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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愿与春长在 ...

  •   临近三更,一干纨绔子弟终于在点翠楼前依依惜别,倒也很有几分滑稽的兄弟义气。

      北风止息,雪愈大了起来。

      钱金玉让几个跑腿小厮抱着金鸟笼,白面皮上挂着意犹未尽的痴笑。他原地转了一圈,见温恪已披了鹤氅,正要上车,忙追上去问:

      “小温大人,这是往何处去啊?”

      温恪不明所以:“自然是回府。”

      钱金玉就等他这句话:“妙极,妙极。小弟也往春长巷去,与您同路。您看我这金丝雀,啧啧,多漂亮,和凤凰也就差一个字儿。”

      “等我往您前新修的五凤楼走一遭,我手里的金丝雀,说不定也能沾上一两分的仙气,变作半个彩凤凰,一飞……呃冲天!赶明儿,不不,赶明天,呃,明年,我钱金玉也能考个什么……什么探花郎,让我那老爹,也高兴高兴。”

      谁不知道温恪是大虞立朝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钱金玉随侍的管家听他这话,吓得脸都白了。

      温恪是什么身份?

      宰辅独子、四品京官,岂是他家少爷一个小小的盐商之子所敢攀比!

      “少爷,您喝糊涂了!”

      他一面把自家少爷往马车上赶,一面战战兢兢朝温恪赔不是,温恪被吵得头疼,留下一句“自便”,掀帘上了车。

      钱府管家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告了退。耳边传来钱家马车渐远的车声,温恪懒得理会。

      酒劲很大,刚才被冷风一激,隐隐有些头疼。他靠在锦垫上闭目养神,一朵雪片扑进车帘,凉浸浸地贴在脸上。

      点翠楼的莺歌燕舞已然远去,长夜漫漫,冷寂无声。

      温恪垂落目光,望着掌心的象牙埙,心里空落落的,忽觉自己荒唐可笑。

      饮酒、狎戏,是他在刻意越轨。

      老管家怕他父亲知道这一夜放纵,伤辱家风;可温恪心底比谁都清楚,今番一时意气跑去花楼,顶多换来温有道一句“胡闹”而已——

      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永远压不过他的父亲。

      车辙碾过积雪。

      回家的路还很长。

      “——停车。”

      温恪将车帘挑起,问道:“出什么事了。”

      司琴和平沙对视一眼,低着头不敢说话。

      此时已过四更,街巷静得出奇,耳边唯有雪落的声音。不远处深巷隐约传来一阵痛哭哀嚎,夹杂着叱骂和鞭子的抽响。温恪眉峰皱起:

      “到哪里了。”

      “回郎君的话,快到府前了。”

      他从车上下来,这才发现已到春长巷了。几丈外围着三四个人,对地上什么东西拳打脚踢,适才听见的痛呼和悲鸣,就从那几只鞋底漏出来。

      温恪看了一会儿,终于从那幢幢黑影里依稀分辨出钱金玉。

      “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胆敢冲撞我家少爷!”

      “偷鸟?我看你是嫌命长——”

      “没见过世面的狗东西,这祖宗的一根毛,都比你的命贵上百倍!”

      几个恶仆叱一句,钱金玉就啪的一甩马鞭,往地上两团人形上狠抽一记。

      他怒发冲冠,对地上的笼子指指戳戳地说了几句话,手下几个家仆便如烈火添薪,更其卖力地打骂。

      温恪转过头,才发现那金笼空空如也,笼中囚着的金丝雀,早已飞得无影无踪。

      他面沉如水,问司琴和平沙:“方才怎么不叫我?——你们这样子,倒像看一件极寻常的事。”

      司琴垂着头,吞吞吐吐道:“您是高墙内的贵人,怎么能容这些腌臜东西污了眼睛。”

      温恪枯坐一路,本就郁结于心,经此一遇,更觉荒唐可笑。

      官家御赐“大夫第”,肃雍堂家训音犹在耳,他堂堂当朝四品大员,路遇这等当街逞凶之事,都要被下人小心翼翼地瞒着,只怕污他视听!

