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月待晓》许开

46、长生18

　　明月高悬，一群人乘着月色，带着不死者回到了城主府。

　　他现在需要充足休息，也需要足够安全的环境去调整一下心情。

　　虽然在他的眼中看来，柳含烟等人与城主叶昭云根本没有太大区别，他的性命始终是捏在别人手里，但至少柳含烟会在表面上给予他足够的尊重与让步，没有拒绝权的他自然会选择看上去更没有痛苦的那条路去走。

　　大师兄洛时松告诉不死者，他们接下来会把他带回凌霄宗安心休养，会在那里保护他的安全，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但这句话并没有给对方带来解脱，反而让他露出更加惊恐绝望的神情。

　　洛时松明白，男人是误解了，以为他们要将他囚禁起来，囚禁到对一个凡人而言绝对无法逃脱的地方。洛时松见状并没有着急的试图说服对方，因为时间会证明一切。

　　“既然我们知道了你的存在，此后会尽量四处寻找你的同伴，带他们离开糟糕的环境。放心，凌霄宗很安全，足够让你们过上安心无忧的生活，不受到外界的任何打扰。”

　　男人沉默的听着洛时松温和的话语，遐想着洛时松口中那对他而言，更像是桃花源的描述，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绝望道：“没用的……就算你让我们这群‘同伴’住在一起，时间久了，不过是重蹈当年的覆辙……我现在什么都不希望，我只想死去，活着太累了，太痛苦了……”

　　见洛时松忧心忡忡的目光看着他，男人察觉到来自洛时松的关怀，有那么一瞬间，险些被洛时松撬动了早已死寂的心门，然后自暴自弃的说：“你不懂我，不要逼我活下去……”

　　洛时松嘴唇翕动，难受的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另一边，从叶昭云手中“抢走”不死者的洛时松等人，为了安抚叶昭云那愤怒疯狂的心，答应会尽力救治对方的孩子。但这个承诺在叶昭云眼中看来，或许还不如不死者指尖掉落的一滴鲜血。如此显而易见的态度，让那名不死者好几次克制不住冲动的说：“我有血，我给你就是了。”但屡次三番被柳含烟强硬的喝令制止，说“他是我要保护的人，就算是一滴血，我也绝不会允许送出去”。这种非常符合柳含烟一贯作风的态度，让双方之间的氛围变得极为可怕。云端月好几次都差点以为叶昭云会按捺不住对他们下手，这结果一定会导致叶昭云自食其果，云端月得小心确保叶昭云不会被柳含烟一剑重伤、只剩下半条命才行，否则到时候不光叶昭云倒霉，柳含烟也会面临受罚。

　　最后在云端月的调和下，他提出“不死者老先生的手臂上还留着一点点的鲜血，我们不妨在治疗他伤口的时候，将手臂外残留的血液赠给叶城主”，如此说法，得到了双方让步后的同意。

　　他们进入城主府后，直接前往了素儿的别院，一群人动静很大，惊扰了府内的管家与众多仆从，他们纷纷赶来，小心等候着主人的吩咐。

　　同样被他们吸引了注意的，还有熬制好草药，带着一碗热腾腾的药剂，正打算前往素儿那边治病的两位医者。

　　青年医师手腕轻轻拉着老者的手臂，老者则是配合非常默契的引领着对方向前行进。察觉到响动后，目不能视的青年尚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老者看一群人气氛沉默严肃的围着一名白发红眸的男子，大步朝这方走来，脸色不知不觉间变得非常冷漠警惕。

　　此时他们正站在一条通往素儿别院的长廊，这条路只有前后两个方向，从后方走来的老者二人显然是要往前走，不可能突然掉头往后退。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了青年面前，挡住了对方的身影。目光冷冷注视着这一边，注意力高度集中，似乎是想等待一个说明，静观其变。

　　自来熟的云端月主动开口打了声招呼，看向他们手里的药，猜测对方也要去素儿那边，便开口发出了同行的邀请。

　　而此时头顶天空月光明亮，走廊侧方洞窗七步一个，让这条路显得非常敞亮，景色一目了然。云端月刚刚笑着说了两句，后方人群中央，那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没有再不停颤抖惨叫的不死者忽然又发起疯来。

　　他“啊啊啊”的不受控制大叫着，双目清泪横流，痛苦至极地跪倒在地上，面朝走廊的前方，双手伏地，悲痛的望着眼前的某处，大声喊道：

　　“是你……！”

　　“我终于见到你了，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很后悔……我没有一天不在痛恨自己……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跪在地上拼了命的磕头，额头没两下就被他重力磕出一道非常明显的乌青，就像是恨不得以头抢地、自杀而亡一般，气势非常吓人。

　　他跪在地上，双手抵着胸膛，悲痛万分的恳求道：“求求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再也不想活了，让我以死谢罪吧！！求求你……杀了我……”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云端月刹那间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思维转动很快，立马联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两位医生，眼神在二人的脸上快速扫过，最终停留在了那名似乎若有所觉，表情有些诧异、了然的青年身上。

　　医师……青年……目盲……眼睛……蒙住了……

　　——是他？！

　　——沈扶君？！

　　云端月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一时间心情不知道该激动还是心疼。

　　跪在地上的男子早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他涕泗横流，面色涨红，额头挤满了汗水，癫狂的神色拼命扑向身穿柔软水色衣袍的青年身上，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仰面哀求道：“救救我，杀了我，我再也不想遭受这样痛苦的生活了，我最初真的只是想要和我的家人孩子长相厮守，我经受不住那种诱惑，所以我吃了你的肉！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他惨叫着，大哭着，哭得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秒就会情绪过度晕厥过去，哭得是那样的凄惨。就像是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终于遇见了久别多年的绿洲，痛彻心扉、却又欣喜若狂。

