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610]候鸟交错失误》兰木臻

2、1610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迈尔斯蹲下身问，“你的家长呢，在这附近吗？”
　　他面前是一个拿着根水果味棒棒糖的小男孩，毛茸茸的卷发和巧克力色的皮肤微湿，穿着一件对于他来说过于宽大的短袖，已经快要盖住他的整个膝盖，眼睛一眨一眨，直盯着他看。
　　迈尔斯苦恼地抓了抓脖子。
　　几分钟前，结束涂鸦的迈尔斯拐进小巷，一眼就看见了这个蹲在墙边的男孩，而这个男孩一看到他就噔噔噔地跑过来，拦在他面前不让他走，可不论他怎么问、问什么都不肯说话。
　　这附近是废弃的工业区，连路过的人都很难见到一个，周围破碎的墙体、钢筋乱七八糟地摆放，他总不能随便丢下这个看起来只有三岁的小孩在巷子里，那太危险了。迈尔斯想着，认命地牵起他的手去警察局。
　　好在去的路上小孩很听话，没有闹腾，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登记上了，一般情况下过两天就能有结果。”
　　“好的。”迈尔斯点点头，“那他……？”
　　“让他留在这就行，我们有专职人员照顾。”
　　迈尔斯松开小孩的手，朝他挥了挥：“好吧，再见了，希望你可以早点回家。”
　　了却一桩事，他步伐松快地离开，准备去买个牛肉馅饼。走到一半他突然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左看右看，最后猛一回头……
　　他发现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溜了出来，静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Ooh！”迈尔斯惊讶地扬起眉毛，抱起他冲回警察局，“你怎么跑出来了，小孩子不要乱跑啊——”
　　“乖乖待着好吗，”他气喘吁吁地把小孩放在警局门口，叉着腰叮嘱，“你这样到时你的爸爸妈妈找不到你怎么办？”
　　小孩还是一言不发，小手扒拉着玻璃门，看起来乖巧极了。
　　但当迈尔斯第四次抱着他返回，没走两步再一次被跟着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他是拗不过这个外表欺骗性很强的孩子的。
　　“你就是个小倔驴，”迈尔斯牵着他，一大一小交握的手一晃一晃，“你要跟着我就跟着吧，嗯……我带你去吃牛肉馅饼怎么样，你吃过吗？我和你说哦，牛肉馅饼非常非常美味，你一定会喜欢上的！”
　　他兴冲冲地买了两个热腾腾的牛肉馅饼，拉着孩子在路边长椅子上坐下，被烫得嘶呼嘶呼地哈气。
　　小孩也觉得烫手，像模像样地和他一起嘶呼嘶呼。
　　迈尔斯把自己的那份放到一边，腾出手去给小孩撕开包装纸。
　　“吹气会吗，这样、呼……”他示范了一下，把馅饼送到小孩嘴边，“吹冷了就尝尝吧，真的很好吃。”
　　小孩毫不犹豫上嘴咬了一大口，一边费力地鼓着小脸咀嚼，一边发出惊讶的鼻音，像是在感叹竟然还有这样的食物。
　　“很好吃吧，”迈尔斯笑起来，见他另一只手还坚持别扭地捏着那根棒棒糖，想去拿走，“你还要这根糖吗，要不要我帮你丢了？”
　　小孩嘴里塞满了馅饼，摇头含含糊糊地嘟囔着什么往旁边坐了坐，浑身上下包括头发丝都写满了“抗拒”两个字。
　　“OK，OK.”他收回手，耸了耸肩。
　　吃完以后，迈尔斯带着小孩去了叔叔家，艾伦对他暂时收留一个三岁小孩没有异议，只是叮嘱他别带着小孩子乱跑，随后他换了身衣服出门，留下他们两个面面相觑。
　　迈尔斯和小孩大眼瞪小眼，这时他才发现，小孩的眼睛也是金棕色的，和他的一样。
　　真巧啊。他想。其实发型也挺像的……
　　迈尔斯不自觉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对视没多久，小孩就慢吞吞地眯起眼，打了个哈欠，咂吧咂吧嘴。
　　“要午睡？”迈尔斯想了想，从艾伦叔叔房间找出了备用的薄毯和一个枕头，走出来的时候小孩已经乖乖地在沙发上躺好了。
　　“为什么一直拿着糖又不吃呢？”他试图去拿走小孩手里的糖果，但没有成功抽走，糖被宝贝似的躲到一旁，就是不塞进嘴里。
　　“好吧，”迈尔斯无奈叹气，把枕头放在小孩脑袋边上让他抬头，然后抖开毯子，盖在他身上，“那你和它一起睡觉吧。”
　　看来艾伦叔叔的枕头和毯子回头要丢去洗了，免得遭老鼠咬。
　　他在沙发旁边坐下，地上铺着地毯，倒也挺舒服。但他一转头，就对上了两只睁得很大的眼睛。
