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35、第三十五章

　　一夜忙活，天都快亮了。

　　殷长离坐在道观的石阶上，感觉很累、很困，可又连眼睛都不敢闭。

　　高微知道他是被吓着了，便挨着他坐下，除此之外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小鱼他们都睡了？你也去睡一会儿吧。”殷长离捉过高微的手握在掌中。

　　高微一愣，便道：“我不困。要不我们进去在三清像前坐着，我守着你，你可能闭眼睡一会儿？”

　　殷长离苦笑道：“说什么胡话，小心一会儿宋道长拿扫帚赶你。”

　　又过了好一会儿，殷长离才幽幽道：“阿微，我几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死人……我不是害怕，不，我害怕，我还觉得很恐惧……我为什么偏偏能记住人脸呢？我一闭眼就看见那些惨死的人，是死人，好像又是活的……”

　　“要不，我给你念念经文？”高微翻开了□□家经义。

　　殷长离心下一暖，便道：“去嘱咐宋道士一声，我们走吧，一天一夜没回去，师兄肯定在寻人了。”

　　高微扶他起来，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好生将宋道士敲打了一番，又叫醒小鱼他们便一道离去。

　　从道观下去就是乱葬岗，殷长离没想到这么早那里竟有人。

　　天色微微放亮，远远的看不清面孔，只看见两个人影似乎是在刨他们连夜挖的坑。

　　高微过去喝道：“什么人！”

　　那两人跪在地上徒手刨土，闻声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来。

　　殷长离吓了一跳，奔过去道：“傅辰安，怎么是你们？”

　　傅辰安与他的随从阿沛两人都不做声，阿沛是傅家家生子，想来定是家人也遭了难，看见熟人顿时哭的撕心裂肺。

　　殷长离过去拉住傅辰安，沉声道：“你别找了，令亲的……我们昨夜已找到令亲，都送到那边山中的道观里安置了，我带你去。”

　　傅辰安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像是突然听明白他的意思，霍然站起身来。

　　见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殷长离急了：“你要去哪里？你不去看看吗？”

　　傅辰安充耳不闻，身后跟着浑浑噩噩的阿沛，径自往云阳城方向行去。

　　殷长离又惊又怕又怒，追着他喝道：“你停下！不要去做傻事！你——”

　　“公子！”高微一声惊呼，却是殷长离身心皆不堪重负，晕死过去。

　　高微摸了摸他的脉象，心道晕过去也好，便不打算把他弄醒。
　　他将殷长离放在一旁，飞身便去追傅辰安。

　　两人很快动起手来，高微毫不留情，招招下狠手。
　　傅辰安与阿沛昼夜不停，累死了三匹马方奔袭至此，身体早已是疲累不堪。
　　高微不相让，他一时竟也不能脱身。

　　“你为何拦我！”傅辰安眼睛红得能喷火。

　　高微亦怒不可遏：“你要去白白送死我不拦着，只是别当着他的面去！别要他知道！”

　　傅辰安怒道：“我自做我的事，凭什么理会他！”

　　高微气得又给了他两拳，方喝道：
　　“你为何现在才赶到这乱葬岗？你为何不早一天！”
　　“你可知他昨夜一夜未合眼，在这乱葬岗上找了一整夜，才将你们傅家人尸首找到！”

　　“你可知昨夜的乱葬岗并非你现在所见这般！昨夜这里到处都是腐臭的尸体！他们死状惨烈，心有不甘，满面愤恨，死不瞑目！”

　　“还有你们傅家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哪一个不是受尽折磨而死！”

　　“这些你都没看到！这一切都是他替你看的，他替你受着！你凭什么不该体谅他，替他想想？”

　　傅辰安梗着脖子道：“我知道！我又欠了他一个大恩情！我下辈子当牛做马还他！”

　　高微瞪着他骂道：“你知道个屁！”

　　“你定是在心里骂他多管闲事吧！”
　　“你可知道，我们本不必管你傅家之事。只是城破之前，你们家老太爷亲自来求他，求他将你家两个小孩儿带出来，再三求他拘住你不要你轻易丢了性命！”

　　“你若执意要去送死，可对得起你家老太爷生前的切切叮嘱？”

　　傅辰安被骂得哑口无言。
　　是啊，太多事，他都不知道。
　　也无从知道了。

　　高微不再管他，转身回去背起殷长离，回首看了他一眼。

　　晨曦中，傅辰安看见殷长离眼睛下面青黑一片，看见他晕过去了还未松开的眉头，看见他下意识蜷缩紧握的、青筋凸起的拳头，再看看乱葬岗上新筑的那座坟冢，第一次放下了他的倔强。

　　殷长离不该出现在这里。
　　也不应该是现在这副狼狈又可怜的样子。

　　环顾四野，这天地都寂静得可怕。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这山野间似乎有千万条路，可傅辰安却觉得自己无路可走。

