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月待晓》许开

38、长生10

　　获得所谓“长生不老”的力量后，沈扶君并没有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和过去变得有什么不同。他的力气还是和过去一样大，身体素质也几乎跟之前相同。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的黑发变成了白发，黑瞳变成了红眸，变得和当时那位神秘人一样颜色，走在路上十分的明显。

　　如果不是这个改变过于醒目，沈扶君甚至会经常忘记所谓的“长生不死”，忘记当时发生的那一起突发事故。

　　他一如既往地过着过去相同的生活，性格、观念也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改变，依旧照料病人，关心大家，有求必应，医者仁心。

　　他坚信事情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崇安城的欢乐与笑声会渐渐回归到所有人的脸上。大家都在喜悦神明降临的这个奇迹，一定能长久的保佑整座城市，大家的病情一定会越来越有好转。

　　就是在这个所有人都满心欢喜的时候。

　　本来已经得到遏制，并一步步稳定朝着好转方向发展的病情，忽然就不受控制的爆发了！

　　就好像一夜之间潜藏的炸.弹无声点燃，没有丝毫的征兆，也没有一点的苗头。某一天的清早，太阳刚刚照耀出些许微蒙蒙的光线，沈扶君还在睡梦之中，他家的房门就被人从外面快速的敲响。许多人站在他门外焦急的呼喊着，不一会儿就把沈扶君引了出来。

　　“怎么了？”沈扶君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凌乱着头发拖着半踩着的布鞋，打开门连忙问道。

　　外面人面色焦急，带着哭腔：

　　“我的孩子……”

　　“我家老娘……”

　　“忽然就病了，而且情况比过去更加严重！”

　　“什么？！”沈扶君注意到说话的人，都是不久前在疗养院里接受治疗的病人家属，也就是说，他们口中的那些人，十之八九，都是沈扶君治疗过，并把他们治好了的那群人。

　　“怎么会复发了呢？天花只要痊愈，此后一辈子都不会再得的呀！”沈扶君着急道：“你们快带我去看看！”

　　一群人连忙带着沈扶君去了他们各自的家里，沈扶君肉眼一看，立马瞳孔微缩，确定道：“就是天花！”

　　他心乱如麻，完全搞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会复发，但还是连忙吩咐道：“快，快把他送到城外的疗养院！继续留在这里，会把其他人也传染了的！”

　　一群人脸色霎然变白，有的不敢置信，噩耗怎会再一次降临，有的则是万般气愤，只觉得命运太过残忍，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他们。

　　好不容易，他们好不容易才从疾病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啊……

　　一群人情绪复杂，沉着脸听从沈扶君的指挥，将一个个确诊了的病人送回了疗养院。沈扶君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蒋天歌兄妹俩在哪里？”

　　大家互相问了问，很快有人回答道：“我记得西边有一个小破屋，里面住着俩小孩。”

　　沈扶君立马道：“我过去看看。”

　　此时天色已经临近中午，沈扶君在周围人的指路下，很快找到了那所谓的“破屋”。说是破屋，其实就是个粗糙搭成的茅草房，连泥墙都没能敷上去。单薄薄的一层，看上去非常的简陋，好像风大一点都能把它吹垮。

　　沈扶君推开门走了进去，看见一个女孩儿跌倒在地上，身体微微蜷缩，面色苍白，仿佛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沈扶君快步走上前去，将女孩抱起来，动作熟练的按捏着筋骨缓解她的疼痛，并不断轻声安慰。

　　“没事了，没事了。”

　　小女孩感受到了熟悉的体温，呢喃着道：“大哥哥……”

　　“是我，你还好吗？”

　　小女孩嘴唇毫无血色，却还是艰难地抿起了嘴角，对他纯真笑道：“环环还好，哥哥来了，环环高兴……”

　　沈扶君心疼地摸了摸蒋天环的额头，对她道：“你哥哥呢？”

　　“哥哥去，找吃的……等下就，回来……”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蒋天歌一边对屋子外头站着的几个人大声问着“你们在我家外面站着干什么”，一边放心不下赶紧跑回家里面，想要看看自己唯一一个妹妹的情况，唯恐他离家后，家里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冲进屋门，看见了熟悉的身影，焦急的神色下意识变为了激动，然后又目睹了妹妹的情况，再一次变色，他紧张地走过来道：“医师，我妹妹她怎么了？”

　　沈扶君和蒋天歌相处有段时间，知道对方的性格，也不多言，直接道：“天花复发了。”