　　“怎么了？不是困吗。”
　　小孩掀开被子，轻轻拍了拍沙发。
　　安静的对峙在沉默中延续，最终他选择了妥协。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虽然我不想睡。”迈尔斯脱了鞋，沙发对于他来说有些短了，好在足够宽而软，睡下一个发育中的少年和三岁儿童算是刚刚好。
　　他一躺下就被暖烘烘的小孩挤了个满怀，一起窝在薄薄的毯子下，体温互相传递。
　　瞌睡虫无声无息地顺着呼吸融入身体，迈尔斯脑子里的想法还不着边际的乱糟糟一团，某根神经前一会还在喊着你不是不想吗，下一秒就在一次眼睫的落幕后陷入睡梦中。
　　梦里黑色和金色缠绕，浅淡的光晕留下痕迹，宛若鸟翼尖羽飘飘荡荡，却在醒来的刹那间化作齑粉被无形的风吹散消失殆尽。
　　他唯一记得的是被暗色渐渐包围缩小的一圈橙黄明亮，呼吸带动胸口起伏，睡意的舒缓混进几分怅然若失。
　　迈尔斯看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意识慢慢回笼，他惊然发现身侧空空荡荡，吓得一下坐起身来。
　　“……Hello？”他满脸疑惑，目光在屋子里寻找着矮矮的身影。
　　没有找到。迈尔斯意识到不对了，着急忙慌地穿上鞋子，鞋带也不系就夺门而出。
　　他跑了很多地方，艾伦家附近，馅饼店周围，在汹涌的人流里奔波，急出一身汗也没能找到小孩。兜兜转转，他来到那个发现男孩的巷子里。
　　匆匆扫视一周，他不经意间低头，看见那根水果糖可怜兮兮地掉在地上，泡在一滩水洼里。
　　临近黄昏，不再灼热的阳光照进小巷，涌出轻缈的暖意，水面波光粼粼，一眨眼的工夫，水果糖奇迹般地不见了。
　　迈尔斯瞪大眼睛，低着头左瞧右瞧，绕着那一点水来回踏步，怀疑自己的大脑出了问题。
　　他闷闷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金黄的太阳下坠，万丈光辉铺天盖地，云朵飘过，柔柔地曳动尾端，泛起一片橙红色的波澜。
　　非常奇怪的是，后来迈尔斯问起警察局，或者是艾伦叔叔，他们都说从来没见过那个孩子。
　　“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可能那其实是个很逼真的梦，只是你睡迷糊了所以才把它当真了？”艾伦说着，递给他一瓶冰冻汽水。沙发上没有所谓的毯子和枕头，更别提上面沾有的糖渍。
　　难道这真的仅是一场梦吗？
　　迈尔斯躺在床上，在迷茫和错乱中又一次跌入梦乡。
　　他判定这段经历是个梦。除了他的记忆没有人能证明它曾经发生过，因此它很快就被淹没在生活的浪潮里，无暇顾及原因或是后续。
　　十三岁是迈尔斯人生的转折点，整个世界都为一只昆虫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巨变，他成为了蜘蛛侠，认识了来自其他宇宙的蜘蛛侠朋友们，目睹了这个宇宙另一个蜘蛛侠彼得·帕克的死亡，以及，在知道叔叔是徘徊者后不久，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
　　而他没有办法对谁述说以上种种。同类走进时空漩涡离开了他，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在面对父母的关心和询问时不得不扯出笑容妄图遮住黯淡的神情，将自己关进房间独受直面死神的痛苦和悲哀。
　　在叔叔的葬礼上，他是艾伦死去时除了父亲以外在场的第二个人，而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说。疼痛感化作无形的手攥紧心脏，他在窒息流泪的同时明白责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没办法重新做回那个和父亲倔着拧脾气的青春期小孩。
　　他是迈尔斯·莫拉莱斯，是莉奥和杰夫的儿子，是徘徊者艾伦的侄子，是愿景中学的学生，是布鲁克林区一个普普通通的十三岁男孩。
　　但他也是这个宇宙唯一的蜘蛛侠。
　　彼得·帕克和艾伦叔叔离开后的每一天，他看着脚下，永远错觉死神的镰刀投下影子，隐匿在地面。
　　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不是所有伤痛都可以被抚平8。
　　时间也无能为力，就那般伤痛地走过一秒一分一日一年，溃烂的疤扭曲狰狞，攀爬胸膛钻入血管张牙舞爪地发炎、化脓、糜烂，在喧闹的街区或是寂静无人的床前被记忆撕扯数万遍。
