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不要向他看,否则你会心动,心动是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
也许你会觉得不公平、不理解,但爱情就是不讲道理、没有逻辑,毕竟谁都不知道你遭遇后来那些时,心里充斥的究竟是痛苦还是快乐。
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自己得知道,如此你才能明确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
我某一日路过你的窗,对你有过短暂的惊鸿一瞥。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你的正脸。
你在堆得比人还高的书堆间抬头,刹那点亮灰暗的教室。
你长得漂亮。用漂亮形容你不是一种恶意的女化,这是我能找到唯一合适的形容词。
你喜欢穿最素净的衣服,脸色总是苍白,像大病一场,仿佛随时会倒下。但你的眼睛像黑曜石,那里面的光泽让人不敢直视。
甫一和你对视上,我就情不自禁移开了视线。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坐在你的斜后方,最后一排的位置。在你的位置,只要微微侧身,余光就能看见他蓬松的发梢,和极具存在感的姿势。
他今天有点不一样,没穿和你身上一模一样的蓝白校服,一件纯黑的T恤把他衬得又瘦又白。
你忍不住回头看他了对吗?
你说你已经记不清了,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而且我觉得你应该也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眼神是你们故事的开始。
你不用感到羞耻,其实很正常,他这样的男孩很容易吸引你的视线。
他有一副英俊的样貌,眼睛深邃迷人,笑起来却会露出虎牙。两颗虎牙破坏了他脸上天生的恶劣感,让他的眼神透露出令人难以承受的天真和清澈。
他很热心,还有点自来熟。
你体育课崴了脚,他背你去医务室。你们还没说过几句话,在接触不多的情况下,你就觉得他双肩宽实可靠。
你伏在他背上,怕口鼻淌出的湿烫热气会灼伤他的耳,因而小心翼翼地屏着呼吸,丝毫不敢松懈。
后来你又怕胸口过快的心跳声会惊醒这场美梦,僵硬地直起上身。
他带你到空荡荡的医务室,一趟下来,你的汗比他流的还多。你重重吐出一口气,因为疼痛后知后觉地蜷起身体。
他俯身摸了摸你的额头。
现在的你将那日的心跳归咎于脚踝传来的剧烈疼痛。
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衬得你秀致的五官显出一种耀眼的明艳。
你的眼神总是漫不经心,我搞不清你是否有意为之,总之,你挪动视线时常常流露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沉静和茫然。
若你是个女孩儿,那是任何一个青春期男孩都无法抵抗的东西,如此玄妙以至于无法用某个已有的词语概括。
无知、浅薄的青春期男孩脑袋空空,只能一概而论地称之为“美丽”。他们歪打正着,那种美丽是长筒袜边缘在女孩们大腿上勒出的浅浅的凹陷,是愿意承受一切又拒绝一切的邀请。
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知道,更确切地说,那是渴望“救赎”的目光。
但我不明白,你这样的人,哪里需要救赎呢?
你的家庭虽然称不上富裕,但也无需为吃穿发愁,胜在温馨。你的性子安静,学习成绩一向不错。有了这两样,人际关系也不用担心。
你很平凡——父母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从未经历过人生的转折点,正面或负面的都没有。你平安长大,与生病休学两年的前桌,或是父亲公司破产被迫辍学的同桌不同,你迄今为止的人生如此顺遂,像是千万人中唯一被悲剧放过的幸运儿。
平凡是你的优点,藏在人群中,就降低了受伤的概率。
所以我说,你不该朝他看。
校医不在,他细长的手指抚过你肿胀的脚踝,轻轻按了按,问你疼不疼。你感受着皮肤下鼓噪的血液,违心地说了不。
他看着你泛红的眼眶和脸颊,和你可怜又狼狈的姿态,只是笑了笑,体贴地没有戳穿。
你知道被看穿了,不安地移开目光,视线落在他垂在腿侧的手指上。几分钟前捞过你的膝弯的手,有力,稳当,手背皮肤下卧躺着青色的血管。
你兀自看得入了迷,想起在教室里难以自制的一瞥。
他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夹着一支水笔,中性笔在他手上轻盈地转动,倏而落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嗒声。他轻轻哼起了歌,简单的曲调含在唇间,食指指腹点了点桌面,又捡起了笔。
你的目光紧跟着那支笔,下一刻笔脱离轨道摔到了你脚边。
我好笑地看着你故作正常,将笔捡起来还给他,然后得到了一句谢谢。
头顶风扇白色的扇叶慢悠悠地转动,发出细碎的吱呀声。弯腰帮他捡笔的时候,你一定感到很羞窘吧,脸红总不会是因为俯身脸充血导致的。反反复复地想自己的偷窥是不是被发现了,心思在极短时间里走了几个来回,好不容易稳下心神,又被他一句低音打得七零八落。
你不敢看他的表情,收回不规矩的目光,可是心思怎么也回不到学习上,要看出这一点不需要多高超的表情分析技能,只要看看那几道习题你的正确率就行了。