　　这句话说出，所有人都彻底明白，盲者医师，就是当年那位心地善良，济世救人，却惨遭巨大背叛，最终痛失所有家人的沈扶君了。

　　大家也同样清楚，跪在地上不断哀求“救救我”的不死者，所谓的拯救办法，就是吃了他。

　　所有人一时间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们目光看向了前方两位医师。先是不由自主观察起沈扶君那年轻依旧、线条柔和的面容，又不自觉看向了一旁的老人。

　　——他，应该就是当年的那位少年。

　　如今黑发人早已变为了白发，而他身旁一直陪伴着的“哥哥”，却容颜依旧，时间似乎从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老人的神情不复傍晚时的慈祥，他仇恨的、咬牙切齿的痛恨目光，狠狠盯着那痛哭流涕、万般狼狈的男人。大声斥责着对方，说你活该，说当年所有吃过医师血肉的人，都应该体验一次当年医师被千刀万剐的痛苦，说当初你身为大多数旁观者的时候，总妄想让少数人妥协，但当你自己成为那少数人的时候，又希望别人设身处地的对你流露怜悯，你做梦！

　　六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他还是和当年一样，仇恨着所有白发红眸的不死者，内心的愤怒从来都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消散、减轻。

　　听到这一番批判的青年不死者，脸上流露出非常羞愧自责的悔恨之色，他悲伤的恸哭着，用手重重敲打着自己的身体自残，口中不停诉说着他有多后悔的话语，却再难吐出一个“原谅我，救救我”的字眼。

　　沈扶君轻轻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按向了青年的头顶。他的动作非常的温柔，带着一股无与伦比的包容与安慰。瞬间就让癫狂中的青年安静了下来，怔怔的、悔恨的目光静静的看着沈扶君，鼻子一酸，啜泣道：

　　“您还是和当年一样……”

　　可他们却对这么一位善良的、无害的、充满温柔的人，做出了那么残忍的事情。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这些年所承受的罪过的确是活该的，他理应遭受这种惩罚，否则没资格向沈扶君说出一句道歉。

　　他深呼吸一口气，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庄重与清醒，似乎经历了六十多年的地狱之旅，此时终于重归人间。他泪流满面，刻骨铭心的对沈扶君说：“对不起，我错了。”

　　沈扶君语气温和，带着悲悯：“我原谅你。”

　　短短的四个字，让不死者神色动容，他扭曲着神情，无法忍耐的大声哭了出来。

　　他太苦了，太苦了。他的人生……他的过去……一切都是那么的艰难……时隔这么多年，他终于见到了属于自己的救赎，再多的言语，都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情绪。

　　“我听说，这里有不死者出没的消息，担心你会不会生活得很难过，所以我来到了这里，来寻找你。”沈扶君蹲下来，手掌摸索着触碰到了对方的双手，握住对方的掌心，对他说：“你放心，我是来救你的。”

　　不死者顿时泪水止不住的流淌，他模糊的双眼注视着对方，无声哭泣，不停愧疚地点头。

　　站在远处的云端月目睹这一切，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从那包容怜悯的沈扶君脸上，看到了无与伦比的神性光辉。那容纳一切、充满大爱、救赎他人的模样，太过震撼。让他很难从这种情绪中抽离出来，内心只有一种，类似于沉醉，类似于共鸣的深远情感。

　　终于可以安心迎接死亡的不死者脸上，露出了解脱的放松笑容。他虔诚地跪在地上，作出祈祷的信徒姿势，目光深深注视着面前的救命恩人，用自己最大的敬意磕上了几个响头，然后直起身子，迟疑着对沈扶君说：

　　“您，您见过我的娘子吗？”

　　沈扶君耐心问道：“你的娘子叫什么名字？”

　　得到回答后，沈扶君摇了摇头，说：“很遗憾，我没有见过她。”

　　青年难过的哽咽着说：“如果她将来能够有幸遇见您，请您帮我转告给她一句话。告诉她，我真的很爱她，我一直想要和她说声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些年没能保护好你，没能在那个时候勇敢的留在你身边……我真的，真的很想你。”

　　说到最后，青年泣不成声，他颤颤巍巍的双手解开腰间挂着的锦囊，珍而重之的将它交托给面前的恩人。用手抹着面庞，拭去泪水，然后露出时隔数十年，终于再一次回归于他脸上的微笑，释然的、洒脱的对沈扶君道：

　　“拜托您了。”

　　“好。”

　　沈扶君仔细收好那个囊袋，握着对方的手，轻声说：“一路走好。”

　　青年先是抽泣了一声，然后用力地点头，饱含感情的说：“谢谢您……”

　　片刻安静后，月光无声无息蒙阴于青年的身上。跪坐在地上的青年身影，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他的衣物失去支撑舒然散落在地，发出一阵极为轻微的声响。沈扶君掌心紧紧握着的温暖手掌又一次握了个空，整个人怔了一个瞬间，复杂的神色浮现在了他的脸上，然后再一次回归慈悲般的温和宁静。

　　这世上，就此少了一个悲伤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