      “呵。我这谏议大夫,倒是做得舒服。”

      温恪说完,竟将腰间那象征四品朝官身份的银鱼袋一把扯下,狠狠丢进雪里。

      司琴和平沙大惊失色,慌忙去雪地里寻银鱼袋,鱼袋却如泥牛入海,在茫茫一片的雪地里无迹可寻。

      司琴急急回身,却见小郎君已转身走进深雪里。

      温恪推开扑面而来的飞雪,才看见被打骂的是一长一短两个乞丐。

      高的那个受了许多拳脚,嶙峋的瘦骨上尽是鞭痕,埋着头,不知疼似的,没有一点声音。矮的那个直往高的背后躲,哀哀地求饶叫唤。

      “大爷,您行行好,小人一时猪油蒙了心……哎哟,疼疼!您轻点儿踢,啊哟!奴才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下次?爷爷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鞭声炸响,小丐吓得恨不得钻进雪泥地里,狡辩道:“不,不是我干的。是他,你打他啊!魏老狗,你不干不净偷人东西,我呸,还连累我——”

      钱金玉冷笑一声,两个连着一起打:“好你个姓魏的,我——”

      他举着马鞭的手高高扬起,啪地甩了个鞭花,刚要抽下去,忽地被人牢牢扼住。

      钱金玉吓了一跳,扭过身去:“小、小温大人?!”

      温恪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魏”字是他的逆鳞,他素来见不得有人拿这个姓氏泼脏水。

      “钱金玉,你看清楚了么。”温恪寒声道。

      “看……看……”钱金玉喝得舌头打结,却怎么也挣不脱温恪的手。

      他憋得脸红脖子粗,嘿然笑道:“看得清清楚楚!穷乞丐手脚不干不净,也敢偷我的东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好啊,那就拿命来还!”

      “我问你,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了么。”

      温恪重复道。

      一阵寒风灌进袖口,钱金玉打了个寒噤,茫然抬起头来,望见大夫第昏红的灯影里,那个巍冷肃杀的“温”字。

      “平章祖邸,世大夫第,也是你撒野的地方?”

      钱金玉来不及分辨,已被两名随侍按在了地上。他半张脸被人摁进雪里,冰冷的雪泥猝不及防呛进口鼻,钱金玉猛地打了个激灵,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肚子的酒,全都醒了。

      盐商……世家!

      门第之殊,那可是天堑之别!

      钱金玉骇得瞳仁乱颤,冷汗唰地滚了下来。

      他今日借了沈吏部家二公子的光,三生有幸,能搭上温家少主这尊金佛,沈二在酒席间敢唤温恪的表字,他几个纨绔却不敢攀亲道故,跟着唤一声“获麟”。

      面前丰神如玉的少年郎君临风而立,眉眼冷淡不显山不露水,敛在深衣大袖下的手修长有力,却是斗过当朝权佞、押过天子信玺的。

      钱金玉这才后怕起来,两条腿不由打起了摆子,生死关头,那颗草包脑袋竟难得灵光,他忙换了一副嘴脸,讨饶道:“小……小人哪敢!我、我替您教训那两个蟊贼呢。”

      “滚。”温恪冷声道。

      钱金玉伏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直到摁着他的随侍一脚踹在肩头,他才如蒙大赦,忙不迭从地上爬了起来。

      钱金玉忌惮温恪的身份,却不肯在这两个卑贱的乞丐面前跌了盐商少爷份儿。他恶狠狠地抖干净膝上的雪泥,用力地抹了把脸,朝他们啐了一口:

      “爷爷仁慈,不和泥地里的虫豸计较。你们两条贱命,当真是造化!”

