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doctorNano

23、第 23 章

　　詹予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以前她根本不敢承认同性之间的感情。过分循规蹈矩，甚至主动压抑了自己的情绪。

　　她不敢去面对，可过分的压抑迟早会爆发。控制不住的情绪在潜意识里汹涌而出，顽固着宣示着自己的存在。最后，美好的世界一朝回到起点，拐弯抹角，一下子演变成了姐妹骨科。

　　詹予坐在酸奶店里，空调吹出的冷风让她难得清醒了一些。她用勺子戳着杯底的水果，发现齐若瑾朝领座瞥了一眼，目光带着几分探究。

　　詹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两个女孩正坐在窗边看手机视频。两人坐得很近，其中一个女孩伸出手臂搭着另一个女孩的后颈，时不时还要用手捏一下对方的脸。

　　詹予突然觉得嘴里有点酸。

　　她留意着其中一个女孩清爽的短发，心想为什么别人留短发那么帅，自己留短发的时候却看着像个十岁的小孩。

　　等到她们离开，齐若瑾靠近她，随意问道：“你觉得我是同性恋吗？”

　　詹予愣了愣，血液都快凝固了。有些高兴，又害怕自作多情。她的脑子顿时不听使唤，嗡嗡响了好久。

　　眼前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精致的鼻梁和嘴唇突然漂亮到耀眼。詹予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嘴唇张合，她突然觉得，这三个字有些难以启齿。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呢？”她佯装镇定地说。

　　“随便问问。”齐若瑾懒懒地笑，“我看百合小说啊，也只喜欢看女孩子。嗯，特别喜欢看你。”

　　“嗯……我想想。”詹予抖了抖，强迫自己进入没有偏颇的思考。

　　她想到本科一个短头发的女生，大家都说她应该是同性恋。但詹予没当回事，只因她觉得不能刻板印象。

　　随后她又想起，秦静瑶总喜欢说，系里那两个年轻女教授是一对。一个搞理论，一个做实验，不仅合作愉快，平时还一起上下班和吃饭。

　　但詹予还是没当回事。“法拉第和麦克斯韦就是这样的呀，一个擅长实验，一个专注于理论，结合彼此的天才，一起开通了现代物理学。”

　　“行吧。”秦静瑶当时的表情一言难尽。

　　她总是不愿去承认。

　　“我觉得喜欢看百合小说不代表就是。”詹予认真地说，“很多直人也喜欢看。”

　　“谢谢你啊。”齐若瑾幽幽地说。

　　夜更深了，两人结完账，慢悠悠地往宿舍的方向走。詹予纠结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要好好解释一下：“其实我觉得两个女生在一起挺好的。”

　　齐若瑾的脚步缓了缓，两人的速度愈发地慢了起来。她抬起眼睛，默不作声地看着詹予。

　　“……毕竟都是女生，成长环境类似，相处起来更容易换位思考。”

　　齐若瑾轻轻点头。

　　“……这样就少了很多麻烦。”詹予又说。

　　“当然，也多了很多社会压力。”詹予补充。

　　齐若瑾依旧耐心地看着她，詹予越说越窘迫，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干嘛。

　　路灯越来越明亮，前方不远处，木棉高大的轮廓在黑夜里伫立。詹予知道自己快到宿舍了，油然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有些话若是不说出来，她会后悔的。

　　可要是说了，她也可能会后悔。

　　到了分别的岔路口，齐若瑾没有停下。她继续往前走，两人一直走到博士生宿舍的楼下。

　　不能再往前走了。詹予停下脚步。头顶是那棵枝叶繁茂的木棉，她低头望着它的影子，心思在可能后悔与肯定后悔之间纠缠，随后突然想通了一点。

　　其实最折磨人的不是后悔的感觉，而是求之不得的答案。而今天一旦错过，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齐若瑾喜欢她吗？齐若瑾知道自己喜欢她吗？对了，她要不要先去问问秦静瑶？

　　詹予瞬间对自己的过分谨慎感到厌烦。

　　她想说，可她害怕自己将会做错事。

　　“你知道吗？”齐若瑾突然说，“上大学之前，我从来都没见过木棉花。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我觉得它好奇怪。怎么说呢，长得特别臃肿，个头也很反常，和学校里别的花对比，它特别突兀。”

　　詹予回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有一棵木棉树。不过，看习惯了就好。南方很多这种花，我从小就看着，所以觉得挺好看的。”

　　“你很喜欢木棉吗？”

　　“是呀。”詹予抬起头，“小时候我们学校里就有一棵。开花的时候，下课后我们就坐在树边等着，一旦有花掉下来，一群小孩就跑上去抢，然后把花蕊从后头抽出来舔几下。花蕊的根是甜的。”

　　“你小时候好活泼啊。”齐若瑾含笑看着她。

　　“还好啦。”詹予笑了笑，回忆让她难得轻松，话也不禁多了起来，“结木棉的时候也很好玩的。就像下雪一样，天上都是棉花在飘。我们就追着棉花跑，看谁捡得多。”

　　童年的回忆虽然模糊，但詹予依旧能从零星的碎片里找到那股美好的情绪。那时候她还很开心，虽然在班上是个小透明，却无忧无虑的，每天都在想着放学回家看电视看书。

　　“不过，我现在就没那么贪玩了，没有以前那么喜欢花花草草了。”

　　“我反而越来越喜欢了。”齐若瑾笑了笑，“尤其是后来遇见了你，我觉得这棵树非常有意思。”

