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Magnificent Kazimierz（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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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中午的时候，砾总算结束了身体检查，获准回宿舍去自行休养。今早凌晨，罗德岛舰船停靠的驻地遭遇突袭，正在制造站值晚班的砾被紧急调入战场，和其他几名干员一起接连忙活了好几个小时。砾挨了几下敌方术师的攻击，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总之还是被搀扶着送进了医疗部。又是几个小时的检查、包扎和治疗（主要还是因为伤员多，又因为矿石病感染的缘故，每个人的情况都很特殊，处理起来非常麻烦，她得等着那些比自己伤势更重的干员先都被安顿好）。现在，砾看着医疗干员认认真真地在病历上记完最后一笔，绷紧的神经总算一下子放松。她感到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
砾想去吃一顿咖喱饭。这种据说源自东国的平民美食现在是她的最爱，土豆和胡萝卜块上沾满咖喱汁，口味微辣，让她想起卡西米尔夏季的阳光；搅拌之后变得黏糊糊的米饭似乎又带给她些许少年时代的回味感。砾没有经历过童年，她的记忆是从十四还是十五岁时开始的。她在卡西米尔首都的一家小贵族宅邸里当女佣：手脚麻利，沉默寡言，就像全世界所有普通的女佣一样，有着量产商品一般标准规范的个性。后来有一天，宅邸的管家心生歹意，趁着四下无人，把路过的砾拽进了储物室。然而，就在那名管家将砾推倒在地上，试图压下去亲吻她的嘴唇的时候，万万没能想到，身下那个似乎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反抗的扎拉克族小女佣拾起储物室地上掉落的一柄小刀，飞快地割开了他的脖颈。
一刀封喉。颈动脉里喷出的血液淋了她一身，把洁白的女佣制服都给染红了。
砾杀了人的事情当然瞒不住。照理说，她会被送去法庭，然后毫无意外地被判处死刑。但贵族家的男主人得知了这件事，亲自与她见了一面，聊了几句，最后不仅撤回了对砾的控告，还为她升了职。从此，砾从宅邸里一名普普通通的女佣，变成了贵族手底下的骑士。身份光鲜了些，收入丰厚了些，可工作倒还和以往差不多：主人若是下令，她便去执行，就这么简单，只不过曾经是让她去清扫屋子，现在是让她去清扫人。
就凭着这些战绩，她一路登上四阶骑士的位置。砾见过许多与她经历类似的骑士同伴，为金主做着间谍或刺客这类看起来毫不光彩的活计，偶尔得了空闲，就去地下竞技场为赌徒们献上一场决斗表演，或是进黑市接两笔额外委托，赚点外快，好不滋润。砾没去过竞技场，也没去过黑市，倒不是她的内心有什么一定要坚持的准则或是信念，而只是单纯因为懒散。她比较幸运，有固定的金主和稳定的薪水，衣食住行都有保障，日常开销也很足够，何必再花费多余的力气与时间呢？
有一次，她与一名同为扎拉克族的骑士谈起这个，对方摇着头，说：也许有的人并不是为了能在卡西米尔活下去而赚钱，而是为了有一天能活着离开这里。
为什么要离开？砾问。
对方不语，只是不停地摇头。
砾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她这么问，只是想知道别人怎么想。她从底层爬上来，早就把这个国家虚伪的一面给看清了、摸透了。每个星期一，会有一辆马车停靠在首都最大的福利院门前，车上装着来自于世界各地的孩子，平均只有五六岁。然后他们被带进福利院，在那里被印上编码，转手送入全国的妓院、赌场、无胄盟的训练基地和各个贵族的府邸，也许会在未来成为皮条客、发牌员、骑士杀手和佣人仆役，但更多的情况下，他们会因为疾病、虐待甚至自杀而死在最为美好的年纪。这样看来，砾确实比那些死去的孩子要幸运得多，但即便如此，她能做到的也只有尽力地活下去而已。她改变不了更多的事。就好像在街头看见一个乞讨的孩子，她至多能送上两枚零钱，让他在中午吃上一个最便宜的黑面包，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的生活仍是原样，他的命运不会因为两枚零钱和一顿午餐而改变。
与同族的谈话稍稍让砾开始注意着攒些存款，之后正是这些钱救了她的命。当上四阶骑士第二年的初春，砾被确诊为矿石病感染者。她赶在消息传到主人耳中之前逃了出去，快到城门口的时候碰上了追兵，她花了整整五百块卡西米尔币换来了自由。
直到现在，砾仍然觉得这是一笔血赚不亏的好买卖。
时间回到现在。砾来到罗德岛第二食堂，在东国美食窗口打包了两份咖喱饭，然后她又回到了医疗部，给正在住院的玛嘉烈·临光送了一份饭。