　　“什么？！”蒋天歌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说了句“你不是说不会——”，然后察觉到自己似乎是在责难对方，连忙停下话语，立即说道：“我该怎么办？”

　　“带她去疗养院吧。”沈扶君头疼的说：

　　“为什么会复发，我必须得查清楚才行，否则这个病，或许会一辈子缠上我们。到时候……”

　　到时候整座崇安城，怕不是会因此而……

　　沈扶君不敢再往下想了。

　　想起他前段时间，误以为劫难过去，心中那种轻松庆幸的心情，还信誓坦坦的和人保证绝对不会复发，让大家放心，沈扶君就愧疚的难以自拔。

　　“对不起，是我没能……”

　　“不是您的错！”蒋天歌背起妹妹，对沈扶君大声说道：“您是我们的恩人！如果没有您，我妹妹早就不在了！或许那时候连我也没心情再活下去了！您救了我们兄妹俩的性命，我们一辈子都记得！”

　　沈扶君愧疚地低着头，听不太进去这种话。

　　蒋天歌认真的看着他，用显得十分虔诚的语气，对沈扶君激励道：“您是我的恩人，在我眼中，您一直都是正确的，是世界上最好的。我一定会报恩的，只要是为了您，我什么都会愿意做。所以，请不要自责。”

　　看到沈扶君难过的模样，蒋天歌也会感觉到心痛。

　　“您去忙吧，我会带环环过去的。还是按照以前那种方法照顾对吗？”

　　“对。”沈扶君下意识道：“一定要注意身体清洁，你妹妹用过的衣物必须单独清洗……”

　　蒋天歌点了点头：“好。”

　　沈扶君悲伤地长叹了口气。

　　到头来，这场瘟疫还是不受控制的爆发了，沈扶君曾经付出的努力一夕间全部付诸流水，他努力遏制着不要扩散的瘟疫终究还是如洪水猛兽般汹涌袭来，平常人根本没有丝毫的还手抵御能力。

　　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好不容易回归崇安的欢声笑语又一次消失不见，气氛甚至远比过去更加压抑。

　　因为这一次他们已经察觉，这个病，治不好。就算暂时痊愈，没过多久还是会爆发，根本没有根治的可能。

　　只要得病，就等于迟早会死。不治疗，死得快。治疗了，也不过是多承受一段时间的折磨、晚两天离开人世。

　　如此巨大的心里阴影，足以瞬间摧残每一个患者的理智，让他们变得极端。

　　在一次制止了患者自杀的事件后，沈扶君对疗养院中的所有人诚恳的保证道：“我和你们约定，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拯救你们，也恳求你们，不要轻易放弃，我能救你们一次，一定能救你们第二次第三次，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彻底治愈这种疾病的方法，拜托你们相信我。”

　　大家神色都很沉重，他们已经被绝望压得喘不过气来了，痛苦地恨不得大声咆哮。但绝大多数的人还是很给沈扶君面子的，即使他们非常的难受，难受得恨不得死去，死了一了百了，不会再受折磨，但还是愿意忍耐着痛苦，去等待沈扶君的又一次奇迹。

　　“我们相信您。”

　　“谢谢您沈医师。”

　　一声声的道谢，一句句的拜托，如同一根根无形的束缚，将沈扶君紧紧的捆在了这里，将他的心牢牢地锁在了原地。他比过去更加辛苦的照顾着所有病人，夜晚了也不回家，通宵达旦，不眠不休地研究着药方，希望能快一点，更快一点的找到解决办法，早点救出所有人。

　　他那白发红眸的模样宛若天人之姿，异常的神圣美好。他是每一位患者心目中的定心针，他的存在救赎了许许多多忍受不了病痛折磨的患者。

　　他是这座城市里，所有人内心默认的“救世神”。

　　少年蒋天歌是一名很有智慧，非常勤奋好学的孩子。他善于动手，做事利索，经常会在照顾妹妹的空隙，过来照顾沈扶君。

　　沈扶君总是会说，我不需要照顾，于是被拒绝了两次的蒋天歌就学聪明了，转而去帮忙照顾其他病人，给沈扶君打下手，当助理，间接减轻了沈扶君的负担。至少能让沈扶君在极端忙碌的情况下，稍微停下来歇两口气，喝一喝水，不要把自己逼太过了。