　　他以为自己摆脱了死亡的阴翳，可雾霾始终散不去，他只好顺着朦胧中透出的光明向前，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往哪走，却不知道目的地。
　　罪犯不会让他有蹒跚犹豫的空余，而他发射蛛丝，在伫立的群楼间飞荡穿梭，成功捕获目标松了口气的同时感到莫大的空虚。
　　他跃上楼顶，站在护栏边沿，闭眼前倾。耳边的风呼啸着灌入，大脑一片空白，好像一切都离他远去。
　　在世界仿佛寂静停息的那一刻，幼时一场光陆离奇的梦混着璀璨的日辉交杂着闯入脑海，紊乱的片段飞速擦过，他在某个碎片上恍惚见到一只金棕色的眼，盛满鎏金的光液。黑蒙蒙的飞鸟扎入那片灿烂，羽毛在波动的金里若隐若现。而凭空而来的红蜘蛛使碎片破裂，足肢似血流。
　　汽车的喇叭声近在咫尺，他终于舍得睁开眼，手腕一翻射出蛛丝带动他整个人腾起。
　　巨大的暮阳在他背后沉陷，滚动的云朵一半雪白一半橙红，迈尔斯再次和夕阳道别。
　　天快黑了，他想。他该回家去。
　　迈尔斯时常疑心是否是上帝赐人与罪责，婴儿啼哭出声就被授予业孽，在或长或短的人生路上半途劈下惊雷以示神谕，于此不明所以的人们余生尽是难堪忏悔，或是痛苦渴求，祈祷得到救赎？
　　世人受苦难。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寥寥一句积压成山，在他单薄的肩背层层叠叠上生命。
　　他被八足长脚动物的口器注射异世界的毒，由此他踏出的每一步不再是只为了他一人，陷下的脚印是布鲁克林遭遇歹徒的每一声惊呼吼叫和哭诉，在早晨正午或是午夜，走进他的双眼、步入他的耳朵。
　　魂牵梦绕，喋喋不休，是谁、是什么在纠缠。他心知肚明。或者说，是他情愿心甘。
　　在浩大的生死之间所有都如同在阳光下飞舞的尘埃，渺小且无足挂齿，只有真正决定人们是否能继续前进的非人巨力展露祂的威严和不容侵犯。
　　有光便会有暗处，人为的灾祸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纵使他有超能力，就算他是蜘蛛侠，面临险境的时候不可能不会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状况。世无完人，他没有办法做到完美。
　　总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死亡夺走，使得一切的一切在死神的注视下显得那样无力，无论遇见多少次，他都感到强烈的自责，来源于他的良心，他的正义。
　　每当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就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彼得的死，想起艾伦叔叔的死，像陈年的疤痕撕裂，又露出底下刺痛的肉来。
　　墓碑是血淋淋的警钟，无时无刻不在敲响。他忘不了，也不能忘。
　　而枷锁封住他的口，得到什么的同时注定要付出代价，薇尔丹蒂和诗寇蒂将孤独交于他，乌尔德因怜悯赐下无尽的回忆9。由此脚面淹没仿佛永恒的记忆，涨涨落落，而孤独成为簇拥他的空气，融进他的血液里。
　　他左胸肋骨之间的器官终究是不够坚强，惊恐发作在一个夜晚纠缠上他，腹部痉挛的脏器哀哀地□□，迈尔斯第一次感受到身体失控的恐慌。他的四肢不受控制，发麻的骨肉僵硬地摸索着要抓住什么充当依靠，似乎不会消失的窒息感和耳鸣裹挟着他，视线是模糊的失焦的，他无法分心去想任何事情转移注意力，只能努力倚靠冰冷的墙面无声崩溃。
　　直到发作结束，潮湿的口鼻处泛上血腥味，他才得以解脱。
　　冷汗和眼泪再一次濡湿他的衣服、床单，他窝进失去温度的被子里，缓慢吐息。在一片倦意中，他昏昏沉沉地想着，如果在这一时刻……这些难熬的时刻能得到一个拥抱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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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脚注
8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不是所有的伤痛都可以被抚平，总有时间也无能为力的事情。——《海边的曼彻斯特》
9诺伦三女神，北欧神话中的命运女神。乌尔德司掌“过去”，薇尔丹蒂司掌“现在”，诗寇蒂司掌“未来”。