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州梦起]东山草木异闻录》玉枕寒

35、春神·东君篇【6】

　　四季轮转，日子就这样细水长流中度过了。离别之日将至，叶芊把东山托付给了小涵和花镜，总有千万般眷恋和不舍，可是为了羁绊、为了报恩，自己也不得不离开故土。踏上再去长安的路途，也许这一去可能多年不再归来。

　　时光如梭，五年不长不短，转瞬即逝。五年的时间，虽说不能让人脱胎换骨，但是却也能使人有所改变，或多或少。

　　依旧是当年肤若凝脂、唇似朱染的少年模样，容貌年轻得看不出岁月的刻画。身形还是那样瘦削单薄，犹如精雕细刻白瓷般的面容，让人觉得似是被什么妖魅缠身才变成这样。抑或者，这个人就是善于蛊惑人心的妖魅。

　　比起在临州的时候，来到帝都长安之后，虽容貌未改，但是他的心境已然改变，少了当年的青涩和意气风发，多的是拒人千里的疏离。这不只是因为宦海浮沉，不只是因为心中难解的情愫……

　　曾经阳光纯真的笑意消失不见，换上的是曲意逢迎的假笑。眸子中也不是当年那样天真无邪，而是深不可测的幽邃。与诸人交往周旋，举手投足间有着说不清的阴柔乖戾，嘴角上扬的笑容之上，却有一双冷漠无情的眼睛，分不清他的心到底是热忱还是薄凉。

　　即便表现如此，叶芊真就变得不近人情、心狠薄凉了么？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伪装自己、保护自己，自己的内心依旧是追寻着“爱”，追寻着遥不可及的梦。静下心来，平心去感受这个繁华纷乱的世间红尘。

　　偌大的长安，有着沁人的牡丹和烈酒，流传着李白杜甫的诗篇，还有那天人般的霓裳羽衣舞。当然，也有着属于异乡人的执着和心中瑰丽如夜的梦。

　　除夕来临的时候，往日入夜后沉静如水的朱雀大街，会变成火树银花的幻彩河流，长安城中的人人都会走向这条主干道。总角的小童、俊秀的士子、艳妆的少女……在音乐与歌笑声中酡红了脸颊，柏叶酒的香气和着沾衣不去的落梅花瓣，把正月的寒风染得旖旎温煦。

　　而城中豪华绚烂的顶点，欲与天上星汉争妍的景致，还要仰望长安城北的大明宫。

　　禁苑里还未入夜就已灯火通明，赤红描金的灯笼、长明不息的火把像数条光带，从丹凤门一直排进含元殿，之后是宣政殿、紫宸殿……光带一级级往高延续，夜色来临之际，整座大明宫好像被流光泛彩的蛟龙托起在云霄之上，清贵而珍奇的琉璃瓦在高高的屋脊上映着月色，又似一波波澄碧的海浪。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叶芊站在含元殿旁的栖凤阁上，双眸远眺，望尽满城的烟花喧闹。用法术布下结界隐去身形，一般凡人不可能发现自己。

　　夜幕已经降临，不知他在这里静静伫立了多久，也不顾寒风对他的侵袭。他掏出那只缠着青丝绳的竹梢，这一声清脆的哨声完全淹没在烟火爆竹声里，未曾有人注意。可是，这哨子透着木之灵气，那个人肯定会听得到。叶芊抬头望向缀满星汉的如墨夜空，期待着某位大神的降临。这次是不是又驾着两条青龙呼啸而来。

　　叶芊却见身边忽然出现一个绿色的光圈，晃眼间，那个熟悉的身影就这么出现在这里。身着白衣、背悬鸟翼的高大身形，方脸两旁也缀着青色的鸟羽。

　　“叶芊见过春神句芒。”叶芊并没有在神色上表现出惊讶，但是匆忙地转身施礼的动作还是有所表露。

　　“唔，这就过了五年么？这里是长安吧。”句芒打量着四周，确认着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

　　“是啊。这里是大唐的帝都——长安城，我们正站在大明宫外朝含元殿旁边的栖凤阁上。”叶芊对句芒微笑道：“一会儿傩舞就要开始了。句芒大神还是稍作等待吧。”