你的眼前不断浮现那支笔和他的骨节分明的手。
你不知道那手指后来抬过你的下巴,搂过你的腰肩,也笨拙地探索过你的深处。
你不知道你攀着他的肩膀啜泣的时候,他会温柔地低声哄你,声线与这天和你说谢谢时很像。
你会在教学楼天台、无人的楼梯间、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多媒体教室、旅馆或是他家里,想起这一天,想起起初的这个目光。在反反复复的回忆中,你对所有故事开始的这一天印象愈发深刻。
很难说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你回忆起这一天时的表情总是痛苦又欢愉,我难以辨别。也许你的心情正如你表现出来的那样,身处地狱,也享受着无边快乐。
你也不知道,在你向他投去隐秘的目光时 ,他正正大光明地看着你。
他一只脚翘在桌子横杠上,手上转着笔,练习册上随着写着几个数字。他没有笑,没有露出会使他显得无害的虎牙,若有所思地看着你,这个窘迫的、自以为伪装得很好的你。
他的眼神显示他并非善类,至少在感情中不是。他很有侵略性,很危险,他身上柔软的特征,睫毛、嘴唇、指腹,遮盖了他的攻击性。
若说你因此受了蒙骗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我们,我和你,都清清楚楚的明白,你没有。
在那些柔软的特征之外,你看到了他的鼻梁、下颔线、喉结,锋利的线条仿佛能把任何靠近的人划伤,无言地表明他的真实。
你想被伤害,被划伤,想感受那份真实的疼痛。我想,你正是因为渴望救赎才愿意选择受伤的,否则这整件事都不合逻辑了。
一晃神的功夫,我似乎错过了许多。校医回到医务室,有条不紊地帮你做些应急措施。
之后几天,我更加肯定那天医务室里我错过了很多细节。
你和他明显熟络了起来,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一起打球。虽然旁边还有其他人一起,但你明显融入了他的圈子。你们口味相似,爱好也相似,共同的朋友打趣你们,他故意说是最好的朋友。
你们越走越近,再过了两个礼拜,你们开始约会了。
这么说不知道合不合适,总之,你们周末开始单独出去玩了。
我不敢问你们这时是否在一起了——“在一起”是指有一方告白,倾诉心意,然后另一方接受,正式确定关系的意思。
当我看着你脸上的笑容,和他侧头看你时的眼神,又觉得这是个没必要的问题。
你当时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呢?当你注意到他的眼神,注意到他笑起来露出的虎牙,便觉得那四个字没必要。
你们在人群中默契地保持着距离感,你喜欢他穿过密集人群向你投来的眼神,喜欢他抬眼看向你,又不咸不淡故作无视的样子,对吗?
你喜欢他被握着时无法承受的表情,喜欢跪在他身前,听他难以克制的喘息,也喜欢他用沙哑的嗓音问你可以吗的笨拙姿态——那是你们的第一次。
即使你一直说着没关系、不碍事,我也忍不住思考,你到底有没有因为他弄伤了你而有过哪怕一丝丝的抱怨。
他并非狗崽,而是一条凶狠的狼狗,这一点你知道。纵容和退步会酿成大祸,你也知道,但你不在意。
后来你和他走得更近,毕业那年近到可以参加他女友的生日宴。偶遇时,他女友还会似真似假和你开几句玩笑。
你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但你还是笑得很好看,天真烂漫,让人看了想长长叹气。
是哪一步走错,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是你在闷热的教室里义无反顾向他投去的那一眼,是他在医务室里给你的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还是后来他寄来的订婚宴邀请函?
我花了一整天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思考这个问题,但一直都没能得出答案。倒非因为这个问题有多么深奥艰涩,而是因为我坐的这条长椅正对着你的病房,你挂着病服的单薄身躯在窗后若隐若现,每当我接近那个答案时,谜底就会如镜花水月一样消失。
我那时还不知道你时日无多,只是感慨你那双眼睛即使在病中也与平时一样光华无双。
毕业之后,你又长高了几厘米,达到了理想身高,但身形却越发瘦削。
你的目光总是被忧愁的情绪缠绕着,我不知道你躺在病床上时在想什么,也不敢探索,怕因此会打扰你静思。
这世间烦忧太多,你终究不堪重负,没等到他结婚。
这是你人生中第一个称得上是转折点的事件。
你死后,他来你的墓前拜访过你一次,和未婚妻一起。他感慨你英年早逝,告诉身旁女子这是他最好的兄弟。
若你尚在世,听闻此言,该有多恨他啊。
可惜你们已经十余年没见面了。
这次回去后没多久,他便与未婚妻分手了,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导致的,分道扬镳前还说了老死不相往来的狠话。
若你尚在世,恐怕也要笑,那个曾经英俊迷人的男孩也到了为世俗烦扰的年纪,然后怅惘地叹气,说自己也是这个年纪了。
你幸运地,没有抵达这个年纪。
……
世事无常,这些你都不知道。这个时刻坐在这里,将灰暗教室都变成背景的你,尚未经历这一切。
你的眼神还是这样迷茫,虚无缥缈,那是一个有所求无处得的表情。
我想我现在明白了,你眼中的东西不是渴望救赎的信号,你不需要救赎。你只是寂寞,只想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