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烧》秦梦庭

1、第1章 火锅

　　火锅店里宽敞明亮，缓缓升起的蒸汽和浓郁的火锅底料味道被卷入通风口，空调运行的声音足够细微，却能让店里的空气清凉宜人。

　　安毅隔着朦朦胧胧的水雾看向坐在对面的张云冰，张云冰夹了一块牛肚，没有沾酱料，送进嘴里。高温与辛辣将那张花瓣形状的嘴唇涂得鲜红欲滴，粉嫩的舌尖探出，快速舔过唇瓣上的油光，下唇向牙齿内抿时，下嘴唇底下左侧的那颗小痣更加显眼。

　　安毅夹了一筷子青菜，沾了点芝麻酱。很烫，他几乎是缩着舌头吃下去的。他呼出几口气，暂时没有继续再吃的打算。他对火锅一向没什么兴趣，桌上一大半的空盘子都是张云冰解决的。

　　他握着筷子，筷子细端戳在瓷盘子上，戳着那滴他送食物入口时滴在盘子上的芝麻酱。

　　张云冰这次夹了一片羊肉，在拌着香菜的酱汁里滚过，那单调的粉色瞬间染上一层半透明的深棕色，混着一些细小的佐料，很能唤起人的食欲。他脸颊微鼓，这时候才能直接看出鹅蛋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颀长洁白的脖颈上，喉结上下滚动咽下食物。

　　安毅不自觉地动了动筷子，那滴酱汁原本接近完美的圆形被打破，中间多了半道月牙形的空白。

　　应该是被辣到了，张云冰那双眼睛上挑着的眼尾瞬间就泛起了粉色，眼里氤氲起雾气。他吐出舌头哈着气，握着筷子的手象征似的扇了几下，左手去拿玻璃杯装着的橙汁。那只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整齐，指甲壳是干净的粉色，无名指上戴着装饰用的素圈戒指。握着杯子时，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皮肤随着下一步的动作极细微轻柔地颤动着。

　　张云冰端起橙汁，猛灌了一口。

　　杯子还没放下，他肩膀一抖，打了个嗝。

　　他立刻又喝了一口橙汁，把下一个嗝压下去。

　　他将杯子放下，杯子顺着向前的力度滑出一点距离，杯底与桌面摩擦出很轻的一声：“滋——”

　　火锅里翻滚的气泡终于安静了下来，张云冰舀了一勺汤汁，带着几根金针菇倒进碗里。他双手捧着碗，两只手都被白T恤的袖子包住了一点手掌，手掌带上袖子擦过碗，原本雪白的地方沾上油腻，抹出一小块橙黄色。他穿的衣服袖子似乎永远长上一截，总会被衣袖遮住小半个手掌。

　　张云冰盯着那块污渍看了一会儿，好像再多看一眼那块污渍就会因为害羞消失得无影无踪似的。

　　安毅还在看着他，看着这个长得幼气却已经经历了整整二十八趟春夏秋冬轮回的男人。

　　岁月像是不忍心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所以他才会有现在这样白嫩的皮肤和清澈无辜的眼神，遮住光洁额头与高耸眉骨的柔顺刘海弱化了他五官的攻击性，天生微嘟着的唇瓣让他看起来更是乖巧无害。

　　就像只有18岁那样。

　　安毅今年24岁，每每和张云冰站在一起都会被错认为张云冰的哥哥。至于他自己，即使张云冰经常表现出作为年长者的睿智成熟，他心里似乎还是把对方当成了年幼的一方。

　　他对张云冰的称呼也从原来的“张哥”变成了“云冰”，直到现在干脆直呼小名。

　　“妞妞，我打算回山城了。”安毅用脚后跟磨蹭了一会儿地板，说出这么一句。

　　他一句话说完，张云冰慢吞吞地嚼完一根金针菇，才用悦耳的柔软嗓音回答：“那不是挺不错的么。山城那边更熟悉，更适合你发展。”

