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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玉簌穿庭作飞花 ...

  •   明天便是除夕。

      此时风雪暂歇,金乌西沉,映得大夫第紧闭的朱红漆金大门熠熠生辉,灿若桃花。

      街巷寒风栗烈,高门内的温府却已点起暖炭,支起辰砂纸新糊的大红灯笼,换了门神、对联,挂上新油的桃符,一派祥和喜气,暖日融融。

      天色渐渐向晚。温恪新沐,换了雪白的朱子深衣。

      临江温氏世进士第,乃是东州赫赫有名的簪缨世家。温家在临江这座祖宅历经的风雨,几乎能与大虞朝国祚比肩,就算是在门阀林立的东州,临江温氏,也是首屈一指的门第。

      一代荣华,寻常人尚且可求,可若想代代荣华,却殊为不易。临江温氏对族中子弟的规训,素来极为严苛,修身为政,内圣外王,温家能有今日荣光,与这些规训,是密不可分的。

      宗祠归省,便是其中一则。

      高耸的五山马头墙掩住了西天灿烂的云霞,阴翳遮蔽处,悬着一方匾额,方方正正写着“肃雍堂”三字,正是温府宗祠。

      温恪正了正衣冠,推开雕花隔扇门,目光垂落,拈起三根长流香。长流归位,祭礼始,他撩起雪色的衣裾,跪在祠堂冷硬的四方石上。

      石上凿字,行行句句皆是圣贤训诂,硌得人膝盖又冰又疼。

      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微低着头,垂下眼帘,脊背挺直如苍松。淄绸滚边的深衣大带搭在青石砖上,衬得襟裳愈加白如新雪。

      这是临江温氏老祖宗立下的规矩。

      凡本家子弟归乡,必须去肃雍堂归省,为的就是在立名之外,谨记立德、立言、立心。就算是入阁封疆、位极人臣,也不例外。

      肃雍堂,不是容温恪放肆的地方。

      一言一行,歌哭笑骂,甚至连思想都被不容置喙地戴上枷锁;祖宗家法,圣贤训诂,官家荣宠,沉沉地压在他的肩上。

      微风拂来,香灰碎落。

      *

      天色渐渐昏黑,扑簌簌地开始落雪。

      候在宗祠外的随侍将灯笼拨亮,见了来人,笑道:“小温大人回来了。”

      温恪颔首,穿过长长的回廊,抬头望着那高墙灰瓦隔出的小小天井,竟感到片刻轻松。

      “郎君。”

      温苏斋也早在浣雪堂相候,温恪一进来,便笑着奉上茶盏。

      明日既是除夕,少爷又久未归家,晚间无论如何也是要在府内好好洗尘接风的。

      从前温恪自肃雍堂回来都不言不笑,这回温苏斋仔细看了看少爷的脸色,商量道:

      “您许久没吃上一顿家乡饭了。今天一路辛苦,又正赶着年关,厨房张妈妈他们做了好些您爱吃的东西,都是上京买不到的。有定胜糕,梅花汤饼,炸响铃儿,还有……”

      温恪呷一口武陵大红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温苏斋苦口婆心地说完,他就像没听见似的,容色淡淡,盯着桌上的那叠名帖出神。

      温苏斋瞧着他模样,就知道少爷心里又把老爷记恨上了。他思忖片刻,还待继续,却见温恪随手从那一沓请帖中抽出一张,轻飘飘地丢进自己怀里:

      “我不在府内用了。”

      “少爷,那点心……”

      “这些东西,我从来都不喜欢。”

      温苏斋愣怔地看着自家郎君,不明白这从小惦念到大的东西怎能轻轻易易变了卦。

      他连忙把那张秋海棠红的帖子凑到鼻尖细看,老眼昏花没看出个名堂,放远一瞧,竟拿反了,又胡乱地翻过来。待他从头到尾仔细读完,气得连胡子都在发抖:

      “少爷,这……这……”

      点翠楼是什么地方?

      这哪是什么正儿八经的雅集,分明是几个成天招猫逗狗的风流纨绔,邀人喝花酒的帖子!

      “斯文扫地,成何体统啊少爷!得亏老爷还在上京城,要是他老人家听说了,还不得——”

      “够了!”温恪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磕,吓得侍立一旁的丫鬟司琴倒退半步。

      “你们这些年管得还不够多吗?说功名要功名,说行止要行止,何曾问过我——”

      “……罢了。”他敛了容色,对平沙道,“备轿。”言罢,径直跨过门槛。

      司琴抱起鹤氅追出去,在背后冲温苏斋微摇了摇头。老管家定定望着温恪的背影,似乎还想说话,却终究付作一叹。

      温恪走过一进进门堂,临到大夫第,忽然停下。

      他从司琴手中接过鹤氅,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屋脊,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抚着柔软的鹤羽道:

      “且慢。你去把厨下做的那些点心带上吧。”

      温恪这番话说得神色坦然、一本正经,仿佛半盏茶前说“不喜欢”的人不是他一样。

      司琴不由傻了眼:“呃。嗯!”

