病痛，可驱赶一切邪祟。”

　　听得蒙金湖这样给自己戴高帽，林风吟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蒋飞卿慈爱地看着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儿，更觉要加倍疼爱。

　　“表舅教我医术，一如我的师父一般。”林风吟谦虚道，意思是我的“优秀”也有表舅的一半功劳。

　　“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大家常来常往，常来常往啊！”虹姨含笑。

　　“表太太客气了。”蒙金湖客气道，再无他话。

　　听得蒙金湖这样唤自己，虽也没唤错，但虹姨脸上仍有一丝红色转瞬即逝。人人都知道她是“表太太”，太太是表姐段绿霓，她只是她的表妹段虹韵，自然就是寄人篱下无名无分的“表太太”。

　　见大局已定，茶过三巡，蒋朴棠试探问：“快中饭了，要不，我先通知传饭？”

　　“对对，爸，咱们去餐厅边吃边聊吧？我看三妹都喝了好几杯茶了，想来肚子都饿了吧！”颜素素笑着走到林风吟旁，挽住她的胳膊。

　　蒋飞卿哈哈笑道：“还是朴棠和素素细心，好！我们边吃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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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红豆冰团真的很好吃！糯米皮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