      言罢,丢下一句“晦气”,叫上家犬,提上空荡荡的金笼。很快,马车已辚辚驶远。

      两个乞丐蜷在地上,瑟瑟发抖。

      忽听窸窣一声,小的那个动了。

      这小丐明明片刻前被人打得哭爹喊娘,现在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挤挤挨挨地蹭过来,似乎连油皮都没擦破一点。

      温恪侧过身来,冷眼看着他。那小丐突然三拜九叩,大声道:

      “给温大人您请安,老爷您新年吉祥——”

      说着,他视线就往温恪腰间钱袋子里钻,嘿嘿一声,涎皮赖脸道:“您福星高照,您福如东海,您福禄双全——您慈悲。求赏小的点吃的吧!”

      那眼睛在夜色里冒着荧荧绿光,狡诈、卑劣,像一只饥肠辘辘的、贪婪的野狗;野狗在他靴边闻嗅,一只脏手从破布袍里探出,便偷摸着,往温恪钱袋凑去。

      温恪骇了一跳,不禁倒退一步。

      温家的人从来谨恪自持,他虽救了二人,却从没被这样痴缠过。温府随侍哪容得这腌臜东西冲撞自家郎君,当即往他肩膀上一踹,怒斥道:

      “小叫花,滚远点儿!”

      那贼胆包天的小丐涎皮赖脸的,也不走,“哎哟哟”直叫唤,假模假式地捂着背上并不存在的疮口,往地上一赖,全然看不出刚才被人痛打了一顿:

      “老爷,我瞧您像心里有事。小的虽说肚里空空,没滴墨水,可从前也算胡乱跟别人学了点江湖相术,我猜猜,您心里……心里……”

      他说到一半,眼看着掰扯不下去了,在郎君雪似的眼神下渐渐冷汗涔涔,忽然心一横,叫道:

      “您心里,铁定念着个心上人!”

      温恪蹙眉听着,最后一句“心上人”蹦出,竟是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心事。

      温恪呼吸一窒,还不及掩饰什么,一旁司琴破口大骂道:

      “臭要饭的,闭上你的臭嘴!”

      那小丐很会看人眼色,一见有戏,嘿嘿笑道:“老爷,小的算的准不准?给点赏的呗。”

      温恪冷冷一哂,本想就此回府,忽然心意一转,鬼使神差地问道:

      “……今天晚上,听见二胡了么。”

      “二胡?没有没有。”

      温恪心里一动,转过身,脸上神色不变,心底隐隐雀跃起来。他凝眉思忖片刻,明知不可能,还是踌躇着问道:

      “那……你们听见埙声了吗?”

      “风?风可大着呢!削骨头似的冷!”

      “那你认不认识什么姓魏的人?”

      “温?姓温的人可多了去了。我姓温,您也姓温,您看这多巧的事儿。瞧着本家人的份上,求您——”

      “呸!谁和你这臭叫花子一家人了!”司琴拧起他的耳朵,疼得小乞丐直喊饶命。

      “我家郎君问你,有没有一个姓魏的人!你耳朵聋了吗?我瞧你胆子不小,攀亲带故都找到我们府头上了!哼。”

      小丐哎呀呀直叫唤:“魏……姓魏的也多!您瞧那瘸子,他也姓魏呢。”

      那小丐一通胡言乱语,答非所问,温恪早看穿他不过是个骗吃骗喝的混子。

      温恪皱着眉,偏头望向那跪在雪地里的瘸腿乞丐。那人不怕疼似的,额头咚咚地叩在地上,嘴里低声念叨着:

      “老爷福寿安康。”

      温恪犹豫了一下,问:“他叫什么?”

      “魏老狗,这我知道,他叫魏老狗!”温笤货才从这病乞丐那儿打听到了名字,没成想这就派上用场了,邀功似的,“怎么,老爷,您找他?”