“就当是您刚刚救了我一命的谢礼，耀骑士。”砾拉了一把椅子在病床前坐下，然后打开塑料餐盒，咖喱的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病房。
临光对她的到来表示诧异，听了这个说辞，下意识地想要推拒，但不合时宜地响起声音来的肚子让她一阵尴尬，最终轻咳一声，在砾充满笑意的目光下接过了餐盒。
“我们是战友，砾小姐，不用这么客气。”临光撕开餐具的包装袋，迟疑一下，说道，“但我已经不是耀骑士了，您该称呼我为‘干员’。”
砾挑了挑眉，挖了一勺土豆送进嘴里，边咀嚼着边有些口齿不清地说：“当然，但我以为您喜欢被称为‘骑士’。”
尽管扎拉克人语气平和、嗓音柔顺，但这话讲出来仍是有些过于尖锐了。临光的动作迟滞了一瞬间，却并没有因此生气。
“是的，我很喜欢。”她也吃下了一口咖喱饭，却是将食物完全咽下去后才继续开口，“但我喜欢的是它原本该有的意义。”
前耀骑士的发言显然意有所指，而所有卡西米尔人都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看来高阶骑士也和我们这些底层的没什么区别嘛。”砾很是心照不宣地笑了，“买个耀骑士的头衔要多少钱？一百万？一千万？”
“砾小姐。”临光没有接她的话，也没有笑，而是突兀地反问了回去，“您难道不喜欢被称为‘骑士’？”
砾没有料到这样的提问，一时间愣住了。她没有想过这件事，不如说，比起骑士，她更愿意将自己定位为一名刺客，或者，哪怕是一名保镖，因为她也和临光一样，认为现在她所就任的“骑士”不是这个词原本该是的意义。她偶尔觉得，卡西米尔的“骑士”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多义词，一方面，它是国家宣传出的一切正面与积极精神的化身，是忠诚、正义、惩恶扬善的英雄；而另一方面，它又是地下竞技场舞台上供人取乐的小丑，是阴影里臭名昭著的暗杀者，是金钱和权力堆叠起来的一个空荡荡的头衔。卡西米尔最美好和最虚伪的东西，全都浓缩在这短短一个词上了。
“我也已经不再是骑士了，临光干员。”砾犹豫片刻，仿照先前的临光做出了类似的回答。
“但骑士不该是一个职位，或者一个头衔。它应该是……”
“一种精神？”砾出言打断，随后得来了临光赞同的点头。
咖喱饭已经快要吃完了，砾又拿起饮料喝了一口。随后她面对病床上的金发库兰塔人，微笑着断言道：“若是这样，那么您肯定还是位骑士呢。”
砾不想与人辩论什么是“骑士”，什么又是“骑士精神”。这是个毫无意义也毫无道理的辩题，不值得多费口舌，因为仅仅通过常识就能得出结论。砾坚信这一点，坚信善恶的区分与判断是不需要加以额外证明的。好比每个星期一停在福利院前面的马车，无论买卖孩子们的商人搬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也是不折不扣的恶行；而战场上，临光为砾挡下的一次源石虫爆炸，不管有什么理由，有什么目的，甚至是想要索取什么样的回报，这一行动本身也是毋庸置疑的善意。
光明与黑暗也是同样的道理。砾有时觉得，人似乎天生就知道光的模样，哪怕她见惯了黑暗，也总能在光线闪出的时候第一时间觉察出来。也许很短暂，也许很微弱，但她知道它是存在的。刚到罗德岛的时候，砾其实就注意到临光了，这位卡西米尔出身的同乡（姑且称之为“同乡”吧）是砾所见过的最为特别、最为与众不同的“骑士”，只因为她真的是一名“骑士”——实在是颇具讽刺意味。砾看着她，会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在街头遇见的那个讨饭的孩子。她想，若是卡西米尔有这样的人，哪怕一个，哪怕两个，说不定有机会让那个小乞丐的每一顿午餐都吃上值两枚硬币的黑面包。
临光餐盒里的咖喱饭也见底了。但她似乎不喜欢套餐搭配的饮料，只是稍稍抿一口，就放下来不喝了。
“要这么说，那您也一样，砾小姐。”库兰塔人也微笑起来，伸手示意了一下仍在散发出香味的空餐盒。
“哎——您别是在取笑我吧！知恩图报我还是懂得的。”
砾哑然失笑，说着，她拿过两人的餐盒和其它垃圾一起放进塑料袋，起身准备告辞。
“好了，我要走了。我现在只想回宿舍去好好睡一觉，今早真是累坏了。”砾轻轻地举起还剩下小半杯饮料的塑料瓶，做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祝酒的动作，“很高兴能与您说说话。过一阵子，我想，我们应该在酒桌上再仔细聊聊。”
“非常乐意，罗德岛的酒馆不错。但说来也真是伤心，我离开卡西米尔这么多年，最怀念的就是家乡的酒，什么都比不上它好喝。”临光也拿起了那杯她并不喜欢的饮料，向作为骑士与干员的双重同僚颔首致意。
“敬骑士。”
“敬骑士。”
作者有话说第13章 Magnificent Kazimierz（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