　　詹予脸又红了。齐若瑾好像在撩她，但又不太明显，詹予不敢轻举妄动。“你不是说，它很奇怪吗？”她含糊地说。

　　“那是以前肤浅的看法啊。现在我觉得它挺美的。毕竟木棉是木棉，臃肿和沉重才是它的本分。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它只不过是来自他乡，长在了一片完全不同的花丛里。而所谓的特别，其实才是它的正常。如果它和牡丹一样雍容华贵，和杜鹃一样娇嫩的话，那它才奇怪啊。那样的木棉花是营养不良，也可以说是堕落了。”

　　“……对。”

　　詹予觉得此话别有深意。她又想起了她的幻想，虽然一直不敢承认，却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正如她就是喜欢女生，就是喜欢不正经的齐若瑾。

　　她总想成为别人，成为社会定义的大多数人，或者正常人。

　　她害怕堕落，可那不是自甘堕落，许多事情仅仅是她的本能。她生来如此，没法控制，强烈的抵抗只会带来痛苦，也确实给她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伤害。

　　她能正视自己对木棉的喜欢，却不能正视爱情，不能正视自己。

　　喜欢女生怎么了，喜欢看电影怎么了。好好的木棉为什么一定要成为牡丹呢。

　　明明自己那么喜欢她。

　　詹予鼻子一酸，莫名其妙地，突然很难过。那些友善的教导仿佛就是毒药，所谓的对错是非，让她套上沉重的枷锁，每天在自我否定中惶恐不安，却又麻木到一无所知。

　　突如其来的释怀让以往的沉重痛苦愈发清晰尖锐，她恍惚了一阵，像是大病了一场。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这些年来自己过得有多压抑。

　　詹予突兀地背过身去，眨了眨眼睛。自欺欺人了那么久，她一直在苦苦寻找一个理由。可如今却是齐若瑾给了她答案。

　　就好像，齐若瑾一直都知道的。她什么都知道了。

　　齐若瑾从背后搂住她，动作自然又亲昵。詹予的身子僵住了，只听她温柔地继续说：“所以呀，作为一个合格的木棉，要开就开最沉重的花，要砸就砸在最漂亮的姑娘的脑袋上。”

　　“你怎么还提这个？”詹予抹抹眼睛，没忍住笑了，小心翼翼地又说，“你这算是在夸我吗？”

　　“不算。你本来就很好看。”

　　詹予捂住脸。怎么回事，她又像个傻子一样，整天哭唧唧的。

　　她转过身，迎上齐若瑾柔和的眼神，过近的距离让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随后垂下眼睛。她有点想逃。

　　齐若瑾笑了笑，低头给她递来纸巾：“有点晚了，你要先回去吗？”

　　“回去？”

　　“对，”齐若瑾语气平静，“回去我们也可以继续聊呀，而且，你可以花时间再想想。”

　　“我……好。”

　　“好，明天见。”齐若瑾大方地笑了。

　　詹予乖巧点头，双腿下意识往楼上走去。可某个酝酿已久的念头制止了她。上楼梯的路很长，她的腿越来越沉重。随后，她突然转过身，回头飞快拉开门。齐若瑾依旧站在树下，温柔的目光里挂着浅浅的愉悦，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一般。

　　“你怎么还没走？”詹予突然局促了，“这么晚了。”

　　“那你怎么回来了？”齐若瑾煞有其事地说，“来赶我走啊？”

　　“不是。”詹予连忙解释，“我……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詹予舌头仿佛打了结，有些语无伦次，“……人就是要放开做自己，臃肿也有臃肿的好……噢，不是，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我举个例子，一阵狂风刮过来，大家都被吹飞了，就我站得好好的。我应该庆幸自己没出事，而不是觉得丢人……嗯，不管是看什么书，喜欢什么人，都很好……我要成为进阶版的自己，而不是别人。”

　　都在胡说些什么呢？话音刚落，詹予突然很想打自己。

　　“嗯。”齐若瑾的表情顿时变得意味深长，“你又学到了新知识。”

　　“不是。”詹予抓了抓头，焦急地又说，“以前，我觉得自己误会了很多事情，关于对错，关于是非，但现在我明白了……”

　　“詹予，你是不是想说什么别的？”齐若瑾温柔地打断她。

　　两人被路灯的橘黄光晕包围，四下无人的氛围里，不安之中浮动着浅浅的畅快。晚上的风有些大，吹着树叶哗哗作响，吹得詹予的皮肤滚烫，吹得她昏昏沉沉。

　　“我可以喜欢你吗？”她很小声地问。

　　齐若瑾表情微微一滞，像是有些讶异。随后她勾起唇，眼睛弯了弯：“我本来想说，我也是。可你这么问，我要怎么回答呢？”

　　她的声音也很轻，羞赧之余却也不忘揶揄。詹予不禁呆滞了两秒：“啊？”

　　“可以呀。”齐若瑾垂眼又笑，“那我也喜欢你，可以吗？”

　　詹予点点头，脑子一片空白。这个场景太不真实了，她期待过，却又不太敢相信。

　　她需要时间去消化。

　　“那就，晚安？”齐若瑾见她局促，轻声说道。

　　“呃……晚安！”

　　詹予转身跑上楼，脚下的步子飞快。她把自己包裹在被窝里，晕晕乎乎，幻想与梦境却就此消失了。

　　她踏踏实实地落在现实里，庞大的世界分崩离析，只剩下她和齐若瑾，以及头顶上的那棵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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