　　被留在一旁的妹妹蒋天环也很高兴看到这种画面，非但没有觉得被哥哥轻视，反而经常说“我没关系，哥哥去帮大哥哥吧”，乖巧的让人心疼。

　　与此同时，外界的崇安城也并没有因为病人的集中治疗而彻底置身之外，新一批感染了的病人越来越来多，源源不断的被送到了这边。直到有一天，连沈扶君的亲生弟弟也被送了过来，沈扶君控制不住心中情绪，忍耐着即将涌出的眼泪，再一次将自己逼向了更加艰难的处境。

　　他必须，必须要更加努力，必须要治好大家才行！

　　累到浑浑噩噩的沈扶君，一脸茫然地走在路上。他的状态已然有些不太对劲，长期的重复治疗、与病患间的接触、亲眼目睹的死亡，让他的精神渐渐紧绷到了极点，他的心理状况已经濒临到一个十分危险的地步。

　　他看见了街边的一条狗，那狗模样可怖，满身脓疮，瘦骨嶙峋宛若地狱爬出来的恶犬，正龇牙咧嘴看着沈扶君，微伏身体，做即将扑咬状。

　　沈扶君大脑迟钝的甚至忘记了本能要躲闪、保护自己，脑海中还想着“动物也会被感染，那么他们会不会出现治愈的状况，或许能够作为参考”。心底刚刚浮现这么一个念头，他的脚腕就是一痛，狗已经冲了过来，恶狠狠地用利齿撕咬着他的小腿，并用力往后啃拽，毫不费力地直接就从他腿上咬下来了一大块血粼粼的肉！！

　　“啊啊啊——！！”剧痛瞬间攀上了沈扶君的大脑，他此时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处境，痛的双眼涌出泪花，大声惨叫了起来。

　　他不眠不休的忙碌了很多天，一直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此时手脚无力，连走路都费劲，更别提逃出野狗的视野范围、甚至是与它搏斗了。无法控制住身体的跌倒着摔向了地面，一时间头晕眼花，疼到抽搐，只觉得身体各处都在不停承受着撕咬、扯拽，痛到几乎昏厥。

　　“不要，不要！”

　　他狼狈地挣扎着，忽然察觉到野兽的嘴巴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利齿扎穿了肌肉，捅穿了他的喉咙！血液从他的体内涌出，转瞬间充斥了他气管，他甚至连话语也讲不出了，只能发出“哧哧”的可怕漏气声。完了，他要死了！！

　　救命，救救他！！

　　惨叫声很快吸引了附近的人，大家注意到被恶狗咬食的竟然是他们的沈医师，立马怒吼着冲了过来。提着棍子或者锄头，气势汹汹拼命赶来，每个人都气红了眼，恨不得先杀狗而后快。

　　那狗嘴里还残留着血丝与肉块，它“嗷呜”叫了一声，非常机敏地转身飞速逃开，钻入丛林后，没一会儿就跑不见了踪影。

　　后一步赶来的大家气愤的看着丛林方向，有心想要追赶，却放心不下受伤的沈扶君，连忙丢下武器过来看望他：

　　“医师，您没事吧！！”

　　“那该死的畜生！”

　　“它怎么敢咬您！！”

　　沈扶君吃痛地倒在地上，身体渐渐感到冰冷。眼前视野逐渐染上漆黑，这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他不久前刚刚体验过了一次。

　　我……要……死了……吗……

　　为什……么……

　　不……

　　泪水无声从眼角滑落，恐惧的神情凝聚在了他的脸上。

　　伴随着周围人越来越惊恐紧张的大喊声，沈扶君彻底止住了呼吸。

　　然后下一刻，

　　所有慌张到快要哭喊出声的人，

　　全都亲眼看见了那倒在地上的沈扶君，狰狞的裸露在外的伤口宛若神迹一般开始愈合。流淌着的鲜血一点一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停止，原本满是伤痕的凄惨尸体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竟然就这样愈合了？！

　　愈合了！

　　停止不动的沈扶君猛地用手死死抓住咽喉，瞪大眼睛，作垂死挣扎的惊恐模样。他身体竭尽全力从地上爬起，拼了命地朝“狗”所在的地方远离了好几米，喘着粗气，瞪大眼睛，死死盯视着前方，脸上满是惊恐未定的慌乱。

　　“呼……呼……呼……”

　　一旁围观人员纷纷露出了惊喜与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们回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传闻，喜极而泣地对沈扶君说：“医师，您没事了！您真的是长生不死！！”