      *

      临江是江南东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曲曲折折的春溪穿城而过,绕城的,是温温柔柔的青屏山。

      在这自古繁华的三吴胜地,最不缺的便是美人、美酒和美景。若问这三美荟萃之地,那首屈一指的,必定是“点翠楼”。

      如今外面飘着雪,楼内依旧融融如春。几个轻纱缓带的美人正摇着罗扇招徕客人,不时发出银铃般的娇笑。

      “郎君,到了。”

      温恪按了按眉心,不必吩咐,已有随侍挑开了车帘。还未及下车,早有点翠楼的假母并几个年轻姑娘迎上来。

      为首的是一位体态丰腴的中年美人,大概是管事妈妈。

      她一眼就瞧见车帘上绣着的、象征临江温氏的梅花家徽,先是一愣,然后一惊,很快,又喜上眉梢来。

      “这位郎君,是来听琴,还是来看舞呀。若来看舞,那可真是来对地方了。”

      温氏可是临江最阔的金主,可温家的男人却是出了名的端方持正,等闲亲近不得,这等烟花之地,只怕要脏了他们清贵的车舆。

      假母暗自揣度他的身份,抿唇一笑,声音又甜又滑:“咱们头牌姑娘云哥儿的柘枝舞,紫衣胡帽,金铃蛮鼓,可真是一绝!如今贵霜与我东州的形势,您也不是不知道,西域舞娘这勾人的身段,放在江南东路别的地方,想瞧都难瞧见呢。”

      话语间罗扇轻摇,阵阵香风直朝温恪脸上扑去。

      温恪对香薰有种近乎偏执的排斥,他鼻尖一酸,皱起眉来,已然有些不悦了。

      平沙见状,将那秋海棠色的帖子递过去,便听温恪淡淡道:“我不是来找姑娘的。我找沈绰。”

      沈绰是当朝吏部侍郎的二公子,纨绔中的纨绔。他老爹在上京兢兢业业地加班,自己倒留在江南逍遥快活。点翠楼的姑娘没一个不认识他。

      温恪不笑的时候,连兰台刀笔吏都怵他三分,那假母心肝一颤,连忙双手接过帖子,读完了,半垂着头,只敢偷眼去看那气度高华的郎君。

      竟是……临江温氏的少家主。

      这位贵客恐怕是点翠楼开张以来,头一位穿着祭礼服逛窑子的,听他口气也不像是来寻乐子,倒像是来办公事。

      她心里犹疑,脸上却半分不露,巧笑着将帖子叠起来,恭请温恪往最顶楼暖阁坐。

      珠帘翠幕一挑开,就像从严冬走进了阳春三月。几个公子哥儿席地坐下,周围偎着各色美人,轩窗下独坐着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当真花团锦簇。

      暖阁香雾缭绕,温恪蹙眉望去,房间的四角各自摆着一顶鎏金三足熏炉,香炉内缓缓升起形状优美的烟雾,香气峻烈逼人,教闻者心迷神醉,神魂颠倒。

      这是一种名为“优昙婆罗”的西域名香。

      温恪眉峰微皱,他认得这种香,甚至对它很熟悉。这香金贵得很,若说寸金难买一寸灰,恐怕也不为过。

      沈家二公子当真豪奢,竟不惜一掷千金,把这名贵无比的香料撒在秦楼楚馆里。

      出手阔绰的沈二公子沈绰正与一个绿衣姑娘调笑饮酒,见温恪进来,美人不搂了,酒也不喝了,当即哈哈大笑三声:

      “获麟,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嗯?”

      诸公子闻声皆停杯投箸,忙不迭将温恪往主座上让了,笑骂道:“小温大人难得肯来点翠楼,已是蓬荜生辉,大大的给面子。沈二,你管人家穿什么!”

      “诶,你们可别说,”一个獐头鼠目的华服公子嘿嘿一笑,“我看小温大人可比我们这些正经纨绔会玩儿多啦。这白雪儿似的深衣呀,啧啧,搁点翠楼里,简直就是动了凡心的菩萨——如今这些小娘皮,爱的不就是这个调调嘛!”

