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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阿陶老板 ...

  •   十月,北平。

      哪怕是野场子,哪怕是为了奔饭辙,他也从不怠慢舞台。

      着靠利落精悍,陶春沉穿着厚底靴一上台亮相,便听得满堂喝彩,恍惚那一身扮上,此人目光灼灼眉眼犀利,便真是那年少轻狂桀骜不驯的裴元庆了。

      使一顿锤,最后一个僵尸躺他完成得噼里啪啦,众人惊呼又喝彩,只觉得这世间武生合在一块,也赶不上眼前人半点风头了。陶春沉只可惜自己只能演个垫场,得时时刻刻收着演。毕竟那台底下的戏迷,没有一个是奔着他来的。

      抢风头是难免的。

      回到后台,小冬递上毛巾。真正的角儿在后头呢。压轴大戏是汪戈霖的徒弟刘荷,已经带上盔头勒上水纱了,自顾自地黑着脸。陶春沉自觉地低眉顺眼了,却听那角儿上台时骂道:“……个小兔崽子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么!”几个经理人点头哈腰,急急风催着,哄着角儿带上髯口上台了。

      陶春沉可算是跟着松了口气,却看那几个经理人上前来,装作苦口婆心,揶揄讽刺道:“是!您是能耐大!您该盖过那刘角儿的风头去!要不是跟唐老板有点儿交情,我可不得罪这人!”

      陶春沉一抿唇,点了点头,“对不住二位!”

      “红包封在后头了!您且着花吧!”

      陶小冬捧着一兜子钱,掂量起来,也就够个饭钱。小姑娘却依旧高高兴兴,上前来拉着陶春沉就走。

      穿过□□雨衣,前头的急急风好像催着她似的,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在外头的池子里给他倒了点热水,将就着把油彩洗了。

      “我跟你说!我方才在侧幕条儿听见底下有懂行的了,我跟你学哈!”小冬背起手来,学方才台下的大爷,粗声粗气道:“这小子不错!”

      “然后旁边儿人就问啦!说怎么个不错啊?大爷就说,这小子满宫满调!听着清爽,就是感觉憋着气,使不出来似的!按说他今儿就是个垫场的,要是唱底角儿,这小子的气息要比刘角儿好个一千倍!一万倍!”

      陶小冬学得夸张搞笑,却又把大爷口歪眼斜的模样学了个真。逗得陶春沉哈哈大笑,抹了把脸上油彩道:“天桥钻多了吧,净学那说相声的!”

      陶春沉当然明白,小冬这是在宽慰他。这一行靠能耐吃饭,也靠人情拖拽,自打师父唐踏雪出事,梨园以汪戈霖一人独大。三年来,他就算有浑身的本事,也只能藏了锋芒,低调生活,演个垫场的,二路的,否则让人当刺儿头挑了,就真没活路了。

      汪戈霖此刻独个儿坐在二楼包间,摸摸下巴。火烧裴元庆这一折子没了,只觉得剩下的没什么盼头。如是默默回到后台去,看着刘荷正在台上卖力气。

      刘荷唱老生这一封书信来的巧,腔儿是很好的。但这好,算是端端正正踏踏实实的好,也算是平平淡淡咀嚼不出味儿来的好。使身上的本事学了个大概齐,却没自己的风韵。永远差点儿火候。汪戈霖沉吟须臾,想要提点几句,却说不出口。眼前的徒儿是自己手把手交代出来的,他三庆的科班也是自己交代出来的。到如今,竟一个可堪大用的都没有。

      汪戈霖叹口气,脑海里还是方才那拿了满堂彩的武生,在后台踱步琢磨着,总觉得他像极了另一个裴元庆,终于逮着经理人问道:“那唱裴元庆的是谁?”

      “呦,您不认识了不是,那不天玺成的陶十一么!”那经理打了个哈哈,听到角儿问起来,立刻谨慎甩锅:

      “唐角儿没了之后,天玺成不行啦,哪儿有您的班子红火!”

      汪戈霖哦了一声:“没见过他……”果真是唐踏雪的徒弟,他的这位师哥,倒是交代出来个好徒弟。

      独个琢磨了一柱香功夫,外头喊他来谢场了。汪戈霖此行是来给徒弟长脸看场的,返场时来了个小段儿,使足了力气来了个《文昭关》,让台下戏迷听了个过瘾,终于尽兴而归。

      天玺成如今处境艰难,陶春沉作为班主首徒,接替班主的位子不过三年。他的各师叔师哥也有陆陆续续派人给汪戈霖递话的。说什么里应外合彻底分裂天玺成,说什么要抢了天玺成献给汪戈霖……汪戈霖自然照单全收。但用词尖锐,让他有些接受无能……虽说如今天玺成的处境,也是拜他所赐。

      细想想,那天玺成真正得了唐踏雪当年真传的人,也只有陶春沉一个。搞垮了他,究竟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汪戈霖细细琢磨着,一夜仨大烟袋子。琢磨出一个天大的主意来。

      ——

      安定门女校,是个教会学校似的学校,每天也就学学古籍教材,唱唱圣经,背背英文诗。有个图书馆,人倒是不多,就是书少,且都是些晦涩难懂的专业书,没个能解闷的,让岳小凉一个月在图书馆睡着了六次。那吴岫玉比她高一届,倒是积极得很,每天给老师送吃的送爱心,熟读《女戒》、《二十四孝》等。每天积极得好像得了甲亢。