　　沈扶君一脸恐慌，他不确定的目光闪烁着看着所有人，大口呼吸着。

　　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手掌还是后怕地按住脖子，亲临死亡的那种滋味真的是给他留下了太大的心里阴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回归了现实，听进去了四周人嘴里说的话，半是心有余悸，半是由衷庆幸的哆嗦着道：“吓，吓死我了……”

　　他发现自己脸上有些凉，伸手一摸，发现是眼泪，有些尴尬也有些不是滋味地用手抹去，低头看了眼浑身是血的衣衫与身体，羞惭地对大家道：

　　“那个……能不能劳驾几位，帮我一个忙……”

　　“我怕回家，给我的家里人看见，我变成这副模样，她们会担心……”

　　旁人听后立即道：“好，没问题，我这就去您家里拿衣裳！”

　　“或者您穿我的也没事啊！”

　　沈扶君委婉拒绝：“不用了，谢谢……”

　　直到这时，他才彻彻底底正视了刚才瞬息间发生的事情，接受了现实。

　　原来……他真的不会死了啊……

　　这样，他是不是就不用担心被传染，可以更好的去救大家……

　　沈扶君一身狼狈的站在原地，脑袋里又一次下意识回归了往日的思维模式，就在这种所有人还在害怕的情况下，一本正经想起了自己的工作。

　　他的大脑几乎已经被“病情”两个字给挤满了，其余的什么也容不下，甚至包括他自己的生死。

　　沈扶君心想，刚才那条狗，虽然咬了他，但它身上的模样明显就是患了病。病重成这个样子，肯定活不了多久了，或许可以去找一找它的尸体，看看能不能得到一点启发……

　　依稀记得，它的模样很有特征，是一种细长犬，毛发棕黑，鼻头很尖……

　　只要见到，沈扶君相信自己一定能一眼认出来。

　　虽然沈扶君当时就开口拜托大家，说“请替我保密这件事，不要让我家人担心”，但这件事终究还是没能瞒得住多久。

　　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不管谁见到了，都会按捺不住说给身边人听的。而一旦被问“沈医师为什么死了？”，难免会提及恶狗伤人的事情。于是一群人听后又是害怕，又是庆幸，不断说着“好人有好报”，并对糟了难的沈扶君连声说“恭喜”，听得沈扶君颇有些哭笑不得。

　　蒋天歌两兄妹对此很是担心，尤其是蒋天歌，碎碎念的不断跟在沈扶君身后，不停说着“您一定要小心保护好自己，就算身体不死，也不能掉以轻心”诸如此类的话语。那种千叮咛万嘱咐的模样，与听说消息后的沈扶君母亲一模一样，看得他心里有些好笑。

　　“好，我知道了。”明白蒋天歌是真的担心他，沈扶君内心感动，向对方保证，约定了会照顾好自己。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蒋天歌请求道：“我能求你帮我做一件事吗？”

　　蒋天歌不是很高兴的说：“为什么要说求？您只要吩咐一声，我肯定会尽力去做。”

　　沈扶君就笑了笑，对他道：“我想请你帮我找一条狗。”

　　他将那条伤人犬的模样仔细的说了一遍，并着重点明这个时候，狗应该已经死了，希望能把尸体小心带过来，给他研究，蒋天歌立马道：“我知道那条狗。”

　　沈扶君惊讶道：“你知道？”

　　“对，就在我家附近不远，我时常能看见。”蒋天歌提到这个，就没多少好心情：“以前它也差点咬伤了环环，被我打跑了。”

　　蒋天歌对沈扶君补充道：“它是不是有一条后腿瘸了？那就是我打的！”

　　沈扶君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电光火石间的场景，后知后觉点了点头，说：“对，就是它！”

　　蒋天歌咬牙切齿的说：“……早知道我当初说什么也要把它打死，怎么就被它跑了呢？”

　　少年神色鲜活生动，那恶狠狠的暴躁模样，看得沈扶君哑然失笑。

　　于是，自此之后，在照顾妹妹之余，还不断帮忙打下手的蒋天歌，又多了一个任务，那就是帮沈扶君找狗。

　　他的做事效率很快，三天后，蒋天歌一脸疑惑地找到了沈扶君，对他不是很确定的说：

　　“医师，我找到那条狗了。”

　　沈扶君立即道：“在哪儿？”

　　蒋天歌眨了眨眼，百思不得其解的反问：

　　“医师，那条狗，真的患病了吗？”

　　沈扶君疑惑道：“怎么了？”

　　少年脆声道：

　　“我看它好好的呀？”

　　“就是样子稍微变了点。”

　　“它的眼睛是红的，毛发也变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