      “是极,是极!”言罢,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温恪不理他们,撩起袍裾端坐在主位上。司琴将装着点心的紫檀木匣放下,便低头退出暖阁。

      边上几个美人见他不苟言笑,一双眸子含霜带雪,都有些怯怯的。独坐轩窗的那个女子将琵琶放下,莲步轻移,款款走了过来。

      谢君怜是点翠楼一等一的清倌人,目若秋水,容似春花,腰身盈盈不堪一握,一把嗓音直教黄莺都羞得闭口。

      她跪坐在矮几边,替温恪斟酒,柔声道:“爷,您想听什么样的曲子?奴都能弹。”

      温恪闻言侧身,把这颜色标致的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不置可否,转而垂落目光,望向手中一只精巧的酒盏。

      这杯子是景德镇上好的骨瓷,薄如纸,明如镜,他风度翩翩冷淡自持地饮一口酒。

      陈年西凤入口绵柔、清冽,冷泉似的滑过喉咙,辛辣灼烫的后劲才从嗓子眼烧起来。

      温恪平时不大喝酒,这一口下去差点呛着,他面上八风不动,耳朵尖却微红了。

      他将酒盏放下,冷静了一会儿。余光瞥见腰间悬着的烟青色流苏带,温恪忽然笑起来,玉菩萨刹那变作寻花问柳的风流客:

      “你们楼里,可有善埙的乐师?”

      谢君怜一愣,旋即嫣然笑道:“这倒是没有。江南东路的老爷们大多不爱这样的曲子。”

      温恪闻言,眼神一黯,风流客又颓然变作失魂落魄的浪子,自嘲也似的笑了∶“也是。我想什么呢。点翠楼?平白辱没了他。”

      谢君怜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却也不敢触了这位贵人的霉头。她替温恪将酒续上,赔笑道:

      “爷。今儿高兴,奴弹一段花鼓灯吧。”

      “随意。”

      谢君怜抱起琵琶,边上一位紫衫美人扶着一面花鼓,敲出得得连声。

      君怜姑娘的纤纤素手在琵琶上随意弹拨捻弄,如珠如玉的音符便蹦进金樽里。那些个喝酒的公子哥儿听在耳中,眼睛都看直了。

      一曲凤阳花鼓才唱了一个词儿,那主座上端坐的贵客就拧起眉来,凉凉道∶

      “换。”

      君怜姑娘浅笑着应了,弹了半节倒垂帘。温恪冷哼一声,又挑刺道∶“太吵。”

      谢君怜还从没见过这般难伺候的郎君,委屈地咬着唇角,泫然欲泣。边上的几位年轻公子当即大大地怜惜,安慰了她几句,又笑话温恪道∶

      “小温大人,您在上京城的时候,可是掷果盈车,满楼红袖招啊!可今儿瞧您这架势,分明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毛头小子!嗳,你们说,对不对啊?”

      众人哄堂大笑。

      温恪嗤笑一声,仰头猛灌一口酒。他喝得眼角飞红,意态忽忽,将那象牙埙解下来,掬在掌心把玩细赏。两杯西凤下去,竟已有些醉了。

      他轻飘飘地道∶“呵。你们这些庸人,又哪见过什么才是真正的风情。”

      众人只顾嘻嘻哈哈,没人留心他的话。浅浅的琵琶声再度响起,懒洋洋的,在场诸君骨头都酥了一半,是《春江花月夜》。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温恪偏头望向窗外。

      漫天的飞雪如三月浮絮,只多一点微凉;映着窗外胭脂湖上的一痕长堤,一芥小亭,像黄公望的画一样,笼起一个玲珑剔透的玉乾坤。

      优昙婆罗的香雾在暖阁里氤氲,馥郁的芬芳熏得人如痴如醉。

      一位素衣女子偷偷瞧了温恪一眼,替他满上酒杯。郎君雪白的衣袖随风微动,隐现一痕朱砂似的红线,却是一百零八颗老南红佛珠,缠在左手腕间。

      佛珠成色莹润,鲜艳欲滴,仿佛那袭纤尘不染的雪色深衣,都沾着沉静幽微的檀香气。

      她自小流落风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忍不住微红了脸颊,偷眼打量着温恪。郎君执起酒杯,佛珠自腕间倏然滑落。

      朱红的玛瑙下,竟似掩着一道浅淡的旧疤。

      素衣女子心头一跳,像是窥破了什么秘密似的,匆忙低下头来,笑着岔开话题:“爷,这位是我们点翠楼的旧烟姑娘,最擅舞扇。”

      温恪饮一口酒,随意向场中瞥去。

      一把苏绣绢扇,执在纤纤素手间。

      香扇轻移,露出半张芙蓉面,那舞姬一双盈盈妙目,正欲语还休地朝他望来。

      温恪定定地看着,他琉璃似的眼里盛着醉意,可心,却是冷的。

      那女子着一件烟青色薄纱裙,广袖像是一笼秋雾,随着琵琶声缓缓拂荡。

      太娇,也太媚。

      应该……再高一些。

      容色再冷一些。

      骨相要再傲些,手中握着的,不是鸳鸯绣扇,该是一把素若霜雪的剑。

      若那长剑雷霆万钧,当啷一声击碎他手里的酒杯,那么温恪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扣住他的手腕,将这美人揽进怀里——

      谁让他的心上人,恰是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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