　　“我走了，这边你就没有认识的人了。”安毅叹了口气，“而且我会很想你。”

　　“想我就打电话。平时那些小老板不愿用我说怕被举报雇佣童工也就算了，你不至于也把我当18岁吧？”

　　张云冰双手握成拳头捧着脸，上下打量他。

　　“用不着担心。”张云冰正说着，无意间瞟到一眼玻璃窗外揽着一打气球走来的老爷爷，视线便开始跟着其中最大的那个气球跑，嘴里还没停下：“我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会被陌生人拐卖了？”

　　安毅的一句“不会”都到了嘴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化成了一声叹息。

　　张云冰疑惑地回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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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浏城火车站人声鼎沸，热气蒸腾，一股混杂着汗臭味和隔夜饭菜的味道不受控制地钻进鼻子里。

　　安毅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带着一箱行李挤上了火车。回头看见张云冰戴着口罩，一只手拉着他给买的金色心形气球，正朝他挥手。

　　火车站里仍旧热闹非凡，人头攒动。然而有那么一瞬间，安毅好像看见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缓慢，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世界以张云冰为中心迅速褪去所有的色彩。

　　火车缓缓移动起来。

　　“各位旅客朋友们，火车即将出发……”

　　他突然冲到窗口，拉开窗子，扒着窗户探出头扯着嗓子大喊：“妞妞！妞妞！”

　　火车快速滑出人群，车轮滚动的声音将他的呼喊声吞没，火车站里的人们模糊成无数彩色的线条，延伸着消失在视野尽头。

　　冷风劈头盖脸地打过来，豆大的滚烫泪珠从脸颊上滚落。安毅抹了把脸，缩回身子。

　　火车站里，张云冰目送火车离开，大拇指和中指纠缠着绑住气球的白色细线，在食指关节处打上结又解开。

　　金色的心形气球因为他这么折腾，在空中飘得忽高忽低的，发出点嘭嘭嘭的响声。

　　张云冰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空荡荡的铁轨，这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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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入十月以后，天气渐渐转凉，浏城的天黑得越来越早。凉风吹过时，道路两旁的杨树上叶子互相拍打，簌簌作响。偶尔落下几片叶子在公路上，汽车“嗖——”的一声驶过，叶子就被这阵风带着在空中不断旋转，直到再次落下。

　　陈视坐在路旁的长椅上，腿上架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扔着一个黑色的双肩书包。

　　他有一张俊秀的脸蛋，左眼正下方有一颗明显的小痣。他穿着蓝白色的校服，青色和橙色的校徽一眼就能看出出自浏城六中。他的双手在键盘上不断地移动着，电脑屏幕中的画面也随之切换，速度之快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看清了画面的内容。

　　突然，切换着的画面终于停了下来。这幅画面中，最显眼的主体无疑是在俯视角度下的一家火锅店。

　　图像并不包含声音，只能看见不断有汽车从火锅店前驶过，并不能听到喇叭或者马达声。偶尔有人推开火锅店的门进入或者出去，陈视仔仔细细地盯着画面，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就这么过了半个小时，他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有黑色的眼珠微微转动。

　　又过了半分钟，他终于动了，按下了暂停键。

　　他按下播放键。

　　画面上的男人正推开门要走进火锅店，然而奇怪的是，他进门前先是东张西望了一番，像是在防备着什么。他背上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

　　陈视俊秀的脸蛋上浮现出浅淡的笑容。

　　至于播放过程中右下角飘过去的某个金色气球，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他收起笔记本电脑塞进双肩书包，掏出白色的智能手机，给最近联系人的第一位打了个电话。

　　电话几乎是瞬间就被接通。陈视正悠闲地打着拍子的脚尖立刻踩实了地面，脸上的笑容消失，恢复成原先冰冷冷的样子。

　　电话那头的人并不能看见这一幕，他顶多只能听出陈视声音里几乎要掉出来的冰碴子。

　　“找到人了，明天去吃一顿火锅。”

　　简洁明了，话音刚落陈视就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