      那跪着的乞丐大约犯疯病,捣米似的磕头,低到尘埃里。冷风擦过人的脸,如刀割。温恪定定地看了一会,听见自己很确信地说:

      “不。我不认识。”

      他长叹一声,可笑自己一腔衷情尽付敝履。

      明天就是除夕,这三更半夜三尺雪,那人又怎么会来。温恪忽觉心力交瘁,身心俱疲,对司琴道:

      “把点心给他们留下,回府吧。”

      他刚要转身进门,衣裾忽然被拉住了。

      温恪低下头,看见那高的乞丐不知何时拄着竹杖走了过来。

      那乞丐蓬头垢面,罩着一件洗得发白发硬的破褂子。褂子被朔风鼓起,他就如一只在雪里飘摇的病鸽。

      鸽子跪在地上,双手间托起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

      温恪俯身一看,竟是他方才一时意气扔进雪里的银鱼袋。

      他心里惭愧,低声谢过。刚想取出财物赏给这乞丐,那人却微微摇了摇头,用喑哑的气音轻声道:

      “郎君日后要是多笑笑,那便很好了。”

      话音很浅,倏地飘散在风里。

      温恪虽不解其意,却已身心俱疲,不愿再多问。司琴只道这乞丐瞧上了自家郎君的颜色,还故意说得这样神神道道,鄙视非常。她瞪了那两个破衣烂衫死乞白赖的叫花子一眼,又啐了一口:

      “哼,你们两个臭要饭的。碰上我们郎君,可真是走运。”说罢,放下木食盒,转身“砰”地将朱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这几人刚一走,温笤货大喜过望,忙抢过前去。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盒子,木头上画着一道一道金光灿灿的线条,大约是山水画,看起来相当值钱。

      “嚯,财神爷保佑,财神爷保佑呀!”

      他打开盒盖,只见最上层齐齐整整码着四五个小小的金锞子。那东西做得很精致,压成梅花形状,在昏红的灯影下,闪闪发光。

      他拿起一个,放在嘴里咬了一下,激动得“呸”了一声,赶忙将它们全扫进自己怀里,贴肉藏好。下一层大些,满满当当装着他从没吃过的点心,模样精巧,温笤货盯了半天,居然有些舍不得下嘴。

      他咽了口唾沫,抓起一块糕,狼吞虎咽下去,吃得太快,没尝出什么味道。不消烙半张大饼的工夫,整整一匣子点心就被他扫了大半。

      温笤货抱着木盒,吃得浑身上下舒舒服服,才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去看魏老狗。

      那人盘在雪地上,呆呆愣愣地望着紧闭的朱漆大门,一动不动,任由大雪落满眉睫。

      小乞丐忽然良心发现,很慷慨地将食匣往魏殳那里推了半寸:“嘿!真没想到,你还当真认识那贵人呢。”

      他咬着一块小饼,囫囵地说:“我瞧着那温老爷的眼神了。直直地盯着你瞧,要把你的破布衣裳烫出个洞呢。我说——哎,你也吃点儿吧。”

      魏殳摇了摇头,垂下眼帘。偏头一瞧,才发现这食匣子里全是他旧日爱吃的东西。

      他捏出一只包子,还是热的。那包子做成兔子模样,圆滚滚的,憨憨的可爱。他低下头,咬了一口,甜的滋味蔓延开来,未及咽下,忽然咯出一大口血。

      魏殳掩着袖子咳嗽了几声,将血气咽回肚子里。连日来粒米未进,如今,已吃不下东西了。

      夙愿已了,他想,自己也该走了。最好走得远远的,死在一个温恪永远找不到的地方。那是属于他的归途。

      他摸索着竹竿,用尽力气把自己撑起来。

      “魏老狗,这包子味道可真不错!……咦,你不吃了吗?”