      小时候岳小凉少年宫学过围棋,还考过个什么没用的级,于是从图书馆找出一本围棋谱来。拿回家重温旧时光。打谱子,只是找不到人和自己一起下棋,只能自己跟自己下。书上有个困局解不开,搁在桌上足足一个月了,岳小凉也懒得再看。

      小表哥苏志诚倒是老来找她玩,时不时带个画本子戏本子给她,还嘱咐她千万不能带回家去,不能让吴珏山瞧见,否则俩人都要捱手板子。

      自从上次当爹的叫二姨太查清自己被绑架一事,她们母女也就消停了些日子。那些背地里悄悄摸摸的白眼和指戳,岳小凉只当是看不到的。也算终于得了空去看看陶春沉兄妹。岳小凉装了些精致的点心和小花卡子,思索了两秒,又给陶小冬装了本《弟子规》,想着开蒙拿这个正好。

      于是自顾自溜溜哒哒到了天玺成的大院儿里,开门的是陶春沉。

      陶春沉见眼前小泥猴子成了一副白净水灵的样子,呆看了一瞬,耳根子有些泛红,板起脸来道:“你来做什么?”

      “我可不是来找你的!”岳小凉自顾自推开他,大喊道:“小冬!老师给你带好吃的来啦!”

      小冬不同于陶春沉,没那么重的心思,自然是来者不拒。和岳小凉亲亲热热,岳小凉也只当报个恩,养孩子一样笑眯眯地看着小冬吃东西。

      陶春沉叹口气,又看见小冬高兴,不好再说什么,默默进了屋去,不管她们了。

      聊起前些日子陶春沉的裴元庆,小冬忽然道:“姐姐你们家要是有堂会,要记得请哥哥去啊!他绝对给你演的热热闹闹的!”

      没等岳小凉兴高采烈的“一定”俩字出口,陶春沉打屋里冷冷冒出一句:

      “我忙得很,不接!”

      小冬与岳小凉二人对视一眼,互相耸耸肩,不明缘由,颇有默契的不再搭茬儿了。

      ——

      回到府里已经是黄昏时分,岳小凉依旧溜溜哒哒的回了屋,胡乱填了口饭吃,只觉得这饭越吃越没劲,越发想念汉堡和可乐了。

      终于黑了天,外头静悄悄的。她打被窝里钻出来,偷偷摸摸上了房顶,惬意地躺在大梁上,舒了口气。

      白天的日子是吴凉月的,夜里的日子是岳小凉的。

      在现代哪儿有这么多星星可以看,她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来了司令府之后的生活平静的像一碗水,没人管她。但她心里也有数,这种平静只是掩藏波涛汹涌的假面。

      那天晚上钱嬷嬷不过用只言片语简述了柳夫人的死,那泼天的冤情真真切切,就发生在那个和自己母亲一模一样的人身上。她闭上眼睛,甚至可以想见自己母亲痛苦苍白的面容。那样虚幻的记忆几乎要把她的意识抽丝提出来,注入到这具本不属于自己的小身板儿里。

      曾错失的亲情,让我穿越时空来补偿,也算公平。

      也许这就是自己来到这里的意义么?

      三年前,吴凉月的母亲,吴府的大太太柳如眉,在老太太过世十周年的堂会上,与京城名角儿唐踏雪私通被撞见。引起吴珏山泼天大怒,当场禁足,唐踏雪进局殒命。柳如眉扯了条头绳儿,上了吊,怒目圆睁着,舌头吊得老长。

      那年小凉月8岁,从前越是受宠,如今就越艰难。她和母亲长得太像,让吴珏山一看到她就想起那桩血腥又羞耻的旧事来。

      可钱嬷嬷口中的柳如眉,书香门第,是一个慈爱的母亲,也是一个刚烈的妻子,为人正派又有主见……是绝对不会做出私通戏子这种事的。岳小凉虽然之前不认识她,但也打心眼儿里相信,好像有种冥冥之中的宿命感,自己来到这里,就是来替小凉月的母亲洗刷冤屈的。

      又或者那就是我自己的母亲么,让我来偿还欠下的陪伴……

      正想着,隔壁小院儿依稀飘来影影绰绰的哭声,这黑灯瞎火,小风嗖嗖的,岳小凉只觉得后脊背发凉,打算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悄悄离开。

      “对不起呜呜呜……”

      那哭声渐大了,听着声音稚嫩,瞬间真实起来。岳小凉停下脚步,大半夜的有个小孩儿哭还道歉,怕是出什么事……于是偷偷打楼顶上往那小院儿里望,见一个黑乎乎的小身影,正蹲坐在院儿里哭。

      天黑看不分明,岳小凉猫下身子往前凑了几步,哪知三更半夜,错了一眼没看路,脚底下出溜了一步,心里暗道一声不好,一时间重心不稳,咕噜噜噜滚了下去。

      那小孩吓了一跳,不敢哭了,撒丫子跑出去几步,又住了,眼睛滴溜溜地望着这边,偷摸警惕地看着地上咬牙切齿的岳小凉。

      岳小凉尾巴骨撞在地上,挠心的疼了一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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