　　“二百年前，我曾和花镜在建康皇城里听《玉树□□花》的曲子，如今却和你在这里观赏迎春傩舞。也算是体味了人间的烟火欢乐。”句芒望着夜幕下耀目的灯火烟花，感叹道。

　　“句芒大神，这个给你。毕竟我们之间有约定。”叶芊的手在虚空中一挥，一盘热乎乎的毕罗就出现在他手上。

　　“还是和上次的一样么？蟹黄的味道很美味的。”句芒回忆道。

　　“非也，这可是长安东市最正宗的胡饼铺的毕罗。味道可不是临州小地方可比的。”叶芊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

　　句芒看着盘子里的毕罗，模样和上回那次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也许味道更好一点吧。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拿了一个细细品尝。果然，这次蟹黄的味道更佳香醇浓郁一些。

　　句芒吃完毕罗，看着身边的这只竹精。有些好奇这五年，他在长安做了什么。比起在临州的初见，感觉现在的他，浑身散发出的气息有所不同了。

　　“这几年，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么？感觉你现在好像和临州时不太一样啊。”句芒仔细打量着一身绯红官服的叶芊。

　　“是么？”叶芊勾了勾唇角，道：“也许是离开了故土，什么事情都要依靠自己，整个人就不得不顺应变化，不得不改变自己吧。”

　　“真的是这样么？”句芒总感觉叶芊似乎是在说些假大空的话来糊弄自己。“你可不要骗我。”

　　“叶芊哪敢欺骗大神。”叶芊唇角带笑可是眼睛并不带笑意，这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真是有情，却更无情。“只不过看开了事理，眼睛和心境不会那么容易被凡俗蒙蔽罢了。”

　　“说来听听。”句芒有些好奇，让叶芊进一步说下去。

　　“人也好，妖也罢，万物皆有灵。既然生在这时间，就有属于自己的价值。执念与追求，为此付出的努力是见证自己的存在。我用这副身躯去体会去追求属于自己的道，这就足够了。如果现在我就能悟得大道，那为什么我还会在这里呢？为什么还要修行修心呢？顺着自己的心意，去‘爱’这个充满尘埃的世间，又有什么不对？”

　　听完叶芊这一席话，句芒点了点头。果然这小子还是有些长进啊。

　　却听叶芊话锋一转，依旧是清亮的语调。“只是，我终究是非人的存在，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精。在浮华红尘中摸爬滚打不被人发现、不对别人产生困扰，真是困扰。长安不乏道术灵力极高的术士们、神仙们。与他们周旋，简直是一件刺激又充满挑战的事情。我偏偏就要在这里生根发芽、活得风生水起。”

　　“咳咳，这个就要看你的造化了。这几年你身体还承受得住吗？”似乎察觉不到他身上的阴气了呢，真的是被木之灵气压制住了么？

　　“多谢大神关心，我身体无恙，好得很。”叶芊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连忙岔开话题。“啊~傩舞马上就要开始了。大神你看！”

　　御座上，年轻的陛下一口饮尽了杯中的屠苏酒，随即一扬手，酒杯画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直坠进了巨大的篝火之中。随着“砰——”的声响，火花炸起，火中檀香木的芳烈更浓，宴席上随侍的皇族与官员一起发出响亮的喝采声——陛下的这个动作表明，除夕守岁宴的高潮——“驱傩”即将到来。

　　在十二神将的拱卫下，主持仪式的“方相氏”矜持地行出，黄金高冠，猛兽面具，披着威武的熊皮，四只狰狞的金色眼睛睥睨着庭燎巨烛也照耀不到的宫阙阴影。右手执矛，左手持盾，这如同威灵下界的大巫，将引领十二神将、五百侲子在宫中游历各门，高呼着“傩！傩！”驱逐恶鬼——当然也是且歌且舞，娱神娱已的盛大表演。