      “……已经很好了。”

      魏殳转过身,忽然觉得自己轻若浮云,乘风飘举。上有一碧如洗的晴空,下是自由自在的飞鸟。十三岁的温恪拉过他的衣袖,将《四书集注》抛入春溪。

      少年的眼眸里像是盛满天星,那星星闪闪地,对他笑:“哥哥,我们回家。”

      *

      翌日清晨,温恪是被一阵爆竹声吵醒的。他从床头坐起,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披衣起身。

      他端着茶盏,缓步穿过温府长长的回廊,眼皮有些沉重,像是没睡醒。忽然,银白一片的雪地里浮起一团小小的金色绒球,温恪愣了一会,骤然止步。

      小小的天井下,落雁和司琴正扫着雪。

      温恪近前一瞧,才发现雪堆里冻着的,正是钱金玉的那只金丝雀。鸟儿瑟瑟地蜷成一团,漂亮的绒羽在微风中轻轻翻涌,像一捧灿烂的阳光。

      阳光已经死去了。

      司琴和落雁两个姑娘出奇的安静,闷头扫着雪。落雁年纪小,藏不住情绪,紧紧握着笤帚,耷拉着眉眼,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温恪喝了一口茶,问道:“这是怎么了?”

      司琴小心地看了看少爷的脸色,回头狠狠瞪了落雁一眼。落雁扁着嘴不说话。

      温恪心里一沉,将茶盏盖上:“府里出什么事了。”

      司琴心知瞒不过去,只好老老实实道:“回少爷的话,府里一切顺遂。只是……只是今天打早上起来,外面闹哄哄的。我开门一瞧,说是一个乞丐死在春长巷……就在我们府墙外头。”

      温恪心下一松。他漫不经心地喝一口茶,哂笑道:“我当是什么。”

      他话音方落,忽然察觉出不对来,微微蹙眉:“乞丐?谁死了。”

      司琴吞吞吐吐道:“少爷,今儿就是除夕了。大过年的,家门口死了人,多晦气。”

      她将扫好的积雪往边上堆了堆:“况且,这乞丐郎君昨天还见过呢。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就没了。唉,也是他命不好,承不住我们郎君的福分。”

      “……哦,那个乞丐,好像也姓魏呢。”

      *

      昨夜雨雪霏霏,今晨倒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几只鸦雀笔直地掠过青空,灿烂的阳光洒在春长巷,厚厚的积雪反着莹莹柔光。

      温恪推开府门,这才发现墙脚下已经围了很多看客。

      那些人伸长脖子,嗑着瓜子,噗地吐出几片瓜子壳,指指戳戳地议论着地上一团蒙着破草席的东西。几只狗兴奋地哈着气,叼着草荐往后扯,被人一脚踹开,滴着口水,狺狺地吠。

      死人的遗物已被翻捡出来,大喇喇地摊在路面上。因为没有本地籍贯,几个公差正叽叽咕咕地围着商量。

      这大过年的,一大清早,还要从热乎乎的被窝里出来处理人命官司,他们脸上都不耐烦得很,讨论着不如干脆拿破席将尸体卷了,远远扔在城外青屏山下。

      温恪走过去一瞧,先是看见了一地的碎陶片。那陶片上刻着的东西,似乎有些眼熟。

      他蹲下来,捏起一片。撮开浮砂和脏雪,依稀看见半个“薇”字。

      薇……什么薇?

      温恪眼前一阵发黑,胡乱地把雪泥里的碎片都拢到怀里。污泥和尘淖滚落在雪白的鹤氅上,他的心都在发抖,颤颤地,拼出一句诗来。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字刻得歪歪扭扭,却花了十二分的心思,恨不能将满腔衷情都融铸在这小小的陶片上。

      这分明……就是他的笔迹。

      温恪的脸色陡然变成青灰。

      他踉踉跄跄地推开人群,跪仆在地上。双手颤抖,去触那破草荐;又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猛地收回去。魂魄像是被抽空,恍惚不在人间,惨白的阳光笔直地刺下来,耀得人头晕目眩。

      他将那人身上盖着的草垫子轻轻揭下,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鹤仙儿……”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他的鹤一动不动,死在昨夜的风雪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只是冻僵了!!!后续请移步作者专栏,单独开了免费番外《捡鹤集》,阿鹤长命百岁,大写的HE!!
    年轻的左谏议大夫收到了一件很特别的新年礼物——
    他在家门口捡到一只冻僵的白鹤。
    这只白鹤真好,熨帖到他心坎里。
    *
    下一卷回忆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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