　　朝阳终于升起，傅辰安的眼中有了一点鲜亮而灼热的颜色。
　　迎着温和的朝阳，他默默地跟在了后面。

　　殷长离的神思陷入了混沌。
　　他看见傅松年苍老的脸上布满血迹，怒目瞪着他：你答应我的事为何做不到？

　　不……我说过我劝不住他的……
　　殷长离被深沉的恐惧淹没了。

　　他又看见冲天的火光，火光中很多人在惨叫。
　　有他见过的，但大多都是他不认识的。
　　可是，火海中的那些人无不怨恨地瞪着他……

　　房屋被烧毁。
　　失去家人的幼儿在当街哭泣。
　　白发苍苍的老人抱着死去的儿孙嚎啕……

　　高微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他停下，把殷长离从背上放下了，就看见他浑身湿透了，脸上不知是泪是汗，只湿漉漉的一片。

　　殷长离浑身发抖，可是他的眼睛还紧紧闭着，没有睁开。

　　高微焦急地去掐他的人中，大声唤道：“醒醒！快醒醒！”

　　终于，殷长离睁开了眼睛，泪水便随之顺着眼角流出来。

　　这里是夏日清晨的山野，有耀眼而明亮的朝阳，有郁郁葱葱的草木，有鸟儿清脆的啼鸣。
　　殷长离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他缓缓站起来，然后他看见了小鱼，看见了傅辰安。
　　原来，不是噩梦。

　　一下子，昨夜所见、梦中所想便纷纷涌入眼前。
　　殷长离心中翻腾，弯下腰去，险些扑到地上，紧接着便是呕吐不止。

　　高微半抱着扶住他，拍着背给他顺气。
　　殷长离昨日几乎没进食，吐的全是胃中酸水，等他吐过一阵高微又将水囊递给他漱口。

　　殷长离脸色惨白，头晕目眩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来。

　　高微扶他在石上坐下，举目四望，突然眼中一亮。
　　那边的田埂上居然有几棵李子树。

　　高微知他吃不下东西，身上的干粮他昨日动都没动，便去摘了几个青中泛黄的李子来。

　　这李子小小的个头，上面带着一层白霜，是刚刚成熟的样子。

　　殷长离咬了一口，酸酸甜甜，倒是暂且压下了心中的呕吐感。

　　歇息片刻，高微背着殷长离继续赶路。

　　一旁那少年小鱼一路时不时就要看一眼傅辰安，此时像是忍不住了，扬起脸问道：“你就是傅家那个死了的儿子？”

　　阿沛怒道：“你胡说什么！”

　　小鱼却高兴起来：“听说你当年一个人杀了一队昭国卫兵，是不是真的？”

　　傅辰安没有搭理他，小鱼又继续道：“那一阵城中可热闹了，大家都是说你！他们说你被昭国人杀了，也有说你成了行踪神秘的杀手，没想到你还真活着！”

　　殷长离很是虚弱，但被小鱼一打岔心中倒是好过一点。
　　想起昨日他们那群挑夫的闲谈，殷长离便哑着嗓子道：“小鱼，他可是傅大人的儿子，若捉了他去估计能得十两金子。”

　　小鱼瞪了他一眼：“我们昨夜也算过命的交情了吧，你怎么还不放心我？我沈小鱼是那等烂人吗！”

　　殷长离真诚道：“小鱼，昨夜之事你们几个回去可千万要守口如瓶，莫要被人知晓，免得招来祸端。”

　　小鱼并那三个少年都点点头。

　　殷长离又道：“这云阳城如今已是昭国人的了，你们几个往后说话行事都要小心，心中有怨有恨，也不要被人察觉。小鱼，你们都是好孩子，往后的人生路还很长，还可以做很多事，切莫为一时意气丢了性命。”

　　小鱼垂下了头：“我死也不做昭国的奴隶！”

　　“没人应该做奴隶。”殷长离叹息一声，又劝道：“昨日路上你们几个闲话，家中都还有亲人长辈，为着家人性命你们也要小心行事。忍得一时之气，往后再慢慢计较打算。”

　　“知道了。”小鱼与三个伙伴互相看看，明白殷长离是为他们好。

　　小鱼心中一片愁云惨淡：“我听爷爷说，当年昭国人攻陷繁阳城，一城桓国人几乎都被杀光了，便是城外的村落也十室九空。哎，还不知道昭国人要如何对付我们呢！”

　　另一个少年也道：“我二叔也去过繁阳城，说那里曾经的良田都荒废了，都变成了昭国人的牧场。”

　　小鱼神色恓惶：“我爷爷说明日我们一家就躲到深山里去，也不知道再回来家还在不在……”

　　殷长离听得惆怅，不再言语。

　　小鱼忽然又问道：“你说你是傅家亲眷，你会替傅大人报仇吗？”

　　殷长离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会有人替傅大人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