　　句芒目光炯炯，凝神注目看着傩舞人群在栖凤阁下缓缓经过，自己也陷入深沉久远的回忆里。一千年前的楚地，有一群族人把自己称作“东君”。在春天开始的日子里，身着盛装，吹奏起乐器，唱起迎神的乐谣，跳起庄重的傩舞，一同载歌载舞期盼他降临人间。

　　自己举起长箭北射天狼，驱走寒冷。抓起天弓阻止灾祸下降，拿过北斗斟满了桂花酒浆。执辔驾龙在高空驰翔而过，在幽暗的黑夜向东方而行。虽然换了时空，跳着傩舞的人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些人，可是却有着共同的祈愿在传承——去除灾厄，迎接新春的到来。

　　“你为什么不去皇帝身边，和同僚一起饮酒作乐呢？”

　　“我素来不喜凑热闹，这种人多又拘谨的场面，凑得少。而且一直称病身体不适，此刻我该按病假在家休息才是。”叶芊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句芒却并没有应和叶芊的自嘲调笑，而是一脸严肃认真，他抓起叶芊瘦削苍白的手腕，煞有其事地把着脉。叶芊想躲却来不及了，心里暗叫不好，想着自己这下要完蛋了。

　　果然，句芒沉下脸来，生气道：”你身体里的精血是怎么回事？最近是不是一直呕血，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么？精血是压制得住阴气，但是灵气和妖气大盛，发现你的身体不是人类，所以才呕血。你啊你，真是蠢透了！”

　　“叶芊知错了。”叶芊有些难为情地低着头，回应道。

　　“好了，好了。”句芒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傩舞也看了，我也该回去了。”

　　“大神你不顺道去临州看看先生么？”叶芊猜测着句芒的心思，难得到人间来的春神真的会这样轻易回去？

　　“再说吧，那个老顽固就是几百年不见也是那副老样子。”句芒微微一笑，脑海里自然是想的花镜先生。

　　“谢谢你。”句芒对叶芊微微一笑，“这样盛大的傩舞，我应该一时半会不会忘记。”

　　“大神又和叶芊谈什么感谢，叶芊之所以能站在这里和大神一起看傩舞，还不是靠大神的帮助？”叶芊垂首恭敬道，“如若有缘，定当再会。”

　　“如若有缘，定当再会。”句芒重复道，然后衣袖一挥，双龙再降。挟着一阵旋风过境，化作一道绿光消失在碧海青天之间。

　　新年第一天，长安城就传开了新的奇谭。除夕夜曾有两条青龙从大明宫出现，从西往东划过天空，这定是国运昌隆的吉兆。

　　叶芊听叶黎在自己耳边说这事的时候，自己正在庭院里修剪开得正好的红梅花。唉~自己也算奇谭的“肇事者”之一。

　　不一会儿，柳哥如闻风而来一般跑到自己这里，准备和自己说说这事。

　　“这种事应该请教司天监时景迁才是。我这两天可一直在家病着呢。”叶芊不等相柳开口说，就表示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

　　“啧，二弟啊，你就不要装傻了好不好。除夕那天可有人看见你出现在栖凤阁了。”

　　叶芊顿时脸黑，肯定是司天监时景迁那个蠢道士告诉你的吧！

　　“是这样子的，我敬爱的柳宿星君。除夕我去了栖凤阁不假，出现两条青龙也不假。我的能耐你也清楚，那两条龙和我一点关系没有。”叶芊一通尊称差点把相柳给砸晕乎了。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干的？”

　　叶芊捂了捂额头，有些无奈的解释道：“是上古大神，春神东君。他救过我的命，我请他来长安看除夕迎春傩舞。”

　　“原来是这样啊。”相柳拍了拍叶芊的肩，打趣道。

　　“哥哥你就不要取笑我了。”叶芊讪讪地笑道。

　　“除夕你没去含元殿亲自喝到御赐的屠苏酒，哥哥我今天给你带来了。咱俩今天怎么都得喝！”相柳从身后神奇的掏出了一小坛封得严实的酒。

　　“好，这屠苏酒一定要喝。等我剪好这几枝红梅。”

　　红梅映雪，岁饮屠苏。又是一年春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