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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求不得 ...

  •   “不过,臣想,皇后心里一定很难过。”

      我从来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过,皇后娘娘身穿喜服的模样,我其实见过两次。

      后来我翻来覆去想了很多很多回,那天车辖正正巧巧突然裂了,她正正巧巧出现在我眼前,冲我嫣然一笑,也许是命中注定,是上天要让我的人生多一点暗红的颜色。

      “先生可是往宫墙方向去?”

      她的声音如珠子落在玉盘上清脆,我字字听得分明,连起来却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当她一袭红衣婷婷立在我面前,问我可否捎带她一程的时候,我的心跳就乱了。

      过了很多很多年之后,她将那支金钗递入我手时指尖的温度,我还记得。是微凉的,像盛夏时古井里才汲出的水,让人一但触碰到,便忍不住想要沉溺其中。

      后来我亲自迎着穿着鲜红的嫁衣的她进了高高的宫墙,看她母仪天下,做了大宋的皇后。也就是在那一天,我将娟纸,朱砂,画笔锁进了最深的橱柜,任由她们一点点地被灰尘埋没。失去了最初的光华。

      官家笑我没有恒心,才说要学画不过数月便把材料束之高阁。我低着头,回避了官家笑意盈盈的眼:“不过是闲暇的时候消遣罢了。兴致过了,也就用不着了。”我在官家面前服侍了这样久,只说过一回谎。我永远不会说,是因为我想留在画上的永远也够不着的女子已经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是因为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墙里,要是有人发现我私藏了她的小像,遭遇灭顶之灾的不仅有我,还有她。

      那是官家大婚后的第一天。他才同皇后一同用了早膳,兴致很高,我庆幸他没有发现我话音里几不可闻的失落。他含笑说道:“这韩琦还说皇后貌丑不至惑君,今日一见,才知道他的话一个字也信不得。茂则,你说,这欺君之罪,要怎么罚他才好?”

      我心如乱麻,只是答道:“官家仁厚,定然不会为一句玩笑话计较。”却想,皇后的惊鸿之姿,早已烙在了我的心上。官家,你只是为了得了佳人而喜吗?只是因为听信谣言冷落佳人而悔吗?你昨夜当真是政务繁忙吗?你为她想过,新婚当日你不去她心中有多么难过吗,你想过你的冷落也许会令她在后宫举步维艰吗?

      闭上眼睛,我眼前浮现出了初见时她欣喜的眉眼,浮现出了那一个滚落在地上沾了灰的偶人。

      立后一年,官家从未留宿在皇后处,尽管他日日同皇后一起用膳,遇到难解的政事时也会到皇后处一同商议。他看向她的眼神,是似水的温柔。

      我愈发摸不透官家的心思了。

      我只是为皇后难过。我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宫墙外她眉梢眼角的笑影。现在在官家面前陪着他看劄子的她,是恭谨的,小心翼翼的,像一个臣子在回着帝王的话,而不是妻子同丈夫细语诉情。我曾偷偷透过窗棂,看她在烛火下对着那个重新被拾起的偶人,低低絮语,笑意从明亮的眼睛中溢出来。我想那一句句同偶人说的话,不会是规劝,当是她从未在官家面前说出口的关怀,天凉了要多加衣裳呀。

      我盼他们有一日能共剪烛花,将心底隐秘的情谊坦白。我只盼着他们能够以诚相对,在朱门里携手一生。

      春天快来的时候皇后小病了一场。许是前些日子为了京中疫情操劳过了。官家前些日子不知道为了何事同皇后置气,好些时候不曾去看过皇后,一听说她病了,却连劄子也不急着看,只是夜夜守着她。

      等到皇后病愈了之后,他却又恢复了之前冷冷的脾气。我瞧着心焦,心道你只要把她病时你对她说的那样多的情话说一句出来,便是什么样的心结也解开了。

      我这边急得什么似的,官家却悠闲得很,说是这几日批劄子批得累了,要我陪他在宫中转转。

      仲春时节,宫中各色花木斗艳,乱迷了人眼。远远的有笑声传来。官家一时兴起,吩咐了宫人不要传令,悄悄地进了前去看看这些娘娘们又在折腾什么新鲜玩意。

      竟是皇后娘娘带着一群娘子在放纸鸢。

      她脸上洋溢着的,是我在这高高的宫墙之内未曾见到过的笑,像六月的骄阳,明媚又张扬。明明穿得是一身浅蓝色的衣裳,却让人无端地联想到了一团野火,破了一个冬天的寒气。

      官家走上前去。她一见官家便怔住了,正要收起手上的风筝线向官家告罪,官家却先一步上前去,紧紧握住了她拿着风筝线的手。

      “多年不曾放过风筝了。今日见到皇后有此雅兴,我竟也想一试身手,看看这么多年技艺是否生疏?”

      身边的下人和其他娘子知趣地告退。

      他牵着她的手奔跑在这满园春色之中。

      她一开始想要挣脱,但在他温柔的笑容下她的力道一点点变得绵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脸上惊慌和戒备的神色一点点散去了,明媚的笑容又回到了娇艳的脸上,衬着三月和煦的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从包裹着她的手变成了二人十指相扣,紧紧地不分开。我远远地看见她跑累了,微微喘着气停下,仰着头看着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在责怪他的孟浪?我远远地看着他一把将面前的人儿拥进了怀中,揉着她的头发,低着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害得她耳根都红了。

      两个人好像都忘了手中牵着的风筝。一时松了线,那只风筝便荡荡悠悠地飘走了,越飘越高,一直飞出了着高高的宫墙。

      同样的笑意在二人的眼中荡漾开来。像解了冰冻着的湖面的第一缕春风。

      我终于知道他在等什么了。

      他在等皇后的一句软话,一点温情,等她像寻常人家的妻子一样,在丈夫面前露出小女儿家娇憨的情态来,不再一板一眼地只说些官话。

      譬如说此刻,他执起她的手,眉眼皆是笑。她仰头看着他,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用另一只手替他理好额上的乱发,整一整散乱的衣襟。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对方,像是要用目光把藏在心底的柔情一一道出。

      我想此刻,她眼中只有一个他,他眼中也只有一个她,这高高的宫墙困不住他们内心早已长成参天大树的情谊。

      我的眼前渐渐模糊。

      过了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我也记不清是多少年,只知道我的鬓角也出现了斑斑白发。有一个年轻的孩子问我:“张公公,你说,要是一个身份最卑贱的人爱上了一位最最高贵姑娘,那该怎么办?”

      我往福宁宫看去。廊下帝后正在宫中漫步,只见皇上折下了一支开得正好的月季簪在她的发上,却发出“嘶——”的一声隐隐的痛呼。

      “官家怎么这样不小心。”她盈盈笑着,牵过了官家的手。“只是擦破了点皮,不碍事。”他仍是带着笑用另一支手扶了扶她发上的花:“这样好看些。”

      她将那只手放在唇下,呼着气,为他含去了那一点小小的血珠。二人目光相触,是数不尽的缱绻与温柔。

      我背过身去,不肯让那个孩子看到我已经滚到腮边的一颗泪,同他说:“那便悄悄守着她,护她平安喜乐,那也很好很好。”

      那支金钗,我日日擦拭,仍然光亮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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